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乾久违地睡了一个好觉,如果不是右臂传来阵阵像是古旧电视雪花屏似的痛感,他可能都不会这么早醒来。

张开眼睛,眼前是洞穴顶部,各种植物的根系穿破顶部坚硬的岩石,弯曲蔓延成一张天然的网罗。在这张网中,有几株细小的不知名的绿色植物艰难地生长在夹缝里,时不时俏皮地颤动一下,给扑面而来的压迫感撕开了几道微小的缝隙,仅仅如此,就让洞里的空气活泼了许多。

昨晚一直依靠火堆照明,炽烈鲜艳的火焰让顾乾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的头顶还有这样的风景。

也就是说,现在已经天亮了吗?

顾乾把脸转向左面。遮在洞口的藤蔓被掀开到两边,露出了外面深绿的色彩。穿着一身破旧白衣的半鸟背对着洞穴,独立于深绿之中,参差交互的草木拥抱着他,与从茎叶缝隙间透露出的神秘的纵深感融合成一幅武侠电影般的构图。

“醒了。”

半鸟的嗓音清朗而平和,与雨林的旋律浑然一体。

你背后长了眼睛吗?

明明没发出任何声音的顾乾在心里吐槽。不过,经历了短暂的相处后,顾乾对此其实已经见怪不怪了。

“在干什么?”

顾乾对着依然只给他一个背影的半鸟问道。

“在看。”

“看什么?”

“看棋。”

半鸟的回答比顾乾的问题还要简洁,仿佛昨晚那个讲起话来滔滔不绝的家伙是另一个人,让顾乾有理由相信现在的半鸟没什么和他说话的兴致,才用这种让人听不懂的话来搪塞。既然如此,他也不想自讨没趣了。

深吸了一口气后,顾乾右手撑着地面准备起来,但还没等他发力,左臂的位置就像是灌了铅一样,死死地把他的身体拽住,使得他根本无法动弹。顾乾这时候才想起,自己的胳膊似乎一直有点不太对劲,如同失去了对左臂的控制权一样,除了麻与痛之外,再没有任何能证明它还长在自己身上的证据了。

顾乾又试着去驱动左手的指头,但也是徒劳无功。

为了搞清楚状况,他把头扭了过去。然后立刻就找到了“夺去”自己左臂的罪魁祸首。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片红色,数不清的红色的丝线凌乱却又仿佛符合某种规律似的排列着,看得久了,那丝线鲜红的光泽逐渐变得像血管中的血液一样涌动起来,交错之间,让顾乾感觉到一种禁忌的美。

这些血液似的丝线也织了一张网,像覆盖了洞穴顶部的网一样,在缝隙里能够看到小小的生命,安详、恬静,仿佛未与这个世界沾染半点联系。毫无疑问,这个渺小的生命体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对顾乾造成了怎样的影响。

只就顾乾看到的来说,现在有一个长相可爱但脑子似乎不太灵光的女孩儿正蜷着身体,躺在他的臂弯之中。嗯……在他的记忆里,除了自己的妹妹和蜜莉恩之外,还没有和其他女性做出过这么亲密的动作。

这是本能的在靠近热源吗?

顾乾微微皱着眉头,仿佛看到了半夜里,睡梦中的尤珂在火堆熄灭后,像条大毛毛虫一样,一下一下往自己这边蠕动的样子,在那之后还顺势拿他的胳膊替代潮湿坚硬的地面当作枕头,才导致顾乾左臂血液流通不畅,麻木得几乎失去了知觉。

爱凑在人身边睡觉,你是我从哪捡回来的猫吗……

顾乾一边这样想,一边试着把胳膊从尤珂脑袋下抽出来,无果,就只好轻轻拍打她的脸,尝试着叫醒她。

“喂喂,别睡了,醒醒。”

可是尤珂就像是昏迷了一样,一点反应都没有,直到顾乾不耐烦地捏住了她的鼻子——世界陷入了一瞬间的沉寂。

“哈!”

突然,前一秒还睡得死死的尤珂像被按下开关的机器人,双眼刷的睁了开,大吸一口气,直挺挺地坐了起来。

垂着头轻喘了一阵,尤珂睡眼惺忪地把身边环视了一圈,然后又迷迷糊糊地低下头,小鸡啄米似地点了几下,接着吞了一口口水,又摇摇摆摆地扬起下巴,双眼空空地瞪着洞穴的顶部,陷入了深深的迷惑。

顾乾饶有兴趣地在一旁看着,傻呆呆的样子简直和自己那个有着起床困难症的妹妹如出一辙。

好一阵子,她终于慢悠悠地开口,说:“刚才,我好像梦到自己要死了……”

尤珂的声音恍恍惚惚的,完全没有清醒了的感觉。

“哦,那还真是可怕。”

顾乾偏开视线,揉捏着自己通了电似的胳膊,装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这时,半鸟弯腰走了进来,看到这两人的状态,他了然地笑了笑,抱剑蹲下来,问:“准备什么时候走?”

