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星空的轮椅推过来时,对方脸上喜笑颜开,大概是行动合了她的意。回到桌位前,想着这边就是离柜台最远的一桌,通道也已经走到底,现在又别无旁人,仁干脆就把轮椅停在过道不动了。

然后星空冷不防地拉住他的衣角。

她请求仁,要他挪开他面对面座位处的椅子,把自己的轮椅推过去。

这又是为什么呢?

仁没敢发问,心想随手之劳并无所谓,按星空所想照办了。当他坐下和星空聊起来的时候,忽然觉得对面的身影和谁重叠起来,虽说面孔、身形无一相似,感觉上却熟悉极了。

“对呀,我当时就注意到了,仁是在写作,而且不是写作文。”星空的话语中透出一丝得意,同时招来了仁的白眼,“哎?什么嘛,别这么看着我啊,我可没偷看!这是猜的!”

“是,好吧,恭喜你猜对了。”

“……真的不给我看看吗?”

“不行。”

仁嘴上拒绝得爽快,心却和他背道而驰。那不过是他随手用文字描绘的一幅画面,是一种记录,在仁看来和一张照片有着相同性质。可仁向来不那么外向,星空又有点热情得异常,与其说是不愿给她看,不如说仁只是想观察一下星空的反应,好让自己不是单纯被逗弄的一方。

“仁可真是过分。”星空故作夸张状说着,拿起小蛋糕上的巧克力棍单独送入口中。

少年很早以前就不记得诸如此类与人畅聊的感觉了。刚上初中时,他曾央求家里让他和同学一起住学校宿舍,那并不是因为他想要这么做。那段时间流行校园青春文学和小说,尽管他对这样的题材并不感兴趣,也禁不住旧友的狂轰滥炸式推荐,于是便翻了翻。这除了令他想起好友已经在小学毕业后转学并搬家的事实外,其他什么也没有带给自己。或许是时候尝试结交新朋友了吧?少年这样想着,决定尝试寄宿生活。

可惜的是,实际上,少年只在学校住了一个月就被办了退宿手续,之后重新做回走读生。他没有犯错,谁都没有犯错,是上天给他开了一个玩笑才招致这样的结果——虽然少年并不想承认,寄宿生活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好或那么坏,他只承认,在那里,自己交友的目的依旧无法达成,索性对一切都做出妥协来。

所以任一君依旧只和白光曜有过一段孽缘般的友谊。至少在他记忆中是这样的。

他也直到现在身临其境时也无法相信,自己竟然和另一个人,一个才认识一小时的女生,正常地聊起天来。

“……行了。说点别的吧。星空也是下学期升高三吗?说不定我们是同级生。”顿了好一会,仁才有些不情愿地接受事实,岔开话题。

“嗯,差不多吧。我已经没什么概念了,好像本该留级回去上高一的,但是我脑袋比较好使,初中就跳级了,高中好像也可以。”

“喔,很自信啊?”

“我可不想到时候跟比自己小好几岁的‘同学’坐在一起听课啊。只能努力咯。”

“这样的话,听起来蛮辛苦的。”

话音落下,仁饮下最后一口咖啡,细细品着。他自己的学习不算好、更不算差,大概就是普通中流水平,唯一出彩的只是语文而已。于是一个男生被分到文科班,班上的男女比例就像他各科的水平一样比例失衡。按说,在这样女生多男生少的班级里,男生总是要多干一些部分女孩子干不动的力气活,仁也是如此,可他的身体状况同样不允许他太过疲累,刚到新班级的时候,险些因此成了班上的名人,要不是那几个调皮搞怪的学生更吸人眼球,仁定也要受一番注目的苦。

而星空也是同样道理,甚至她比自己更加刺眼,在那辆轮椅的引人注目程度之下,好像那聪明头脑与优异成绩都成了陪衬,着实讽刺不已。

这么说来,当年的曜也很是瞩目。仁想起来,小学那时候,曜从来都是班上的明星,就连隔壁班都知道有这么个猴子般上蹿下跳的孩子。对小学生来说,重要的无非是语数英三科主科目,他却硬是学不好这三科,反倒在什么科学、美术、体育上大放光彩。后来聊天,仁发现他就像大多数普遍的男生一样,对理科的悟性高了起来,也不落下对爱好的发展,最后在高中分科时去了理科班。

不知道星空是文科班还是理科班的学生。不过,问了也没什么意义吧,早晚会聊得到。他想。

仁重新整理了一下思绪,却没想到一念之下抓住了刚才那股熟悉感的源头。说来,他原本就没有忘记过,自己唯一称得上是挚友的人,就是这样毫无理由地来选了自己坐同桌,没头没尾地开始聊天;而现在,星空不也正是如此?

