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你滚吧。”

少年人怀抱着那个脸色煞白的姑娘,坐在已经褪去了白霜的地板上,话语冰冷,

“看在仙姑的面子上,我留你一条性命。”

鼻青脸肿的男人一听这话,狗一样地爬了出去。一旁的孩子因为擦鼻涕晚了一步,跑出去以后已经看不见那男人了,只好失魂落魄地哭喊着“爹爹”,伫立原地。

少年人没有管他。虽然心里的确是十分愧疚,可他觉得现在的当务之急应该是照顾好怀里的庄姑娘。她受了寒气,现在浑身都是可怕的冰冷,嘴唇紫黑。而他自己的体温已经回到正常,因此他尽可能抱紧那姑娘,好叫她快一点暖和起来。

“庄明……庄明……你醒醒啊……”

人群也渐渐地散了。茶馆的掌柜也终于出现,高喊着“哇怎么这样啊我该如何是好”,意思无非是在提醒小羽赔钱,要是没钱,就抓一个倒霉蛋来付这笔账。

孩子还在嚎啕。估计是掌柜嫌他烦了,塞他两颗糖,让他出去。

“爹爹——!爹爹——!呜呜……”

孩子啪一下扔了糖,忽地冲到小羽面前,死命地抓起他衣服,

“都是你!呜呜呜……都是你……还我爹爹……呜呜呜……”

小羽正在心烦意乱中,扯开那双黏满鼻涕眼泪的小手,打算把他推开。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一声微弱的喘息——庄明醒了!他又惊又喜,关切地注视着她的脸庞,问道:“你怎么样……?”

“你……”

她怒目圆睁,

“快跟人家道歉……!”

“我、我……”他愣住了。他万没有想到这姑娘竟会以这样的表情苏醒。正当他不知所措的时候,月姐姐的声音响了起来。

“太可怕了我的妈呀……”她拍了拍心头,走来扶起庄明,“可惜我这小脚实在是走不快……太可怕了……”

要我道歉?

他站了起来,拍拍裤子上的灰尘。那孩子还在拽他的衣服,哭喊个不停。

凭什么要我道歉?

他还是把这孩子推开了。他走去月姐姐边上,想帮着扶一扶庄明,却又被她瞪了一眼,只得愣生生地缩回手来,看着庄明颤颤悠悠地在那孩子面前蹲下。

“你不要怕……”她说着,把孩子揽进怀里,“姐姐帮你找爹爹,好不好?”

“好……”孩子擤擤鼻涕。

“那你快先别哭了,好吗……来,告诉我吧,你爹爹长什么样?”

“我爹爹个子老高了……手臂上的肉硬邦邦的……”

“刚才出了什么事?”

“刚才、刚才……”小男孩啜泣道,“刚才有一个怪婆婆要抓我……我爹就冲上去揍她了……我爹是好人……可这个坏蛋却要打我爹……”

“你爹是好人?好人会把你丢在这里,自己逃跑吗?”小羽质问道。

孩子哭得更凶了。庄明拍着他的背,用一种特别的眼神直直地盯着小羽。至于怎么特别,他也说不上来,只觉得充满着忧愁和怜悯。

“孩子是到底无辜的。”她说。的确。她的话不错。只可惜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全镇也没几个人懂得这个道理。

他也蹲下了身子,吓得孩子赶忙后退一步。

“对不起,我把你吓到了。”他说,“但是我希望你能记住,欠别人的东西,迟早都是要还的。”

孩子似懂非懂地点头了。

(二十一)

乱葬岗。

盖了一层厚厚的白雪。

唯独那一个新立的坟头还是大地的本色,在满世界的惨白中显得那么突兀。

庄明一眼就望见了它,和那静默着的少年人。他面前的土里插着一块木板,空的,什么字也没有,脚边还随意地丢着一柄铁锹。

她也在他身边静默。良久。

又开始下雪了。

小小的雪花沾满了他的毡帽,也掉在了他被寒风吹裂了的面颊上,化成一滩水,和着眼泪一道流淌而下。

“……阿婆原是我们家的女工,一直待我们很好。”

