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燈初上的玄冥山。

這裡是新宮市的近郊,雖然是不大的一座小山,卻聚居着全市最富有居民,一座又一座令人嘆為觀止的別墅、洋樓沿着山脈綿延而起,把整個小山裝飾得富麗堂皇,絕對能媲美東京的銀座,首爾的江南區了。

然後現在……

楊真再一次深深地盯了一眼這座彷彿沉默的巨獸一般,靜靜地橫在自己的面前的哥特式城堡,然後再一次確定了自己的判斷。

課間的午休時,在蘇子晴不經意地提醒下,他忽然發現了一件自己一直以來忽略的事實。

所以……

楊真拿出手機,看了一眼屏幕上的時間。

18:25。

那麼……

“對不起啊,子晴。”在心裡,他默默地向少女這樣說道。

接着“啪”地一聲關閉了手機的電源。

“因為不能赴約,所以對不起。”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開始把視線集中在城堡外頭裝飾着布滿暗紅色花紋的花崗岩牆上,眼瞳的深處點亮了一抹詭秘的暗紅。

“甚至不能向你解釋,所以對不起。”

他伸出手,按在了凝重的牆體上,就那麼一動不動地按着,過了一會兒,厚實的外牆竟然彷彿燒着了一般,從少年的掌下,冒出了縷縷輕煙。並且這種趨勢還在不斷地擴散、擴散……很快地,牆面被溶出了一個人可以進出的大洞。

“因為不能給你看到這個,所以對不起。”

然後,楊真大步地鑽進了牆洞之中。

走道在腳下延伸,眼前的莊園高貴典雅,然而四通八達的走道,修建得差不多走廊、橫七豎八地暗道,使這裡看上去猶如迷宮。

究竟哪一條才是正確的路呢?

楊真不知道,不過這難不倒他。

他再次伸出手,按上了牆上的開關板……

所有的房子都有自己的電路系統,只要集中精神,他就能通過那些隱埋在牆體、地面上的電路,在腦海中描繪出莊園的全圖。

漸漸地,一副複雜卻又井然有序的莊園地形圖在少女的識海中開始呈現。

凱茜睜開了眼睛。

繼續前進的時候就輕鬆多了,每一個岔道口,楊真都能毫不遲疑地做出選擇:有時眼前明明無路,他在耳房旁一鑽,雕像后一繞,竟又轉到了迴廊之中;有時好像已經到了盡頭,楊真伸手一推,全無縫隙地牆面上就裂開了新的門戶;當路的雕花大門她偏偏不走,卻翻牆繞向蜿蜒的夾道。

他已經找到了最佳的路線。

如此曲曲折折地走了好一會兒,忽然,楊真攸地站定了身形。

眼前是一處極大的空間,六根緹芙里的大理石柱支撐着托住高高的穹頂,上頭復刻臨摹着惟妙惟肖的壁畫,中間垂下五顏六色的琉璃燈盞。細長的“柳葉窗”精巧繁複,圓形的“玫瑰窗”美輪美奐,兩側人立着各式各樣地騎士全身鎧,倒持着刀斧利劍,有如無所畏懼的士兵,眾星拱月般守衛着大廳……

然後這些鎧甲齊刷刷地轉過了頭,把空洞得彷彿黑洞一般的“眼睛”轉向了突然入侵的少年。

它們舉起了手中的武器!

“果然,是防衛系統嗎?”

楊真緩緩地從身後抽出了武士刀。

人影在瞬間出現了些微的模糊,跟着就是一個彷彿利劍一般的人形沖了過去,身後只留下一連串的逐漸汽化的殘像。

然後就是光!

森然凜冽的白光微閃,刀刃以極高的速度劃過空氣,重疊出無數的殘影,交織出象徵死亡的光幕,眨眼之間,在少年的衝過的道路后,留下了成片殘缺不全的鎧甲碎片。

刀光還在不斷地閃滅着,吞吐不定的寒芒一次又一次劃破了濃霧,在空氣里留下透明的刀痕,縱橫交錯如一張用筆兇險的毛筆字帖。每一次刀光閃過,必然有一具鎧甲被切開,中刀倒地。。

戰鬥,只持續了短短地幾分鐘。當男生再一次站直身子時。大廳里已經看不到一個還站着的東西了。纖弱的身影靜靜地站在滿地的破碎不堪的鎧甲之間,卻宛如上古的魔神。

也就在這個時候……

“啪——”

所有的燈光同時亮起,一下子把整個大廳點得如同白晝。

“我來了。”楊真抬起頭,看着佇立在通向二樓的拐角處的那個男人,“波登教授。”

教授沒說話,他的手始終插在口袋裡。

“這樣的誠意,”楊真掃了一眼四周散落一地的殘甲斷劍,“您覺得夠了嗎?”

