(二十二)

已近黄昏,天早早地黑了。小羽一个人站在窗边发愣。

那些匆匆忙忙,走来走去的,是人吗,还是妖呢?

可不管怎么说,眼前的世界,还是“人”的世界。也难怪这世上没有一处能让他安生。他看着自己的手,这双被寒冬折磨得已是伤痕累累的手、这双瘦削得骨节十分突出的手。

妖怪的手。他想。我是只妖怪。

寒冷的冬日,穷人躺在雪花里,富人钻在棉絮里,那他们妖怪呢?

他忽而感到疑惑,为什么同样是柔软、轻盈、洁白的小东西,雪花与棉絮两者却会相差如此之大,一个寒天冻地,一个温暖心扉?他想不明白,只为自己庆幸。虽然月姐姐给自己准备的房间有些湿冷,但至少还有一只暖炉,还有一床棉被、一壶热茶。对比那间住了三四年的储藏间,这里简直就是皇宫。

对,穷人躺在雪花里,富人钻在棉絮里,妖怪在火炉边抱团烤火……不对仗啊,这句子不该这么接……

“小羽?”

他背后响起了月姐姐的声音,

“吃晚饭啦。”

“哦好。”

他转身出门,看见月姐姐又去敲最里边的那间房。

“庄明?起床了吗?出来吃完饭啦。……什么?你还要再睡一会儿?好好好……来,小羽,我们下楼吃饭去。”她向他笑了一笑,便领他走下楼梯。大堂里坐着两桌客人,都是男的,每个人的辫子都油光发亮。

店里的两个厨子都在,经月姐姐介绍后,纷纷向小羽问好。

“你们好。”他说着,找张凳子坐了下来。

晚饭并不丰盛,都是青菜豆腐之类,不过好歹还是新鲜的。换在以前,他早就乘上一大碗白饭, 一顿大快朵颐,可他今天实在是没有什么胃口。随便吃了点东西,便告辞离去。

“我想出去转转……”他对桌边的众人说。

“行,你去吧。我也吃的差不多了,上去看看庄姑娘。”月姐姐抱歉地笑笑,起身向后门走去。他估计她是去厨房给庄明端饭菜了。这时候小丫头燕儿也蹦了起来,抓着他衣服说:“小羽哥哥!我也要出去玩!”

他望一眼还没有走出门的月姐姐,见她点头,这才答应了燕儿。

雪还没停。他撑着把油纸伞,牵着小小个的燕儿,游荡在漆黑的街道上。他现在都会故意绕开那座熟悉的小石桥。他害怕想起桥头婆婆的惨死,更不愿回忆起娘亲故去的悲哀。灯笼提在燕儿的手里。这个小丫头红扑扑的脸,缺了个门牙的小嘴,还有肉嘟嘟的胳膊腿,实在是惹人怜爱。也难怪庄明会因为“看着可怜”就把人“捡”回来。

燕儿发髻上的一个蝴蝶结惹他注意好久了。因为这配着白色蕾丝的暗蓝色绸带,和她一身粉红的旗装真的很不搭调。

“燕儿,”他随口说,“蝴蝶结好漂亮啊。”

“是啦!燕儿也这么觉得!明姐姐送给我的哦!她还答应我说,要送我一套洋裙呢!燕儿最喜欢明姐姐了!”小姑娘笑得咧开了嘴,露出尖尖的小虎牙。

“她怎么穿东洋人的衣服?”

“那不是东洋人的衣服!明姐姐说了,那是‘汉服’!”

“啊?”

“就是汉族人的衣服啦!明姐姐说她是汉族人,就该穿汉族人的衣服……月姐姐是满人,自然穿旗装了……”

“月姐姐是满人啊……那岂不是很有钱……?”

