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早晨,雨夹雪的天气丝毫没有稍停的迹象,而且雨势之大,足以作为起床后无法立即出门的借口。多亏这场雨,我才有时间仔细思考后续该做的事。

我曾尝试性地为自己列出一份『死前愿望单』,寻思着接下来的时间自己究竟想做些什么。

我似乎逐渐接受了自己被杀的事实,这种顺其自然的态度让我感到厌恶。

其实在此之前我也曾考虑过复仇,我希望在自己剩余的时间里,对曾经摧毁过我人生的混蛋复仇。可这样的想法仅仅在我脑海中存在了短短几秒,便被我抛之脑后了。

人终有一天会死去,这是每个人都明白的道理。但提前得知自己的死讯,却不是每个人都能够接受的事情。

正因为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所以才能努力过好自己的每一天。一旦清楚自己的死期,那么一切将会功亏一篑。

过去一直过着悲惨人生的我,早点结束对我来说不是一件更值得庆幸的事情吗?

这种想法可能听起来很没出息,但对我而言却是最轻松的。

事到如今,我已经不想再去纠结复仇的事情。

那么,我的人生只剩下一个月了,那接下来该做点什么呢?

重新审视了一边自己列出来的『死前愿望单』,结果发现自己只是我死前任谁都会想做的事情列成清单而已,在死前非做不可的事……真的一件也没有。

于是乎那天早上,我得到了如下结论:

我应该更加坦率地面对心中歪邪的欲望与难为情的愿望。我应该更入世,更厚颜无耻,更下流一些,让自己随着本能的驱使度过最后的一个月时间。

事到如今,我还在顾虑些什么呢?不是早就认清自己已经孑然一身的事实了吗?

我考虑了一会,决定给自己的好友打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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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时代的我一直漠然地想着。如果有人可以和我这种空虚的人成为朋友的话,想必那也一定是个同我一样空虚的人吧。没有朋友也没有恋人,没有什么优秀的资质也没有值得自豪的经历,属于自己温暖的回忆一个也没有。与像是画中所描绘的『无用之人』相遇时,我是否有了第一个可以称之为朋友的人呢?

虽然雅也是我最初的、也是我至今最后的朋友,但却是与我预想不同的与空虚无缘的『富有者』。他有很多朋友,恋人也是换了一个又一个,还能够自由使用三个国家的语言。在我认识他时就已经决定要去超大型企业就职了。总而言之,就是与我完全相反的人类。

我与雅也变得亲密是在十八岁的夏天。当时我们在同一个大学读书,住在同一栋公寓。我是201室,他是隔壁的203室,所以经常可以看见他带领女孩子进入房间,而且对象似乎每个月都会变,而且每一个都算得上是出类拔萃的美人。虽然有时也会在大学校园内见到他,但每次都是在被朋友团团包围的状态下一脸幸福地笑着。如果大学中有什么大事件的话,一般都是以他为中心。他只要一在舞台上现身,台下就会响起此起彼伏的女性欢呼声。

原来如此,也有这种人生啊。我感到十分佩服,那是连我的想象都无法触及的世界。

被人喜欢是理所当然的,究竟会是怎样一种感受呢?

那样的雅也为什么愿意和我这样阴暗的人亲近呢?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其缘由。或许是一种异文化交流,他在我的内心窥视到了一个他不曾想象过的世界,说不定是一种社会学习的近距离观察计划。

也有可能是,把我作为一个谈论绝不能外泄的秘密的对象而重视。对他抱有好感的人有很多,相对的,也有不少人把他视为眼中钉。作为传到那种人的耳朵里会变得很糟糕的秘密的坦白对象,我可能是最适合的人选。

总之我们成为了朋友,那就是一切。这是雅也主动接近的结果。他以自己不可能被拒绝的态度与我接触。采用那种态度的话,我也只好认为拒绝他是不对的。原来如此,被爱着长大的人会这样子成为更加被爱的人啊。我不禁想到。

因为我完全没有可以和他分享的话题,所以两个人在一起时经常是他一个人在那里滔滔不绝。我只是被迫听着他那些话,偶尔心血来潮会说一些没头没脑的评论。我想,在那期间他会对我的本质感到失望而擅自离去吧。结果,那份关系直到现在也一直维持着。

时隔半年的再会,那天晚上他依旧是直接拜访了我的房间。打开门一看,他说了声「呦」,把手里提着的袋子打开给我看,里面装了两扎六听装的罐装啤酒。一切都和以前一样。再会的这一瞬抵消了半年间的空白。

我在冰箱挑了几样适当的小菜便出了门。雅也无言的点点头,迈开了脚步,我则跟在他后面。

冬日的雨后,空气十分清新。吸入身体甚至能感觉到微微的薄荷感。

不用说我也明白,我们这次的目的地依旧是附近的儿童公园。

那是个寂静的公园。由于杂草长的非常茂盛,远看只是一片空地。游乐设施上布满了红色的铁锈,看上去光是触碰就会患上什么不知名病症的样子。在那种孩子美梦的终结一般的地方喝酒是我们一贯的作风。

真是个漂亮的月夜。在这个被树丛环绕的狭窄的公园内,只有秋千的前面才有一盏壁灯。然而那个灯的灯泡也坏掉了,借着淡淡的月光才能辨别出游乐设施的形状。

拨开草丛进到里面,他像是示范一样坐在了熊猫上,而我则是骑在了考拉上。角落里的长椅被杂草与积雪淹没,完全没法使用,所以我们用弹簧玩具代替椅子。尽管很不稳定又不舒服,但总比坐在地上好。