他冷着脸,眼眶通红,泪水不停,

“每次见我,都会问问我娘的近况……。然后告诉我哪哪哪有大夫,告诉我乱七八糟的偏方……”

“你娘?你娘不是……”“对啊,我娘都过世五年了……可是阿婆她……她……”

他再也说不下去了。满是冻疮的、紫红的手痛苦地捂住脸,不住地发着颤。

庄明也红了眼睛。

其实她是被吓到了。再过半个月她也才十五岁,从没见过哪个男人哭成这幅德行的。手足无措地站了一阵,经过再三犹豫,她张开手臂,拥抱了他。她说不来安慰人的话,她只能这么做。这叫他一下子就对自己的悲痛完全失去了控制,把脸埋在她胸口,失声痛哭。

庄明想起刚刚的那个孩子。

她不知道小羽的年岁,只觉得较自己年长几分。就算长得是一张沉着老练的脸孔,可面前的这个人哪是什么“男人”啊,分明也只是一个孤苦伶仃的小鬼而已。此时此刻,他和那个孩子是一样的,将所有的快乐也好、悲伤也罢,全部与她痛快地倾诉。

而她会温柔地微笑。她用这微笑告诉你,勇敢一点,万事安心,我会在这里陪着你。

这微笑让小羽想起他爹娘,想起刘淑贞,想起桥头婆婆还有李妈。他觉得自己真是窝囊,辜负了她们所有人的心意。过去的十六年他活得像条狗,冷漠,胆怯,苟且偷生,目光短浅,贪生怕死……

他哭累了。把脑袋从她的怀抱里探了出来,喘着气。

“……阿婆以为那孩子是她的小虎,一直缠着,推搡之中这才不慎落水……这种情况就算报官也无法可依。再者说,当事人毕竟不是‘圈子’里的人,我们出手也不合规矩。我和月姐姐商量过了,既然你已经把人家揍了一顿,事情到这里就结束了吧。”

庄明凝视着他的脸庞,用袖子替他拭去泪水,缓缓地说,

“……至于那个小孩,月姐姐让他忘记了今天的事之后,已经送回去了。你不要内疚。”

他抹了把脸,点点头。

“然后我们来商量商量以后的事吧。你决定好了吗,要不要给月姐姐当徒弟?”

“……那个,你缺不缺徒弟?”他脸红红的,站远一步,低着头问。

“我?”她笑了笑,“还真缺人手……我那什么……”

“师傅!”

他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双手伏地,额头抵着泥土和白雪,

“教我法术吧,师傅!教我读书写字,教我昂首挺胸地活着吧!”

“喂喂喂别这样……我自己还在跟人家学习呢……再说了你还比我大,叫我师傅不会很奇怪吗……”她连忙将他拉起。

“不会!”他仍旧庄重地跪着,不愿起身。

“我过几天就要回英国了,你还得跟我走那么大老远……”

“不怕!”

“那那那……那好吧我也没办法……你先站起来吧!以后不要这样动不动就跪别人好吗,我可受不起你这大礼……”

“你答应了??”

“我我我……我……是啊……”她皱着眉,很是无奈,“我们先别管拜师了,来给阿婆的碑上写几个字吧,这空空的多难看啊……”

“我好多字不会写,所以才……”

“行行行,那我来,给我找块石头,我把字刻上去……哦好,谢谢你……唉,应该刻点什么呢?‘桥头婆婆之墓’?”

“对。……诶,你这个‘桥’字怎么这么写的?我记得不是——”

“我写不来繁体字!”她瞥他一眼,“怎么着,有意见啊?”

“没没没……”

“然后是不是要写立碑人的名字的?”

“按道理是要写的……”

“那我应该刻什么呢?‘梅羽泣立’?”

“不。”

他顿了一顿,说,

“你就写‘东方羽’罢……。”

庄明有些惊讶。她回头望了望那个站在自己身旁的少年人,觉得他琥珀色的双眸中似乎多了什么东西,变得那样明亮,珠宝一般地闪烁着光辉。

她想,那或许就是人们所谓的,“梦想”或是“希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