“我也不知道……月姐姐老是说没钱卖肉吃——哇,糖葫芦!小羽哥!燕儿要吃糖葫芦!哇哇哇还有米胖糕!……”

还好小羽身上有几个攒下来的铜子,问了价钱,却发现并不够用。燕儿失望极了,撅着个嘴,眨巴眨巴眼,看样子是在求小羽想办法。他哪有什么办法啊,没钱就是没钱,他还没开始学法术呢,变不出铜子。

老板忽然呵呵地笑了起来,说:“唉唉,小姑娘,米胖糕就送给你两块吧,到你这儿讨个彩气……”

“谢谢伯伯!恭喜发财!”她一下子就兴奋地跳起来,抓过黑白相间的糕点就往嘴里塞。

“现在时运不好,当官的难当,做生意的难做啊……”老板欲言又止,好像在试探小羽愿不愿留着唠嗑。

其实镇里的人,只要知道他的,都不愿意与他搭话。现在忽然出现这么一个和蔼的伯伯,他倒觉得陪着聊聊也无妨。

他摸摸燕儿的脑袋,说:“是啊。大家都活得不容易。”

“啊,是呀是呀。你看那个刘日升,是个知府又怎样呢,不是照样没钱!哎呀,还好小女儿被仙姑给救活咯,不然讲不准哪天就倒了!现在局势那么紧,是谁的错?一个个都在推卸责任,太后怪皇上,皇上怪大臣,大臣怪小官……你是不知道,现在查贪污腐败,可是一查一个掉脑袋啊……刘老爷这些日子不是,啊,想尽办法做假账,藏金子,粗菜淡饭,过得还不如我这小贩自在……”

“等他嫁了女儿,就不会那么难过了吧。”小羽说。

“可不是吗,周家做生意的,有的是钱。你看他那着急劲,大年初三就要摆酒席啦!”

“年初三?那不是还有五天?”

“对啊,小伙子。”老板得意地说,“到时候你就带着小妹上我们这儿看吧,迎亲的队伍一定会往我门前过的,你看我这街道多宽敞……”

“新郎是周员外的大儿子?人怎么样啊?”

老板瘪瘪嘴:“……怎么样?白面小生嘛……听说是……不大规矩的……外头女人一大排呢……”

“哦哦。这样啊。”

“诶,你是个新面孔啊,小伙子。这小姑娘我是见过多次了,只是她还没记住我这个老头子,可你……”

“我叫东方羽。”他微笑道,“我今天刚在半月客店住下。”

“哦,半月客店啊,”老板眯了眯眼,“那你也是朔月的朋友咯?”

“朔月?”

“就是月姐姐啊!笨蛋!”燕儿嚼着糖葫芦,嚷道。

“哦哦……我不知道这个……我今天刚——”

“不打紧,”老板打断他的话,“以后还要请你多多关照呢,小伙子。”

“我?”

“是啊。小伙子。你没发现吗,我们……是一样的啊。”

老伯温和地笑了,堆满皱纹的眼里,渗出幽暗的、迷雾般的绿光。

(二十三)

“……啊?你说啥?真的假的?那我……啊?为什么?你这人好变态啊!……可是……”

东方羽怕打扰到庄明,没好意思敲门,站在房门外听了一阵,越听越摸不着头脑。为什么房门里传出的声音只有她一个人的呢?难道是她在自言自语吗?隐约还能听见几声猫叫,是她一直抱在身上的那只花猫在嚷嚷吧。他趁着屋里声音小下去的那一会儿,敲响了房间门。“谁啊?”她问。

“是我。”

“进来吧,什么事?”

他端着一碗骨头汤,推门进屋,却只在屋子里看见庄明一人。她一身睡衣,头发蓬乱地抱着猫,坐在棉被里面。他连忙移开目光,转过身说:“哦哦对不起师傅……我不、不知道你……”

“我?”她不解,“我怎么了?又不是没穿衣服?干嘛这么害羞?”

“你哪里穿衣服了啊?”他红了脸。

“这不是啊!”她拎起胸前的衣料,颇为恼怒,“我这么厚的睡衣穿在身上你还看得到啥,你是有透视眼吗兄弟!”

