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悬挂在夜空中,此时的天和国王都,人们大多都已经入睡。

但也有人清醒着,他们或是在和好友一同畅谈未来,或是在为了现在努力拼搏,或是要为了过去做个了断。

纳兰绸穿着整洁的正装在一个仆人的带领下走进一个狭小的房间里。

引导她的人在带她走入房间后就先行告退,书架上排列着各式各样书籍的书房中只剩下纳兰绸和一个老人。

“国王陛下,晚上好。”

虽然纳兰绸仍称呼这个老人为国王,但他已经没有曾经的权力和地位了。

这个坐在书房里正熬夜阅读书籍打发时间的白发老者,不过只是个普通的老人。

老人早已经搬出从前居住的辉煌宫殿,虽然还带着一些以前的仆人下属,不过那只是为了保障他的安全以及伺候他的生活起居...和政治国家相关的事他早已不再插手,他只想在这个小房间陪伴着书中记载的人物故事安度晚年。

“纳兰绸,我上次见到你还是四年前...你长大了。”

老人的脸上戴着一副眼镜,他仔细打量了一下现在的纳兰绸,语气态度中也丝毫没有曾经身为高高在上的王者的傲气,但也没有慈祥温柔的感觉。

纳兰绸能感到这个老人散发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感:“是的,多亏陛下你当初的帮助。”

老人在说话时脸上的表情根本没有变化,语调也始终平稳如一,就像一个机器人:“我听说血之祭研文林已经死了。”

“对...”

“我既然已经把灵御二十给了你,就没打算收回,你之后也继续好好使用它吧。”

老人认为纳兰绸跑来见他是为了归还灵御二十,便挥了挥手示意她退下。

纳兰绸迈动脚步,但并没有离开房间,只是走到一旁:“我这次来,是因为有人想见陛下。”

“谁?”

“血之祭研文林他相见您。”

纳兰绸抬起手臂,收回处于隐形状态的灵御石“聒碎”和“清潜”让文林在老人眼前显形。

独臂的赤发青年穿着和纳兰绸同一款式的黑色正装,他面对陷入震惊的老人,首先跪下行礼。

十多秒后,老人的表情重新恢复平静,在这过程中文林都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老人合上手里的大书:“我已经不是国王了,不用对我跪下行礼。”

文林始终低着头,语气诚恳而卑微:“我对您下跪不是因为您过去是国王...是因为您因为我而受到了伤害。”

纳兰绸看着文林失去的手臂处空荡荡的袖子,心中的伤口远比肉体的伤痛更难以治愈。

“是吗。”虽然文林这么说了,老人的神态却看不出一丝动容,他摘下眼镜用手指揉了揉眼镜,“但你对我下跪是没意义的,起来吧。”

“我知道,犯下的错误无法弥补,死的人也不能复生...”

“那你为什么要来。”

老人用手捂着眼镜,不去看文林现在的样子。

“虽然没用,但是我必须要来像您道歉...如果你需要我一命相抵,我也不会反抗。”

文林边说着边站起身,他从腰侧口袋里掏出一根赤色箭头的箭矢...文林当然不是想用这东西杀了国王,而是想把它作为“赎罪”的工具使用。

纳兰绸看着文林掏出那根箭,默默移开目光,这是文林的选择,文林的赎罪,她已经原谅了文林,但她没有权利代替其他人做出决定。

老人放下手,看见了文林为表明心意而取出的血祭之矢,又沉默了几秒:“杀了你,也是没有意义的。”

“我...”

这时老人才静下心来像刚刚观察纳兰绸一样仔细打量了一遍身前的“仇人”,他立刻注意到文林那条空空如也的袖子:“你的手怎么了。”

文林握着箭矢诚挚作答:“是之前在和纳兰绸她战斗的时候被她烧掉的。”

“你不怨恨她吗。”

“不,这代价已经够轻了。”

“纳兰绸,你已经原谅他了吗。”

老人突然话题一转开始询问纳兰绸的意见,樱发少女的回答没有任何迟疑:“是,陛下,我的复仇已经结束了。”

窗外,皎洁的月光射入屋内,让人感到几分凄凉。

在复仇之心冷却之后,空虚感和寂寞感同样令人难以忍受。

前国王闭上眼睛:“那我这个老人,也没必要纠缠不休。”他布满皱纹的眼角,似乎有点点荧光正在闪烁。

“...”

文林放下手中箭矢,老人的谅解来得太过轻易,反而让他感到无所适从。

“呵,不用慌张。我早就已经看开了,散如花落,死如灯灭,你不是平凡无故的决定杀人,恩怨相报,因果循环,这一切都是命数...我儿子死后,我已经不想再插手任何会引发新的恩怨纠葛的事,这就是我退位的原因。”

文林和纳兰绸都静听着老人的话,这四年来,应该还是这个老人第一次对人表明他的想法。

“我的手上沾满了鲜血,按照因果业报的道理,应该有无数人都想要杀了我。这些年里他们中没有任何人来,可能是因为他们不敢来,也可能是他们已经原谅了我..但即便没人来找我寻仇,我的罪孽仍旧存在。”

这个天华界上没有神明,就算有,他们也不会用本子记录下人们的善恶。

决定一个人是有罪还是无罪的是人类,是这个社会的审判者,是和罪人有关的当事人,也是罪人自己。

只要这三种人里有任何一方没有原谅罪人,他都将永远背负那份沉重的责任。

“我儿子他也是一样的,虽然可以说坐在这个位置,做那些事情也都是不可避免...但这并不能改变一个事实,我制造的仇恨,夺走的生命,远比你的血之祭礼还要多得多。”

古往今来,居于庙堂之高的当权者在必要时刻哪怕牺牲了他所管辖的国民的利益乃至生命,只要理由得当往往都能得到审判人乃至民众本身的认可。

这个老人也是如此——大概没有人会觉得他是罪人,但他自己不这么认为。

“我一生制造了无数仇恨,现在终于我也有机会亲手结束一段了。”

老人的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滑落,但他脸上却浮现出了笑容。

对老人来说,原谅文林也是他的赎罪,可他还是忍不住哭泣着。

“是叫邱洛吧,你的义兄。”

“是...我义兄他还好吗?”