“现在。”

顾乾回答。

“一起?”

半鸟又问。

顾乾记得刚见面时半鸟就提到过他要离开的事,不过他对半鸟往后的去向并没什么兴趣,所以也就没再多问,只点头表示同意。

之后,顾乾用洞外水洼中的积水凑合着洗了把脸,又花了些时间去叫醒险些又睡了一个回笼觉的尤珂。

顾乾开始有点怀疑她是不是低血压。

“对了,你强行带我们来这里,现在总该帮忙领下路吧?”

拉着尤珂从洞里出来后,顾乾对着一直在外面等候的半鸟说。

“也好”,半鸟答应得十分爽快,“算作一点补偿吧,带你们去个好地方。”

说罢,他立刻俯身钻进了林子里。

顾乾连忙拉起尤珂追了上去,紧跟在他身后,问道:“什么好地方?”

“大概能让你们安全的到那里的好地方。”

“大概……”

这种含糊不清的话让顾乾心里有点没底,不过在无法联系方正的现在,想突破这个天然迷宫,成功进入斯芬克斯堡,他也只有姑且相信半鸟这一条道可走了。

雨林里的气温在渐渐升高,加热着空气里充盈的水汽,让顾乾感觉置身蒸笼一样。没一会儿,衣服就变得像被泼了一盆热水,黏糊糊的贴在身上,额头上不知是汗还是水,时不时地流下来,痒痒的让人烦躁。

他恨不得脱光衣服裸奔,但深处于神秘的雨林里,这肯定不是什么明智的做法。

顾乾擦去坠在下巴上的水珠,回头看了一眼,昨晚藏身的洞穴已经完全淹没到林海之中了。再转过头,眼前又成了全然陌生却又几乎一模一样的景色。

身处一眼望不穿的绿色之中,迷失方向只是不经意之间的事。仿佛同样意识到了这一点,尤珂将顾乾的手又握紧了一些。

走在前面的半鸟与这两人截然不同——哪里应该抬脚、哪里应该低头,在这里转弯,在那里直走,动作干净利落,根本看不出心存犹豫或是寻找标记的过程,简直像把路线全部刻入到了肌肉的记忆之中。

仅仅是半年就能熟悉到这种程度吗?

顾乾心中对半鸟不禁有些佩服,换自己的话,别说认清方向,如何在这远离人烟的地方生存下去都是个巨大的问题。

这倒不是野外求生能力的问题,只是受不了没有人的环境。

“就这里吧。”

半鸟突然停了下来,转身说道。

顾乾也跟着停下,左右看了看后,眉间的两道倒八字的沟壑不禁变得越来越立体,数不清的问号在里面挤得密不透风。

他完全看不出这儿和一路走来经过的地方有什么区别。

“这里……就是‘好地方’吗?”

疑惑的声音不由自主地从嘴巴里溜了出来,只不过发问的不是顾乾,而是一样没能理解半鸟意思的尤珂。

换作平常,顾乾一定会嫌她多嘴,不过这次,尤珂只是先一步问了他想问的问题。

顾乾看向半鸟,等着他尴尬一笑,承认自己只是开了个没有水平的玩笑,然后赶紧继续行动起来。

然而,半鸟给出的回复却是——“嗯。”

半鸟抬起手臂朝一个方向指去,然后说道:“往这边直走就可以了”

“直、直走……”

顾乾看向他指的方向,那里并没有看到什么路,或者是能够作为指引的标记。在这种抬头只有乔木蓬大的树冠连成的遮蔽天空的厚幕,低头便是树干和灌木、藤蔓组成的迷宫,哪里有什么“直”的概念。

五指插进头发中重重地捋了一把,眉间的问号在强压下火山爆发似地堆在了脸上,迷惑得让他甚至笑出了声。

自己这是被耍了吗?

好在半鸟接下来的话为两人作了解释,不然的话,顾乾绝对会冲过去给他面门狠狠来一拳——尽管知道自己可能连半鸟的毫毛都碰不到。

“这里。”

半鸟迈步走到一棵高直的大树前,在树干大概到他胸口的高度处用手指点了两下。

“什么?”

顾乾和尤珂都迅速凑了过去,可并没有看出他指的地方有什么玄妙。

为了让两人能够更容易地找到特别之处,半鸟又用指尖圈出一个半掌大小的范围,两人把目光都聚集在了这个小圈之内——浅褐色的树皮布满了时间的褶皱,在半鸟画圈的地方,树皮的隆起与周围有着微妙的不同,上面还横向排列着一些形同叶脉的焦黑色纹路,看上去并非自然形成的……

“哦~”

短暂的观察后,顾乾和尤珂异口同声地发出恍然大悟的感叹。

“花纹!”

“电流?”

但显然两人所得到的信息并不在一个层面上。

这种恰到好处的电流仅仅在树皮上刻下了纹路,而没有把整块树皮烧焦,这显然是有人刻意做下的标记。

是半鸟?