這就是他在蘇子晴不經意的提醒下終於想通的事……

“回去好好想一想什麼叫做誠懇再說吧。我還有事,失陪了。”

當時的波登教授,是這麼說的吧?

真正的誠懇,是沒有任何隱瞞的真相。

而自己那個拙劣的借口編得再怎麼天衣無縫,但假的就是假的……

所以教授說的沒錯,事實上自己並沒有拿出誠意來。

所以現在他來補考了……

果然!

“能夠避過莊園所有的報警系統找到這裡,並且可以毫髮無傷地站到我的面前,所以你果然是生化人。”波登教授終於開口了,“其實當時我就感覺出來了。”

“哦?”

“你雖然看起來和人很像,但終究不是人。”教授說,“你沒有呼吸。”

楊真沒回答,也不需要回答。

因為教授說的就是事實。

他不會呼吸。

所有的生化體都不會呼吸,無論是那些失敗的實驗殘品也好,還是他這樣成功的案例也好。這個只要是人都會的基本生理機能,他卻沒有。

儘管這只是非常細微的差別,細微到平時根本不會有人注意到……但如果認真去留意,還是可以感覺的到。

“那麼,”波登教授繼續說,“你要找陳博士,其實也是‘創世紀’的意思?”

“不是。”楊真搖頭,“是我自己的意思。”

“哦?”

“既然連這個最大的秘密您都已經知道了,我也不打算再隱瞞下去——就在不就以前,出現了‘審判者’。”

“……是嗎。”

“‘審判者’是進化體,第一批的產品列表裡沒有這個,而公司已經停止了‘上帝之手’的研究。”

“所以,你覺得陳天歌在秘密製造生化武器?”波登教授反問。

“我並沒有那麼說,”楊真說道,“但不可否認,他的確有嫌疑。所以我才必須親自去看看。如果是真的,那麼我就必須盡全力去阻止他。”

“為什麼?”教授饒有興味地看着他,“對你來說,這難道不是好事嗎?”

“好事?”

當教授脫口說出那個字眼的瞬間,在楊真體內有股熱流開始煨着心頭。

“平時的你。”教授一字一頓,“是不是覺得很孤獨?”

“孤獨……”楊真夢囈般地重複着這兩個字。

心頭的熱流開始漸漸變得沸騰,那像是一種異樣感,或者像無奈感,抑或類似於憤怒。

“即使是現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即使是在川流不息的鬧市口,也同樣會覺喘不過氣。”教授說,“街邊高聳入雲的大廈,走過紅綠燈時擦肩而過的行人,路過花店時老闆娘溫和地微笑……可這一切你都感覺不到,彷彿他們都是藏在畫框里的人,與你隔着幾個世紀的距離。”

楊真:“……”

“難道你沒有這種感覺嗎?”教授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楊真攸地握緊了拳頭。

儘管不願意,他還是不得不承認……

這就是孤獨,浸透着靈魂深處的孤獨。

可是這些他力圖忘卻的事實,為什麼眼前這個男人還要不斷地去提醒呢?為什麼要不斷地去挖出他隱藏在內心深處從來也不敢去碰的傷口呢?

“所以啊,”教授說,“‘審判者’有什麼不好呢?對於人類來說,或許這是毀滅性的東西,是必須被阻止的瘋狂,可對於你來說恰恰相反,能夠在世界上多一個同類,有什麼不好呢?為什麼……要去阻止呢?”

“因為……”

楊真的回答,在出口第二個字之後,便戛然而止。

彷彿喉嚨都已經因為徹底地乾涸,而無法發出聲音。

是啊,在茫茫的人海中,能夠找到一個同類,這有什麼不好呢?

這份浸透靈魂的孤獨,不是早已受夠了嗎?

所以何必再管這件事呢?又何必再去清理那些失敗品呢?

難道它們不是你的同類嗎?

所以就是現在!

點頭吧!

確認吧!

“……我體會過孤獨,知道孤獨的痛苦,所以才不想讓世界再多一個像我一樣的人。”

但是說出口的怎麼還是這個啊!

所以他得到的回應,只有沉默。

持續的沉默。從楊真最後說的話到現在已經不知道過了多少秒……不,多少分鐘。

教授始終默不作聲,只是靜靜地看着他。就那麼定定地看着,看着,彷彿要看進他的靈魂,彷彿要看到地老天荒……

時間在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終於!

“岩津區鳳城路225號。”

這幾個字傳到少年耳中的瞬間,楊真刷地抬起了頭。

然而波登教授的身影已經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