“……你还是把外衣披起来吧……天气冷……”

庄明无可奈何,披起外衣下了床。他这才愿意转过身子看她,说:“月姐姐说给你炖了碗骨头汤,钱从你的月钱里扣。”

“我的天!还扣!这恶毒的女人!”

“……说起来刚刚你在和谁说话啊?”

“和我老……和我师傅啊。”庄明回答。

东方羽往四周看了一圈,还是没看见什么别的人。除了被窝里的那只猫以外,整个房间里只有他和庄明两个活物。

她可是魔女啊。他想。这一准也是她的什么仙法吧。

“她说上头再不发钱,她就连白菜都吃不起了。现在只能从牙齿缝里省点铜子出来,拿去做生意。”他把那碗热汤放在房间里的小圆桌上,坐下来,又问道,“她说的上头是谁啊?”

“法连啊。”她舀起一勺热汤,吹了吹,“法连最近出了点事情,乱着呢。”

“什么是法连?”

“法术师联盟。由一堆乱七八糟的魔女啊、炼金师啊、妖魔鬼怪啊组起来的联盟。月姐姐是魔女团江浙支部的西南区负责人,这间客店也是支部买来的。”

“听着好像官挺大的……”

“的确。与她同级别的苏格兰支部部长,随便哪一个,那可是呼风唤雨,了不得啦……可这里是江浙支部,这里是中国,有几个人知道魔女啊?我看乡下的神婆,生意不要太好……诶你知道吗,我刚来的那几天,还有道士过来找麻烦,说我们一帮女妖,要来作法收了我们!……然后月姐姐哇啦哇啦一通乱叫,就把他们给吓跑了哈哈哈……”她手舞足蹈,说完又咬了一口肉,“不过你还别说,那些道士里头的确有真家伙,并不都是骗人的。我还去城郊那家寺院拜访过,那里的方丈也不简单,只看了我和月姐姐一眼,就马上叫来李二说‘你跟二位施主去吧’……”

“白天月姐姐和我说过这个”他说,“难怪李二头上看着毛茸茸的。”

“哈哈……你再仔细看看,他头上还有六个点呢……呜,好久没吃肉吃这么开心了……你要不要吃?”

他忙摇手道:“不了不了,师傅你这些天辛苦了,得好好补补身子……”

她嘴里正衔着一块从骨头上扯下来的肉,两眼忽然斜过来,将他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得出结论道:“我看你才是要好好补补身子。你看你瘦的这样儿,像根棍子似的。”

他这才注意到她的粉红色的唇竟然还没有鼻头大,也许这就是说书人常讲的“樱桃小嘴”吧。至于樱桃是什么,他倒也没见过,想来应该是一种很小的桃子吧,不知道吃起来是什么味道……

杂乱的思绪将他的意识淹没,以至于庄明捏着块排骨在他面前左晃右晃,他愣是也没有注意到。庄明又气又笑,索性把排骨塞进他嘴里,惊得他一下子回过神来,含着排骨,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都给你塞嘴里了,你倒是吃啊。”她埋头喝口汤,说。

他只得乖乖地拿两手钳着骨头,两下啃完,又问道:“对了,师傅,你几时回去啊?”

“明天啊。大后天就过年了喂。我要回家吃肉,这几天月姐姐天天给我吃白菜豆腐,我都快吐了。”

“那……那我呢……?”