但是把星空和以前初次见面就来搭话的曜重叠起来,未免太可笑了。

他像是想要忘记这个结论似的抹了把脸,想再喝一口冰咖啡,才发现杯子已经空了。

“哎,要不要续杯?不花钱的。”

“嗯……我自己去吧。”

“没问题吗?明明我才是服务员……”星空说着说着,音量小了几分,底气也没了,心虚得十分明显。

他扭头看了看对方,星空一只手臂放在桌子上没动,另一只手则摆弄着裙边。见仁的目光投过来,她才赶紧把手拿开了,更没敢对上仁的视线。

“我走过去比你控制轮椅过去要快得多,这里地方窄,你容易撞到桌椅。”于是仁甩下这句话,扭头便走开了。

在员工休息室里,店长温慧慵懒地陷在懒人沙发里,仁敲门也不顶用,索性擅自推开门走进来了。前者猛地惊起,看到仁举着空杯子进来,脸上明显一副复杂的表情,二话不说就答应帮他续杯咖啡,然后连忙把仁打发回去。

仁转身走出员工休息室,心里开始怀疑起来,这家店真的没问题吗?这样子做事真的开得下去吗?不会过两天再来,就发现这里关门大吉了吧?如果是这样,自己这几天岂不是做了无用功。可他转念一想,开在黎明街的店本来就不可能生意兴旺起来,店面的古怪也是人尽皆知,这么看来,如此吊儿郎当的行为也勉强算是合情合理。

……算了,和自己又没关系,干什么想得这么多。

他回到桌位前的时候,太阳已经不再十分卖力地工作了。夏日的白昼比一年中其他时间都要长,现在已是接近下午五点,外面却没什么夜幕即将降临的迹象。店外一如既往地亮堂,只是看着好像再不像午时似的闷热如蒸笼。虫鸣声疲软了,再过一阵,街上的人就会逐渐多起来,这便是夏日独一无二的景象——到夜晚的时候,躲避毒辣阳光的人们终于能出门喘口气了,小商小贩也能够摆起摊来,人群熙攘一片,好不热闹。

其实这里早就不再算是镇子了吧。十几年前,仁他们这一代都还是幼儿孩童的时候,何来商业街那样的繁华,更没有购物中心。坐落在镇子中央的大商场不过是一家大型市场罢了,就如同大城市里的批发市场一样,是一个个小摊拼凑起来的地方。那年,这里是名副其实的镇子,只是时光无情流逝,仁他们脱去稚气,成长为一代少年,这里也随之发展起来,已经可以算得上是四五线小城了。

不过,刚好踩在时代的交替线上的他们这代人,有不少都固执地认为,这里永远是他们心中的那个小镇,不难看出,仁正是这一类。而他边走边想着自己和星空今日的对话,忽然有些欣喜起来——说不定,星空也正属这一类,是个自己的同伴。

“仁,你是不是很喜欢发呆?”

“啥?哦……你说是就是吧。”

又是星空一句话将仁从思想世界里毫不留情地拉回来。回过神的同时,或许因为今日在外待得久了些,他忽然觉得有些疲惫,也懒得和星空继续聊下去,敷衍地回了句话便坐下了。

“那不行的,万一走路发呆,容易出事啊。什么看手机撞到树干、电线杆、灯柱之类的。”

仁总算将注意力集中起来:“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好不好啊。”

他重新看着星空,心中百般无奈。忽然,仁发现星空手中的书本看着十分眼熟,转念一想,她哪里有拿书过来?那怕不是自己刚才放下的书本。

“你拿的是……?”