“他只是被你牵连所以普通关押着,应该没有问题,既然血之祭研都已经‘死’了,也没必要再关着他了,之后我会要求政府的人放了他...这点要求他们应该还是会同意我的。”老人的语气变得非常温柔,但他的眼泪还在止不住的往下流淌,话才说到一半,他就已经泪流满面,“你走吧,文林,血之祭研已经死了,与血之祭礼相关的人也都将开始新的生活。这段恩怨纠葛,就此结束就好。”

文林点头,他的瞳孔里映照出老人面带微笑哭泣的模样。

为什么他会哭呢,他已经点头原谅文林,并且也露出了释然的笑容...可他还是哭了。

这个问题只要稍微想一想就明白了。

老人是曾经的国王,罪孽深重的罪人,已经看开恩怨的隐士,同时,他还是一名父亲。

老人因为文林的出现回忆起自己的孩子因此落下泪水...这是再简单不过的理由,再清楚不过的答案。

无论用多么华丽的辞藻都无法表达这份情感,无论用怎样的比喻都无法形容这一幕带给文林的冲击。

那清澈的泪水比将文林手臂烧成灰烬的火焰更让文林感到痛苦凄凉。

与血之祭礼相关的人都将开始新的生活,但其中存在唯一的例外,那就是那个老人。

文林帮不了他,还有很多因为文林引起的政权更替遭遇苦难的人也是一样,文林同样无法帮他们找回失去的东西。

这是文林注定将永远承受的责任,不是因为有人责备他,而是他自愿的。

纳兰绸带文林离开了老人居住的地方,他们两人来到夜空下的街道上,而不远处就是人声鼎沸的商业街区。

四年他们两个人都封闭着自己的内心,几乎没有参与到正常的社会交际中去过。

那时候他们想做的事情并不需要他们和社会过多交集,但现在不同了。

文林看向纳兰绸,纳兰绸也看向文林。

他们将开始新的生活,在这个人来人往的世界里...

几天后,王都附近山里的监狱放出了一名囚犯。

血之祭研文林的死讯早已传遍天和国,他和安全部长同归于尽的消息在百姓中引起又一次轩然大波,但并没有人关注当初那个因为文林逃跑受到牵连入狱的男人现在的状况。

当邱洛踏出监狱大门时,没有任何人来迎接他或者辱骂他,他忍不住自嘲的笑了笑,似乎他在故事里扮演的都是算不上太重要的“配角”。

故事的主角或许会记得他,但世人并不会在意配角,但那样也无所谓,邱洛只是在做他想做的事情罢了。

走出牢狱的邱洛身上别无他物,只有一封未启封的信件。

监狱的头领告诉他,是前任国王大人仁慈的决定放了他,而更详细的原因就在这封信里面。

在明媚的太阳光下,邱洛一边走向繁荣的城市一边拆开信件,他先看了看落款人的名字——齐兰,然后才开始阅读信件内容。

“邱洛哥,我是文林。”

邱洛立刻停下脚步,站在原地仔细审阅。

“邱洛哥,我是文林,我还活着。我去找国王陛下请求他的原谅,他不但宽恕了我还答应放了你...我非常感谢他,多亏了他,我也没有遗憾了。纳兰锻叔叔的女儿纳兰绸也在不久之前宽恕了我过去的行为,我所遇到的人都是很温柔的人,和邱洛哥你一样,而且邱洛哥你非常特别,你是第一个点醒了我的人,多亏了你,我才能及时领悟到我的错误并在现在改正。可虽然他们已经原谅了我,我还是无法原谅自己...啊,我实在是不擅长写这种东西,不知道怎么如何向你表达我的心情。总而言之,我想要赎罪...虽然我无法填补人们失去的痛苦,但我应该能用我的研究给人们带来新的幸福和满足,就像我哥哥过去期望的那样。我打算去天和国之外的地方用我的方式尽力帮助那些遇到困难的人,尽我的力量帮他们弥补他们的遗憾...等到天和国这边彻底忘记了已经死了的血之祭研之后,我应该会再回到这里吧,到那时候再让我当面感谢你的恩情好了,邱洛哥。祝你的新生活也一切顺利。”

“那就好,文林...啊,现在应该叫齐兰了吗,自我介绍和落款的名字统一一下啊,这傻小子。”

拿着这封文笔实在算不上好的信件,邱洛苦笑着摇了摇头,随口感叹了一句便把信件叠好收入口袋。

清风携花香拂过他的脸颊,这是久违的气息。

包括空中的太阳也是,今日它洒出的光芒真是难得的温暖。

“那我就也去开始我的新生活吧。”

邱洛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向充满了爱恨情仇的世间,当一个洁身自好的隐者对他来说还太早了,和文林一样,他也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情。

他们今后也将会以不同的方式谱写出新的故事。

“文林...我也祝你的未来一定会幸福。”

那故事一定是将是充满希望与快乐的。

温柔的太阳光直射进邱洛心中,点燃升腾舞动的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