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刘家三小姐刘淑贞,害了肺病,已有半年之久。

都说她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小羽经过她房门时,起初还能听到读书声,到后来只是咳嗽。近些天连咳嗽声也不大听见了。她的娘亲似乎对此漠不关心,倒是大娘神情焦虑,总是在念叨这个年已三五的姑娘。

想来也可笑,她爹前半个月还在给她说一门亲事,指望着能勾搭上当地另一家大户。而现在这个工具却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了。面色蜡黄,消瘦得就像具尸首,却也仍是可怜可爱的样子。

那天他从镇上给二太太带了衣服回来后,被李妈叫去端晚饭去给三小姐吃。

听见房门被推开,她先是像往常一样,睁开眼睛看了看他。尔后却忽然问他说:“……我娘呢?”

他把装着饭菜的提篮放在桌上,顿了顿,颇为尴尬地笑笑说:“二娘她现在在楼下吃晚饭呢——”

“……胡说,”她声音弱得几乎难以分辨,“我明明、我昨天……明明听……听到她说她要走……”

可怜的姑娘。病至将死之时还要承受这样的打击。

他这样想着,随口编了一个理由说:“是因为你外祖婆很担心你娘会和你一起病倒,所以她才……回娘家去的。你也不是不知道,她肚里还怀着一个孩子……”

说罢,他只是沉默着给她端出粥和小菜。她似乎努力地还想说什么,而他并没有理会这气体使喉部血痰震动发出的奇怪声响。

照例,小羽会问她喝不喝粥。通常她都会摇摇手说不要,然后不耐烦地让他赶紧走开。然而她那天的的反应却让他着实一惊。

她说:“……羽哥哥,……羽哥哥……!我……”

“怎么了……?”

他很意外。她不这样称呼他,已经不知道有多久了。

“……你、不怕吗?”她问。

“不怕。我从来没有生过病。”

“你……会讨厌我么……”

“我、我当然不讨厌你啊!你在说什么呢小姐!”

“我……很愧疚……但我希望你能理解我……”她喘了喘,“我真的迫不得已……我想要维持现在的生活,我不得不屈服于这个世界的肮脏……难道你要让我这个……这个从来没有拿过扫帚抹布的人去给人家当女工吗,羽哥哥?”

“你可是堂堂刘知府的女儿,又怎么会去当女工呢?快少胡思乱想。”

“你怎么还没明白过来呢?……堂堂刘知府,呵,”她冷笑说,“……大清国都要倒了,别说他这么个贪赃枉法的小知府……”

他没说话。他既不关心刘知府,也不关心大清国。

她今天似乎有很好的精神,咳了几声,又继续说道:“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你还记不记得、你以前说了……要娶我、要照顾我一辈子……咳咳……”

“都是小孩子的玩笑话。”

“可是……”她干瘦的、泛黄的手抬了抬,好像努力地想要抓住他的衣角,“可是我从来都没有当作是玩笑……羽哥哥……!”

他没有说话,抓住了她的手腕,轻轻塞进被子里。

“呵,我爹的这句话,倒是说对了……”刘淑贞冷笑着,也不再挣扎,双目微合,“我和你,永远都不可能。时局如此,你该比我更清楚才是。可我不明白,我做了……那么多、咳咳……对不起你的事……为什么,你还对我这么好……”

“也就是他们说的奴才命吧。”他自嘲说。

她徐徐闭上了泛了红的眼,两行泪淌了下来:“……不,不是奴才……就是羽哥哥……”

“小姐你好好休息吧,”他岔开话道,“你要是仍旧不想吃东西,我就把它们——”

“我娘是不是这几天、咳咳……这几天都不回来了?”

“是的。”

“好的,”她往棉被里缩了缩,“你可以……下去了。”

他低下头默默收拾着东西,没有作答。收拾好后,低着头转身离开。

他早习惯了低头。

(三)

“来,小鬼,给你熏熏。”

刘家的女佣李妈看见小羽拎了提篮下来,点着了说是能去病的草束递给他,

他很讨厌这味道,躲开道:“不了李妈,我反正……又不会生病……”

“行了行了!就算你真是妖精也指不定会害什么病!拿去!我同你说啊,你要是病倒了,我可吃下去没这么空来照顾你。来,拿去!”

他只得去拿来,憋了口气象征性地把草束在周身晃了晃,又还给她,然后问道:“那个、这饭怎么办?”

“这碗饭小姐一点都没动啊?”她说着,不停地甩着草,还踩了几脚,见烟没了就把它塞回了一个抽屉里。

“的确动也不动。”他又说,“还有,她今天似乎精神不错,和我说了蛮多话呢。”

“哎……可怜!可怜!这孩子!” 她深叹口气,盯着面前灶底正烧着水的火,捡了根柴火丢进去。他知道她话里有什么意思。

回光返照。命不久矣。

“这饭倒了也可惜,还是你吃了吧,小鬼。看你瘦的三根骨头两根筋,他们每天就给你吃这么点哪够啊……诶,真是……遭了报应呐……!你那地底下的爹娘看你受苦受难,哪能闭得上眼!可怜老夫人走的早啊!”

他无言以应。犹豫着,终还是捧起了饭碗,一阵狼吞虎咽。

实在是饿。这份为病人做的清汤白粥在他看来,也算得上人间美味了。

刘家人给他的晚餐,只有倒人胃口的剩菜剩饭。其实他也不至于那么娇贵,只是一想到刘老爷那一副肥头大耳、油光满面的样子他就想吐。他倒情愿享受下人的待遇,起码米汤和馒头都是新鲜的,没有被那帮人碰过。

对于李妈的方才的那一番怜悯话,他没有半点难过、或是感动。他的心已经被冬日里凛冽的寒风冻得麻木。

这不过是一个孽种对另一个更孽的孽种本能的亲近罢了。

出于礼貌,他向她道了谢,说:“神仙会保佑你的,李妈。”

“保佑啥啊,臭小鬼。”她说着把头别过去,笑了,又说,“哪来的神仙……就是有,他们也不来管我这种人啊……”

“不会啊。我娘说过,神仙在北方的天上看着我们呢。”

他望着那个膀大腰粗的中年妇人,指了指乌云密布的天穹,坚定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