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不由分说地下起了雪。

此等季节在萨科塔晃悠的雪着实少见,与我而言更是大难当头。一来我被迫隐藏于此番不知所踪的荒郊野岭的山洞中,二来是除了上头沾满了莫可名状污物的破布外我再无其他防寒衣物傍身,若是大雪几日不停,我势必冻死在这儿。

我无言地看着外头的大雪,看着翻山越岭难以言喻的阴沉天空,点燃了煤油灯里头最后的灯芯。

落身于此番光景之中,理智堤筑起的大坝难以压抑被就此冲垮,情绪的洪流势不可当地将我卷入其中,委实是难以阻挡,思绪渐次坠入空洞的尽头。

我避无可避地想到了三天前还与我相伴的人。

一位人到中年的萨卡兹人,但除了他头顶时长被遮住的黑角之外,他似乎与萨卡兹这个矛盾而臃肿的种族丝毫不沾边,毋宁说除了该死的基因之外再无其余从萨卡兹人里头继承之物。疾世愤俗,暴力顽固,此等事情似乎从未出现在他的身上,比那些挑起争端的人更是不知道老实地道多少倍。

相较于我来说他略高半头,佩戴长刀背着重弩,怎么想也不会给分配到这和我干一同的勾当。但不合理至此,也是半年前的事了,时间恍惚而过,虽说不是恍若昨日,但记忆确实明晰可现。

他和我说起过他的镇。

那儿算是萨科塔的边境往北,一个世界尽头般的地方。四面环山,半年被积雪覆盖,一个人口不过百余人的小镇。

我能想象到那般场景,晦涩的天空终年不肯放晴,而冻土让农作物长势欠佳,没有商业,没有宝藏,没有赏金猎人,仅有几头牛在暗沉的天空下吃着暗沉的草,一个堪堪能养活这几百人的小镇。

而这个地道的小镇现在想来已不复存在。

他说过他曾有家庭,这已是触不可及的词汇。过去的他有着妻子,女儿,养着牛,种着冻土作物,一年到头睁眼而作闭眼而息,湿冷的空气告诉他的什么时候播种,什么时候收获,看得懂天空中不讲道理的云朵,懂得何时下雨,何时下雪。

然而现在已然恍若隔世,丝毫不复现实意味,以往的些许也就只能在人的记忆中重现。

我看着外头的雪,想到了这次似乎也是他先看了云判断的天气,尔后信誓旦旦地告诉我无非冷了一点罢了,下雪决不可能。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就算能估算得十之八九,也会有数次不测的时候。

所以下雪了,他死了,我也危在旦夕。

思绪到此为止,我回过神来,摸了摸手头残破的弓弩和沾血的刀,沉凝而厚重的绝望涌上四周,让我避无可避。

我是萨卡兹人,反叛军,感染者。

是一个被无形绳结紧绑拘束,身不由己之人。

念及此,莫可名状的悲伤涌上心头。

外头的雪没有消停的意思,我看着逐渐侵入的彻头彻尾的黑暗,看着不知所云的冰林,理所当然地想到了她。

我翻起身,从布袋里头取出一张几天前不知从哪里被我撕下的叠好的纸,磨损得厉害,但上头的字依旧清楚可见,想来应该是某本旅游杂志遭了我的毒手。

外头破旧不堪,里头缺边少页,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产物,大抵是几年前吧,那时候萨科塔还安稳,还有旅游杂志这种东西的出现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不知道她的相貌,没听过她的声音。我与她的人生此前并无交集,往后也想必也是如此,仅仅是在几天前我撕下这张纸的那一刻,在这张纸上寥寥几段文字中,甚短地交错在了一块,尔后便会顺其自然地往前延伸,相去甚远。

“我是生活在莱塔尼亚的某个不到千人的小镇之中的一个女生,小镇坐落于一个休眠活火山之下,土壤肥沃,每年的土地收成都很好,在很久前便有了小镇外头出口的资本。同时由于活火山的高度导致半山腰处牧草生长很好,很久前就开始发展畜牧业,时常能看到漫山遍野的牛羊,近几年俨然已有超过农业成为支柱产业的趋势…..”

油灯将熄未熄,外头想必漫山遍野都是大雪,远处山下有他的尸体,现在估计已然不成样子,更远处有着戒备森严,于我而言是“敌对”立场的驻地,他们杀了他,逼得我狼狈逃窜,到了如此地步。

手指已然冻僵,我靠着依旧燃烧的煤油灯啜取可怜的温度,看着其上的文字,想着她。

“这里从来没有遭受过天灾,矿石病感染者更是从未有过,时常有学者来此研究温顺的活火山,以往的我们过着安宁祥和的生活,虽然由我说不大合适,但确实是幸福。”

我喝了口已经变味的水,继续看了下去。

“近几年火山开始活跃,有了喷发的迹象,不少人由此搬离了这个地方,莱塔尼亚政府也有意疏散此处,引导居民不断搬离。原本由于莱塔尼亚学术气氛浓厚的影响,不少年轻人已经离开此处走向外头接受更好的教育,现在再受火山的影响,人数已经不足以前的四分之一。”

她是莫卡里尼人,我是萨卡兹人,她生活在莱塔尼亚,我生活在萨科塔。

“虽然大部分人都搬走了,但我还有其他人多人不愿意离开,好像除了我外也没有其他年轻人在此处,我白天喜欢爬上这座已经不大温顺的火山,傍晚开始放羊,晚上便在羊背上,半山腰的斜坡之上睡去。这就是我的镇,我生活的地方,虽然现在被步步紧逼,但依旧是我的镇,”

她继续写到,

“如果有机会,请来镇上看看,或许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我看向外头的大雪,看着浓重的黑暗,丝毫不能窥见分毫。大雪停了也罢继续下着也罢,于我而言似乎都是同等结果。我想象同我一样处于此时此刻的现在的她,试图通过刚才的些许文字,透过这浓墨重彩的黑暗,窥见难以窥见的她。

她现在想必睡在那座火山半山腰的草地上,头顶是星星轮转的夜空,她枕在羊背上,头埋在羊毛里,梦中想着中午吃的苹果派,想着今年的收成,还有她的羊。

而我则在此天寒地冻中孑然一身,行将死去。

或许我曾有机会到她的身边去,作为一个莫卡里尼人而不是萨卡兹人,和她一同出生,一同长大,一同看着每年的丰收和漫山遍野的牛羊,和她一起经历小镇的衰落,一起不愿离开,一同在此时此刻,在现在,睡在星空下,睡在牧草中,睡在她的羊背上。

但我是萨卡兹人,反叛军,感染者。

煤油灯彻底熄灭,周围再也不见他物,我抱着破损的弩箭缩到岩壁下。若是明日能放晴,我能活下来,我想我是否会去她在的地方。

想来是不会了,一切为时过晚,我已经丧失了太多东西。

我想象着她的镇,她的绵羊,羊们估计眯着双眼,缩在一起睡着。

外头似乎依旧在下雪,我在黑暗中闭紧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