“你要不……和我一起回去?”她忽然严肃了神情,“不过你可得想好了,这事情不是叫声师傅就完了的……我自己其实……过得也不很好。你别听月姐姐瞎说,我并没有什么钱,现在还寄人篱下,又有一个生病的妹妹要照顾……”

“不打紧。既然你过得不好,就更需要我来帮帮你了,不是吗……”

“你千万不要以为我很厉害啊……我现在也只是学徒,在伦敦,活着都很不容易了……”她拿汤勺不停地搅着汤水,半晌也不吃一口,“我自己都没有把握能好好地活下去,更何况我那个妹妹,更何况你……我不是嫌弃你,我只是,没那个自信能照顾好你……”

“我不用你照顾我啊。”他故作轻松地笑笑,“我以在厨房帮过忙,你想吃什么,我都给你做。”

“不,你不知道我……”这个姑娘叹了口气,仰面靠在椅背上,“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是谁。我是个魔女啊,小羽,我这双手沾满了鲜血,我杀过很多人。等你见到我那副样子的时候,你会害怕的。”

“怎么会呢?你不是……也救了这么多人吗?先是燕儿,后来又是我,还有今天的那个孩子……”

她沉着脸,思索半晌,终于长舒了口气,笑道:“说的也是啊……勉强能算是自我安慰吧。那……好吧。你收拾收拾,明天早上我们一起走。时间我算算看看……”她从衣兜里掏出了那个奇怪的圆盘,“还是要早点出发,六点我来叫你吧。”

“额……六点?”

“子、丑、寅、卯……”她数手指头数了半天也没数清楚,最后还是放弃了,将椅子向他挪了挪,直接给他看那个圆盘,解释说,“哎呀,直接教你看钟点吧,你看这就是个怀表,这根长的指针就是分针,短的就是时针。一天二十四小时,时针要转两圈……”

他看不明白表盘上的罗马数字,似懂非懂地点着头,目光在这个精致的怀表上流转不停。银质的外壳上面雕满了花花草草,表盘的花纹有故意镂空的一块,能看见里面的齿轮一点点地转动,一如生命流转不停。

“看你这么喜欢,要不然送给你吧。”她俏皮地眨眨眼睛,“反正我那儿还有一个,别人送的。我送人也不合适,卖了也不合适,只能摆在那积灰。……对了,你娘的遗物,我刚才闲着没事给你修了一个,你看看……”

她跑去床头拿来了他母亲的发簪,简直就和新的一样。

他接过发簪,捧在手里细细地瞧着,缓而开口道:“谢谢你……”

“哈哈,小事,小事。”她随意地答应着,两手忙着用刚才一同取来的发带绑起自己蓬松的乱发。看她这手忙脚乱的样子,他鼓起勇气,忽地站起了身,夺过带子,将她的乱发努力地挽了一个髻出来。不知道为什么,手指明明不冷,却非常僵硬,差点拿不住簪子。

“干嘛啊……?”她脸一红,摸摸头上的发簪,“干嘛给我啊?”

“给你的报酬。你不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吗?”

“不……不用啦。月姐姐说了,都是老熟人,不收你钱。记得叫她把发卡还给你……而且啊,这是你娘的遗物啊,你怎么舍得?”

他痴痴地望着眼前的姑娘,看摇曳的烛火,将她那一双暗蓝的眼眸映衬得那样深邃、不可捉摸。

“你的眼睛真好看……”

姑娘忽然开口,将他憋在心里的话抢先说出来了,直教他以为自己的心思被魔女看穿,连忙移开了目光,撇过脸,小声问:“你这是……读心术吗?”

“啊?”她好像明白了这言外之意,笑道,“不是啦,我是说你。你睫毛好长啊,跟她们贴的假睫毛一样。转过来给我看看啊,我怎么觉得跟燕儿有点像呢……”

他的脸早就烫得不行,哪敢转过来见她!

“月姐姐还在等我下去帮忙呢!”

他推辞道,哗啦一下站起来,拔腿就想跑。庄明只是笑个不停,追上去想让他顺便把吃完的碗带下去。可谁也没有料到,他僵硬的手指竟然没有接稳,让碗就这么直愣愣地掉了下去。

“接住了!呼……”一阵幽蓝的光在他眼前闪过,便是庄明的庆幸道,“还好我眼疾手快。你手怎么了?”

“没什么……”他小心地接过碗,“长冻疮了,有点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