顾乾瞥了他一眼。

除了一把剑和昨天点火用的打火机外,顾乾没见他拿出过什么工具能够产生强电流。而且,对他来说,大概不需要用这种方法来认路。

也就是说,某个人在留下这个印记的时候,“刚好”被他注意到了。而这个人——

顾乾再次将余光投向半鸟,对方笑而不语的表情似乎是在肯定他的猜测,从昨晚开始,半鸟仿佛就一直在故意引导着他。

他究竟想把自己引导至何处呢?

这个问题,顾乾已然没机会问出口。经过昨夜的对谈,半鸟大概已经没有其他什么话想要对他说了。现在又为他们指明了方向,这段偶然又短暂的交情也该宣告结束了。

“要走了吗……”

尤珂有些依依不舍地说道。对她来说,半鸟是她逃到外面的世界后结识的第四个人,也是第二位男性,与顾乾截然不同的幽默与亲切,给她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这家伙或许很喜欢他吧?

顾乾在心里想。

他能感觉出这两人身上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相似,把尤珂交给他绝对比带在自己身边更好,既不用跟着自己去冒险,还能让自己少个包袱。不过顾乾也知道,这不过是他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就像半鸟一直在说的,他只是个观棋人,不会掺和局中事的。

“嗯,该走了”,半鸟清朗地笑了笑,告别的话、祝平安的话都没有说,无牵无挂地转身,背朝着他们挥了挥手后,就隐没到灌木丛里。一开始还能听到叶片摩擦衣服的沙沙声,但转眼,连声音也听不到了。

半鸟走了,就像他从没来过。

有一瞬间,顾乾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和这样一个人遇到过。但尤珂凝视着那片草丛的神情让他打消了这个有些奇怪的念头。

大概永远都不会再见了吧。

顾乾再次看向半鸟离去的方向,心中并没有任何惋惜。比起继续深入交往下去,他更愿意让这个睿智且潇洒的怪人从此停在回忆中,好给自己一些时间去慢慢消化两人间的对话。

但现在,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我们也该出发了。”

“嗯。”

顾乾再次牵起尤珂的手,摸了摸树皮上的印记,不由得露出一抹不显眼的笑容。

然后向着半鸟告诉他们的方向开始前进。

不过,前进并不只是那么简单的事。为了保证不偏离方向,他们必须时刻瞪大眼睛去寻找留在树上的不显眼的标记。尽管每个标记都做得十分精巧——选择的树的品种、颜色、粗细都几乎相同,标记的高度和朝向也大致一样,但这仍然是个颇费体力与耐心的工作。

可是顾乾却乐此不疲。

每一个印记在他眼中都是那么美丽,以至于每找到一个,都会给他带来巨大的欣喜。

他的脚步从来没有如此轻盈过。

是啊,此刻的他,不是为了执行方正的任务,也不是为了能够逃出生天。仅仅是为了扑向黑暗中一抹飘摇的希望的火种——他甚至不知道这火种是真是假。

然而,还没过多久,意外就出现了。

“标记不见了……”

在一块区域找了将近半个小时,几乎每棵树都仔仔细细的检查了好几遍,也没有找到一路指引他们的花纹。

以为会被困在这里,尤珂脸上立刻显露出慌张的神色。

好在绝处逢生,有几株歪向了不对劲的方向的小植物吸引了顾乾的注意。他小心翼翼地走到那里,蹲下来,将它们拨开后,他在地面上有了新的发现。

脚印。

尺码很大,无疑是男人留下的。

这一点让顾乾有点失望,不过,这也可能是后来又有别人来过,或许是那些武装分子?

如果是的话,这条路恐怕也不安全了。

但是脚印看着不是很清晰,不像是最近留下来的……

“来。”

顾乾冲身后的尤珂招了招手。

尤珂指着自己的脸歪歪头,疑问是不是在招呼自己。

顾乾心想,这地方就你我两个人,我难不成是在召唤树之精灵吗?

“跟上我。”

顾乾耐下心说道。

“哦哦。”

尤珂小跳着过去,抓住顾乾的衣摆,学着他蹲下来,乖乖地等待接下来的指示。

“之后不要出声。”

闭紧双唇。

“像兔子一样……你知道什么是兔子吗?”

“嗯嗯!”

兴奋地踮脚。

“对,轻轻地……不是,没让你模仿到这个程度。”

尤珂愣了一下,不好意思地把举在头顶来充当兔子耳朵的手放了下来。

“走了。”

顾乾说了一声,就开始跟着脚步延伸的方向往前移动,两个人一前一后,别扭地挪动着脚步。

可是,还不等尤珂感觉到腿酸,脚印也消失了,往前只有茂密的半人高的草丛。

这下,唯一能够用来辨认方向的根据也没有了。

不过,他们也不再需要这种东西,因为,那覆盖在苔藓与藤蔓之下,巨大的堡垒状的建筑已经呈现在了他们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