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山血海,断壁残垣。

无尽的喊杀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染血的手掌中,哭泣的孩童止不住的啜泣着,声音嘶哑。

“爸爸……妈妈……”

我惊醒于庭院的躺椅之上。

看看天色,夕阳的余晖已经在天边投下最后的一抹绯红,傍晚时分。

睡了多久呢,记不得了。

扶着一旁的石桌下了躺椅,站在夏夜的微风中,却感受不到任何温度。

“看来,病情又加重了……”

我失去触觉感受很久了,久到已经分不清冷与热的区别,久到已经忘记了什么叫痛楚。

真难得,我居然能依靠着这副衰老破败的身躯苟活在世间这么多年。

呜呼,可哀也已。

夏季的岸柳山正是繁茂的时节。

也是蚊虫滋生的最佳时期。

起身眺望,邯城天守阁的顶盖在远方的云雾中若隐若现——那里是北陆的核心,是我心头的业障。

多少次梦中惊醒,都是在那座高城之中,一而再再而三的回顾着当时的场景:

“一决胜负吧!”那个身材消瘦的鬼族男子高声喝道,纵使他早已知晓自己必败的命运,却依然义无反顾地亮出了佩刀。

随后,便是人头滚滚,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那并不是我第一次杀人,亦不是第一次亲临战场——血肉横飞、残肢断臂的场面我已经历过不知多少次,手中的利刃斩杀过数不尽的生灵——但却从未有一次像这场景一样,如梦魇一般折磨着我……

我是一个无情无义的人,却偏偏要挥刀向那些有情有义的仁人。

远方的天空中出现了一个黑色的圆点,越来越近。

轰鸣声也越来越近。

如果是来找我的,那我应该已经猜到了他们是谁。

直升机在空中悬停了一会,终于找到了可以降落的空地。

那个熟悉的面孔终于在数十年之后又一次出现在我的面前。

“您……身体还好吗,雪斋大人。”

“那小子果然又是派你来。”我望着眼前这个已经不再年轻的年轻人,一瞬间忽然觉得仿佛时间又回到了十几年前,“长话短说吧,阿严。”

“是……将军大人派我来见您,是希望您能完成最后一项约定。”

又是什么棘手的事情吧……不然,他们怎么会想起我,想起那个约定。

“我知道,你只要告诉我,这次准备杀的人是谁就好。”

白日将尽,云霞如血。

十五年前,五月。畿内,聚乐城六波罗寺。

年轻的继承者在这里同一个人会晤。

同一个杀死了自己父亲的人会晤。

“我不会原谅你做过的事情。”他曾对那个人说,“父亲的死无论怎么说都是你一手造成的。”

“但是我理解你。”

凶手笑了,他很难相信面前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年轻人能理解自己的行为——毕竟,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又为什么而做。

“你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吗……”

处境吗?当然清楚,作为杀害鬼王将军的凶手,他正在被东国全国通缉——而下达这条命令的,正是他的指使者。

“那么,如果我说,我可以帮你逃过缉捕的话,你愿意为我效力吗?”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小孩儿?”凶手震怒了,“你觉得敢做这种事情的人,会因为区区的通缉令就为别人卖命,嗯?”

“不是卖命,是还债。”

“欠下的,总要还的……”

阿严松了一口气,他以为我不会答应。

“照例吧……”没错,我确实不会轻易答应,“按当年的老规矩来。”

“让我看看,这十几年来,你的成长和进步。”

锵!

长铗入手,见敌必杀。

十五年前,七月。山道,白鹭城天守阁。

新任者继承了前代的统治权,子承父业,山道没有易主。

阴谋家的计划失败了。

凶手至今没有被抓捕归案,官方封锁了他的相关消息,他的事迹也被禁止在东国传播。

与此同时,新任将军的家宅中,多了一名身份不明的剑术师范。

“今天请您来,是希望您履行第二项约定。”

新任师范与新任将军面对面坐着,这并不是君臣之礼。

因为双方并不是真正的君臣。

“我希望您协助北陆津轻大将的变乱,完成下克上。”

两个月前,就在京城凶杀案发的第二天,北陆传来消息:武家征夷大将津轻发起了对国主南部的战争,北陆内乱。

“您是个能者,我很信任您,不然之前也不会将自己的命交到您的手上。”

世界上也许会有巧合,但战争?无论是谁都不会相信是因为巧合。

这是场早有预谋的动乱,一切都已经被人策划好了。

“不,这次不是长门的忍者来配合您,我给您找了另一路帮手。”

阿严凝视着眼前这位垂垂老矣的剑豪,不敢掉以轻心。

十五年前的老规矩:接下三招,悉听尊便。

持剑的老者眼神突然变得凌厉起来,只见他猛然一挥,剑刃隔空斩下——瞬间,狂风大作!

乱流卷着尘土吹向身后随侍观战的仆从们,一些没有准备的甚至已经被刮倒,正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第一招。”浑厚的声音从风里传来。

没人能睁开眼睛去看风中的情形,但所有人都清楚地听到两声剑刃撞击的声音。

——嘡!噔!

随后,烟消云散,原本还有数十步之遥的老者现在正以逆袈裟斩的姿势对着阿严的颈部,刀刃只差分毫便可斩断血管。

而阿严手中的剑,早不知什么时候被打飞,插入到一旁的树干中。

“还是一招。”虽然这样说,但老者似乎并不失望,只见他快速的将刀收入鞘里,蹒跚着走向那把脱手的剑,把它从树上拔了下来。

阿严安静的站在一旁,低着头不发一语。

“既然如此,那就同十五年前一样,还是我自作主张行事。”老者看了看这把剑,“这位子果然交给了你啊,小子。”

“哈哈,‘郡山持国’,是个好名字。”剑被物归原主,“不要辜负了这个家名,你的前辈,可是个豪杰之士。”

十五年前,八月。北陆,邯城外津轻军本阵。

战争已经到了尾声,邯城的外城已经被攻破。

内城的围城战并不顺利,效忠国主的武者们同敌人展开了巷战,把整个内城变成了绞肉机。

津轻大将的部队被敌人疯狂的消耗着,同样被消耗的还有他的耐心——冷泉命已经下令要介入北陆的战争,坂东昨日也出兵袭击了自己的领地,如果不能尽快了结眼前的情况,一旦被扣上“朝敌”的帽子,那么身死国除的,就是自己了。

也正因如此,一向刚愎自用的他才会接受这个从山道赶来支援的外人的刺杀建议。

“这件事情,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明白吗!”

气急败坏的鬼族领主一再提醒着杀手,这是他最后的手段了。

贪恋权力的庸人向来容易遭人利用,只要给他足够多的好处,他会愿意成为任何人的棋子。

可就算你不慕权、不贪财、不好色、无冤仇……

就能避免的了,成为棋子吗?

毕竟,棋局并不由你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