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可能压低了声音,她轻手轻脚地离开房间。浅睡片刻已是奢侈之举,更不用说像刚才那样,有两三个小时安然入梦的时间。不论在战场,还是安全地带,永远警惕的代价,就是永不消退的疲惫,神经像是绷到极限的弩弦,脆弱不堪,但也可以爆发出最大限度的力量。

套上磨损严重的外套,绕过虽然空无一人但仍灯火通明的廊道,她一个人爬上了上层甲板。秋日将尽,寒意开始在空气中弥漫。出身于温暖地带的干员难以适应冬日的寒冷,但是对于她来说,寒冷的空气,就是故乡的芬芳。

故乡。

她从故乡带出来的东西不多,但有一件从未离身。外套口袋里,因为使用太久而黯淡无光的口琴,将空气中的寒意压缩,在寒冷的簧片上凝结。

抬起头,星天万里,浩瀚无垠。北方的天空中,“北天之剑”悬于正中,清晰可见。

“北天之剑”,秋季星空中最亮的星座之一,象征着权威,正义,报应。

先古的君王手持利刃,称颂义人,断绝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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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天之剑很清晰……今晚会是个好天气。”

夏洛特坐在高处的树杈上,深秋的风经过无尽的林海层层阻滞,已经不再是刺骨的冰刀。她的电台和背包放在不远处的另一根树枝上,用绳索与树干捆在一起。背包侧面挂着一枚卵状的手工香盒,淡淡的熏香从香盒上精致的镂空里飘出来,笼罩在夏洛特周围,安定精神,也能驱散毒虫。

在卡西米尔,有树木的地方,就会有守林人存在。遍布卡西米尔的守林人,依靠电台相互联络,观察森林火情,协助森林搜索和救援。在极少数的地区,守林人还有一些特殊职责,比如打击盗猎者和偷越国境的捕奴队。

夏洛特所在的村落是守林人的边境据点之一。这座小村子在地图上甚至没有标出来,只有守林人们会通过口口相传和隐蔽的林间暗号知晓其存在。

“林冠”,本地人都如此称呼这个村子。小时候,夏洛特时常溜出家门,去镇上唯一一家酒馆,要一杯热果汁,听天南地北的守林人讲述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

而作为村落这一辈人中最优秀的狩猎者和弓箭手,她成为守林人的一员,是不久之前的事情。

自那之后,她隔三岔五就会在晚上离开村庄,在高高的树上过上一夜。她生于林中,长于林中,双足踏过林间落叶,让她感到自己与森林融为一体。

“拥抱森林,森林就会拥抱你。”遵循着前辈的教导,她尽力感受着自己与森林如同血脉相连般的联系。

那种感觉十分美妙。

卡西米尔-乌萨斯边境线虽然不算漫长,但是寒冷的环境和幽深的树林,造就了极端复杂的地理环境。非法武装常常从乌萨斯一侧进入卡西米尔,走私、劫掠,无恶不作,然后扬长而去。守林人虽然密切关注着这一现状,但卡西米尔日渐腐朽的骑士阶层造成的阻力,让国境线上的压力越来越大。边陲之地的守林人,不得不时刻警醒,观察国境线的风吹草动。

“是火光。”

远处的林间,一群乌鸦被火光惊散。夏洛特立刻起身,解开绳索把设备背在身后,熄灭了熏香,开始在树冠之间腾跃,往火光的方向移动。

不论是林木自燃,还是有人在生火,守林人决不放松。

如果熟悉树林,在树木间跳跃的移动速度远比在松软的地面和沼泽中穿行更快。用不多久,夏洛特就从树叶的缝隙间看到了林间空地上,一团醒目的篝火。

“是捕奴队,还是走私者?总不会有人偷渡吧?”

她紧握长弓,拨开树叶观察着。

林间空地上,一团小小的篝火,映出一旁的行李。一个巨大的登山包放在地上,几个小包裹被粗暴地捆在登山包上。篝火上架着小锅——看形状,应该是哪里捡来的头盔。锅里的不断冒出蒸气,正在炖煮什么东西。

她敏捷地从树上爬下来,藏进一团灌木中,与森林融为一体。过了不久,从林中钻出一个人影,一只手里提着远超一般尺寸的重弩,另一只手里拎着一个头盔,装满了野果和蘑菇。

“萨卡兹人。”

夏洛特皱了皱眉。在人们的印象中,萨卡兹人一向被视为野蛮而残忍的民族。虽然也有萨卡兹人在守林人中供职,但是大多数守林人提到萨卡兹人,都会首先想起雇佣兵和强盗,并下意识地做好战斗准备。

不过这个萨卡兹少女看起来十分狼狈。她的作战服上布满了弹片造成的裂口,和粗劣包扎的痕迹。在腰际,大片血污将衣服染成暗色,但是不知道这血是谁的。

她坐到篝火旁,将蘑菇倒进锅里,随后抱着头盔,把身体蜷缩起来,一颗一颗地把野果送进嘴里。似乎是因为太过于酸涩,她的眉头越皱越深,眼眶里有水光在打转。

夏洛特慢慢举起手中的长弓。在这个距离上,她有十足的把握可以一击毙命,而对方连她的藏身之处都无法发现。

“可恶……”

带着哭腔的声音,被夜风送进夏洛特的耳朵。她手上的动作不由一滞,没来由地,她觉得这个萨卡兹人有些不同。

“可恶啊!”萨卡兹人自暴自弃般喊道,抱起腿,额头贴在腿上,“该死的乌萨斯人!骗子!都是骗子!”