听见仁出声询问,星空瞬间睁大眼睛,“对不起”三字脱口而出,随后连脸颊都涨红了。

不至于吧。仁想着,继续问道:“所以,你拿的是我的书?”

“啊……是这样的。我不是想拿你的东西……我,我就是难得看到别人也和自己喜欢同样的作品,忍不住就想翻一翻……”她支支吾吾地说着,“你不在的时候擅自动你的东西,真的很抱歉!!”

“不,没关系,一本书而已。没有碰我的电脑吧?”

“没有!这种更加私人的物品我绝对不会随意乱动的,相信我!”

“行行,知道了,我没有不信你。星空,冷静点。”

原来她竟是感情起伏这么强烈的人啊,如果不是不明状况地相识了,或许还真看不出来这回事。仁压根不在意星空动了他书的这件事,反而对星空的反应颇有兴趣,对他而言,只要不碰电脑和日记本,一切都不成问题。

“这个还给你……我翻书也很小心的,不会把角弄折!”她连忙递过书,真诚地说。

那是一本封面有着淡色印花的诗选,前阵子仁去书城闲逛,碰巧看到了这本书。他家里早有买过不同的诗选,根本不缺这一本单独的诗集,只是难得碰上店内活动,这又是仁较为喜爱的海外名家作品,加上译者不同,瞬间令他动了心。

仁接过书,发现书本里夹过书签的地方多了什么,拿出来看,是另一张手工制作的干花书签。

“这是?”他断定那是星空夹进去的,于是把新书签拿在手上问道。

“我觉得这两样东西比较相配,刚才就放进去了。仁不想要的话,扔掉或拿去送人都可以,”她的语气总算平静了些,“决定送人的东西,我是不会拿回来的。”

“不,这个……”他一时语塞,索性拿着书签多瞧了几眼,接着才继续回话,“倒是不会扔掉或者再给别人。不过,我已经有书签了,一下子想不到要在哪里用上。”

听到这里,星空微微一笑,忙说那可不是什么大问题,什么时候用得上什么时候再用就是了。这时候,店长恰到好处地出现了,将刚泡好的咖啡送过来,看了看星空,又看看仁,二话不说便赶紧离去了,只剩下两人哑口无言面对面坐着。

可温慧没走几步又返回来,对着星空说等下要到订单变多的时间了,麻烦她看店,才真正大步流星地离去。星空随口应了一声,待到温慧进入厨房,才呼出一口气。

接着,她若无其事地突破了尴尬的局面:“话说回来,真想不到你也喜欢这本。”

“这句话应该我来说吧?”仁随即接上星空的话。大概是心里已经默默接受了眼前的状况,他难得地微微笑起来。

星空突然愣住了。

察觉到对方的奇怪举动,这次轮到仁向她发问:“你怎么了?”

这个时候的他们都没有察觉到。纵使仁手中拿着歌颂青春与恋情的诗篇,他却从来不觉得这些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在仁看来,那不过是一种美,一种能够使千千万万名人与凡人共鸣起来的、精神层面的一种美,可惜就算他想要去了解,却仍旧觉得那事物与他无缘,便也从未想过能够去拥有、去感受它。

所以仁在潜意识里无比渴望去触碰、了解它。这样的现象毫不奇怪,进入青春期的少年少女没有几个不对这件事满心憧憬。大多数人都有过暧昧的经历与初恋,同时也有不少人没有却渴望着,仁正是这其中的一员——他却极其不愿意去承认这件事。

星空没有急着回答仁的发问,而是沉思了一阵,对着仁摇摇头表示没事。时间的流逝仿佛放慢了不少,两人坐在这种沉默的环境中,仁感到度日如年。

“仁,你有梦想吗?”

“……什么?”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这种驴头不对马嘴的回答着实使人大吃一惊。

“你有梦想吗?”她一字一句地重复了一遍,态度前所未有地认真,“说不出来的话,就是咖啡续杯的赊账了——我可没有说过那是完全免费的续杯,只是不花‘钱’而已,你要付给我一个自己的梦想哦。”

仁目瞪口呆,半天没回上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