拉开罐装啤酒的拉环,我们也没干杯就各自喝了起来。可能是买了有段时间的原因,啤酒变得有些温了。

在大学期间,大学内曾经有人发生过急性酒精中毒事件,最后因抢救无效死亡。由于死者是未成年人,于是附近的店家开始对年龄确认变得非常严格起来。所以由雅也买酒,我负责准备小菜,两个人在公园一起喝酒这样的风格变得根深蒂固。

虽说过去我们曾住在同一间公寓,理论上说在某个人的房间里喝酒会更好才对。不过雅也有着『离家越远酒越美味』的观点。正因如此,我们找到了一个可以步行过去且不受人瞩目的地方喝酒,那便是这个儿童公园。

在互报近况告一段落后,我们慢慢地恢复到以前的聊天方式。虽然不是很记得聊了什么,但聊天的内容一点也不重要。用我们自己才懂的话聊是非是我们聊天的目的。雅也一边与我谈天,一边重提大学时期的往事,时而相视而笑。

「话说?最近有发生什么有趣的事情吗?」寻找话题的雅也抱着没什么期待的样子问我。

「没,一如既往地过着独居老人般的生活。」我答到。

我不打算告诉他自己被杀还剩下一个月时间的事情,一方面是觉得他不一定会相信,另一方面是不想扫兴。要是他知道我只剩下不到一个月的寿命,态度或多或少都会变得有些小心翼翼,不是开玩笑不敢太过头,就是不得不说些好听的话安慰我,我不希望他顾虑这些没有意义的事。

「雅也你呢?有没有什么趣事?」

他仰望夜空,思考了四十秒左右。

「遇到一个挺有意思的骗局。」

「什么意思?」

「熟人遇到了诈骗。」

「诈骗?」

他点了点头。「就是最普通的情感骗局。套进关系、利用感情,让目标倒卖自己高额房产或是古董之类的。虽然是常见又无趣的诈骗手段,但这次受骗人的证言很有意思呐。」

被害人是一个叫Y的男子,骗子是个名为X的女性。

事情是这样的。某一天,Y在自己的电子邮箱上收到了一封邮件。送件人是一位名为X的女性,讯息内容是「我是你的小学同学,你还记得吗?」。

他回想了一遍,但是想不起那名叫X的女子,心想可能是网络诈骗之类的东西就决定无视了。过了一天又收到邮件。『突然发送奇怪的讯息我很抱歉,可能是最近一直都是一个人的原因,脑袋变得有些奇怪了,得知同一个城市有以前的相识住在那里,太过高兴而做出来那种事情,请勿回信。』

读了那封邮件后的Y突然变得不安起来,可能只是自己忘记了而已。名为X的女子难道真的不是自己的旧识吗?无视这条讯息的话,自己岂不是伤害了她吗?耐不住孤独而将自己视为救命稻草的她,这样做不是将她推入了更深的黑暗吗?

经过一番苦思后,他回信了。从那之后,两人的关系开始了。X是一个给人感觉很好的女孩子,Y很快便坠入了爱河。

两个月后,他的所住的房子被倒卖,次日那个名为X的女子也从他面前消失了。

「话说在前头,那个名叫X的男子,脑袋绝对说不上坏。」雅也补充到,「毕业于相当好的大学,读过很多书,头脑转的比一般人要快,也比别人加倍小心。尽管如此,还是被这种古老陈腐的手段给骗了,为什么呢?」

「因为人太好了吧。」

雅也摇了摇头。

「因为太寂寞。」

原来如此,我稍微想了想后附和到。

他接着说。「有趣的是,X删了他的邮箱账号后,Y仍然坚信她是自己的小学同学。在那家伙的脑袋里,有着确信的记忆。与少女时期的X在同一个教室里度过的记忆都能回想出来。但实际上并不存在那样的同班同学。」

「那是……被人修改了记忆吗?」

「不,我觉得现在应该还不存在随意修改他人记忆的方式,就算有,作为诈骗来说成本也太高了。」

「那,为什么?」

「自己在无意识中改写了记忆吧?」雅也说出了奇怪的话。「记忆这种东西,会随着心境的变化而轻易地扭曲,即使不借助任何外界的力量,人们在日常生活中也可以轻易地改写自己的记忆。听说以前就曾出现过类似的案例喔。」

「简单来说,就属于犯罪证言不可靠的典型案例。『你是不是被这样伤害了?』在被反复问了好几次后,就好像真的受到了那样的伤害。Y也是,被那个女人说『你是我的同学』很多次后便如此相信了吧。『我希望她说的是真的』这种愿望,促进了记忆的改变。明明只要看一下毕业影集就可以确认X什么的并不存在,但他却没有那么做,总而言之,他是因为想被骗才会上当受骗的。」

雅也从口袋里掏出香烟点燃,美美的吸了一口,从相遇时就没改变过的香烟品牌,那甘甜的香味让我终于有了重逢的实感。

「最近非常流行这种古老的诈骗手段。据说孤独的年轻人最容易成为目标,松本也有可能被他们盯上。」

「我想我应该没问题。」

「此话怎讲?」

「小时候一个朋友都没有,也没有任何美好的回忆。即使真的有人会联系我,我也不会有任何期待。」

雅也缓缓的摇了摇头。

「不是这样啊,松本。那些家伙不是利用回忆作为突破口,而是利用不存在回忆这点来乘虚而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