乌萨斯人。

这四个字对于夏洛特而言,远比“萨卡兹人”更令人厌恶。从国境线那一侧越过来的,以乌萨斯人为主的武装团伙,是边境林地长期以来的心腹大患。

强盗。罪犯。狡诈。守林人们对于乌萨斯人的评价,不外如是。

“说什么契约!什么官方保障!该死的!该死!”萨卡兹少女用言语发泄着心中的愤怒与悲伤,“我,我都做了什么呀……”

“乌萨斯人不值得信任。”

鬼使神差地,夏洛特从藏身的灌木中走了出来。长弓绷紧,箭未离弦,但凡有风吹草动,她可以第一时间射杀面前的萨卡兹人。

萨卡兹人的反应也不慢,扔下头盔,就地一滚,过程中顺手抄起了重弩。她起身蹲在自己的登山包后,重弩架在包上,瞄向夏洛特的方向。

“你是谁。”

萨卡兹少女的声音不再悲伤,不再软弱,用冰冷平静的语气质问夏洛特。

“卡西米尔的守林人。”夏洛特说着,停下步伐,“我想你没有合法入境的资格,也没有走合法入境的通道。”

“别管我,”萨卡兹人说,“我不想伤害你。”

“这话应该我来说。”夏洛特冷笑一声,“看你的样子应该是佣兵。离开,去乌萨斯那边去,卡西米尔的森林不欢迎你。”

萨卡兹人没有说话,重弩稳定,一动不动。

夏洛特见状,把弓弦拉得更满了一些,这让她的手指感到疼痛,语气因此愈发不悦:“我再说一次,佣兵,离开这里。否则,以守林人的名义,我可以让你葬身于此。在我看来,不管你是佣兵,还是盗贼,又或者是乌萨斯的流民,你都不属于……喂,你还在听吗?”

萨卡兹人依旧一动不动。夏洛特保持警戒姿势,试探性地往前走。

一步。两步。五步。

她终于看清了,萨卡兹人的头微微下垂,靠在手中的重弩上,双眼紧闭,如同一具尸体。金色的头发披散在身后,就像一件昂贵的丝绸披肩。

夏洛特慢慢松开弓弦,从背包侧面抽出狩猎刀,小心地靠近对方。她伸出手,探了探萨卡兹人的鼻息。

“还没死……睡着了?”夏洛特慢慢放松下来,“神经大条的家伙,居然在对峙的时候……不对,不是睡着了。”

她看着沉睡的萨卡兹少女——腰际的血痕似乎扩大了一些。她伸出手,搭在萨卡兹少女的腰旁,温暖湿润的液体沾满了她的手。

“居然带着这么重的伤。也罢,把她扔在这里,让她自生自灭吧。”

她收起长弓和小刀,转身准备离开。走出去几步,她又忽然停下,犹豫了片刻后,转过身来。

“放着不管,万一她醒了怎么办?总还是个隐患。不,不可能,她都昏过去了,根本没法活下来。”

她转回去,走开几步,又转了回来。

萨卡兹少女那饱含自责的自言自语,始终在她心里萦绕不去。

她抬起头,北天之剑挂在夜空正中,公正的君王正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只是为了以防万一。”

她折回萨卡兹人身边,俯下身,用随身的绳索将她的双手反绑起来,随即用力把她的身体扛到肩上。

“喂,也太沉了吧!”

黎明到来。当阳光刺穿晨雾,照射在林冠村的屋顶上,整个村子从沉睡中渐渐醒来,恢复了生气。

酒馆里,几名守林人正在准备外出狩猎,以补足村庄的食物需求。其中一人问道:“说起来,夏洛特呢?她昨晚又出去巡林了?”

“不知道,没看到她。”另一名守林人摇摇头,“兴许还在林子里吧。”

“不太正常,小夏洛特可是很守时的。这个时间,她应该会回来吃早饭。”

“电台呢,她带着电台吧?”

“没听到消息,昨晚明明是你执勤吧?”

“该死……甜栗酒好像太烈了。”

“你这家伙!”

突然,酒馆的大门被推开,阳光将来人的身形变成一片剪影。片刻后,有人认出了门口的身影,道:“夏洛特!你回来了,我们正在找你……”

“让,让我,休息……”夏洛特扶着门框,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几秒后,呼吸平复的她赶忙说出了一个流利的句子:“接一下,她需要急救!我背不动了!”

(博士的絮叨:听说新宿舍要自己拉宽带,这几天可能会突然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