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拉普兰德突然问我,语气平淡而缓慢,仿佛她的疯狂与撕心裂肺都是曾经的幻觉。她的表情也未被她的笑容掩埋真意,不知是不是错觉,我竟从她清澈的眼神里看到了悲伤。她问我:“博士,你知道吕蓓卡吗。”

这或许是唯一一次她用她理性的一面向我敞开心扉了。我很想回应她,但我的记忆里未曾记录那个叫“吕蓓卡”的——或许这是个名字——未曾记录这位叫吕蓓卡的人的相关知识。

我只能抱歉地回答她:“我不知道。”

她看上去没有一丝不快。所有人都担心惹她不快,但她似乎从来没有收起过她的笑容。她擅长找乐子,她仿佛不知道“不快”是什么。

实际上,这是与她相处久之后才能隐隐约约感觉到的东西。所以我并不担心她因为我的否定而生气发怒,继而用她的刀把我切成肉片、或是用她狂暴的法术把我轰成肉沫。

她依然笑着,跟我对话。她虽然疯了,但她依然积极与人对话、互动。

“博士你知道吗。”她说,“博士你知道吗,世界上最疯狂的事,不是一个疯子爱上一个别人,而是一个别人爱上一个疯子。”

我以为她在说自己的事。我也不介意这句话与前一个话题太过跳跃。毕竟她的思考是断层的,她的眼睛时而清澈时而浑浊,她的前言与后语仿佛两具独立的能够思想的个体。她愿意与他人交流,便是我乐意看到的事。

然而她远比我想得更具有理性。

“博士,”她笑着说,“我爱上了吕蓓卡。”

她没告诉我吕蓓卡是谁、或者是什么。我查询过藏书室,也问过凯尔希,但她们都不曾听过“吕蓓卡”。我猜想这是鲁珀族特有的隐秘文化,因此我去询问了普罗旺斯,然而普罗旺斯常年为天灾服务,一门心思扑在“拯救”上,她对吕蓓卡也不了解。

“我唯一知道的就是,吕蓓卡不属于活人。”普罗旺斯说,“博士,我的工作是拯救人,我不了解不属于活人的事。”

她说得模棱两可。

我想问问红,但红知道的可能性很小,而且我更怕说出“吕蓓卡”这个词会激怒她,尽管我不知道这是否会激怒她。对红莽撞行事是被绝对禁止的,红失去控制的后果只会是罗德岛的消亡。我承担不起这个后果,任何人都承担不起。因此我决定不去问她,我也无法从凯尔希那儿得到许可,去询问红“吕蓓卡”的事。

那么剩下的选择只有一个。

我在犹豫。

“博士,你知道吗?”办公室里,拉普兰德再次向我搭话。她会和我聊一些有的没的的话题,仿佛一名正常人类。

“爱情不意味着付出自己。付出自己的爱情只会面临毁灭。”

她会跟我谈情啊爱啊的话题,让我觉得我面对的是一位普通人类,让我以为她在讲述自己的事情。

她的武器被她随意地丢在一边,我知道这是她自信可以在第一时间握住那把刀。原本,把武器带进办公室是不合规矩的,但为了让她的精神不那么紧张,我默许了这件事。没有武器在身旁时她的疯狂比原本的要增加十倍。

她会咬自己的指甲,挠自己的脸颊,破坏一切她看得到的破坏得了的破坏不了的东西,血会从指甲缝儿中流出来,她的疯狂埋葬了她的痛觉,她会把自己捅得鲜血淋漓、狼狈不堪、却不知停歇。

这样的她,现在却在跟我谈论“爱情。”

我说,我未曾体验过爱恋,不曾知晓眷恋到奉上自己的滋味。

她哈哈大笑,我知道这不是嘲笑。她只会因为愉悦而大笑,只是没有人知道她为何而感到愉悦,她在说出她的残酷笑话时往往不带一丝感情。

“博士你知道吗?”她又说出了这句话,“博士你知道吗。”

她常常说出这句话,不如说、她与我大部分对话的开头都是这句话。我想她不是在讽刺我无知,也不是在照顾我的心情,或许她只是想听我说出“我不知道”,这会惹她放声大笑,她是为了娱乐而活的。又或许,她只是想多叫叫我的名字。

“博士你知道吗,世界上最疯狂的事,不是一个疯子爱上一个别人,而是一个别人爱上一个疯子。”

我想说我知道,你昨天说过这句话了。但她可能不爱听“我知道”,所以我选择了沉默。

她也没有在意我的无礼,我知道她不会。她自顾自地说下去:“博士,吕蓓卡爱上了我。”

“她爱我爱到付出她自己。”

我想她在讲述自己的事。

我终于还是决定去问问德克萨斯。

我犹豫了很久,但如果是为了更了解拉普兰德,我觉得我需要去问问德克萨斯。

我原本很担心,因为德克萨斯对自己的过去绝口不提,她或许不会告诉我。况且,对于德克萨斯来说,拉普兰德或许是个麻烦、是个……负担。我只能期待德克萨斯的冷静与冷漠能在此时帮助我。

比我想象得要好很多。可能是因为我询问时的态度过于诚恳,德克萨斯爽快地回答了我。

“吕蓓卡是一个女人。更正,她是一部名为《吕蓓卡》的作品里的名为吕蓓卡的女人。”

“我没看过那部作品,我只是听说过。那部作品中,吕蓓卡已经死了,一上来就死了。但她还活着,她影响着故事中的所有人。”

我大概能明白普罗旺斯那模棱两可的回答的原因了。吕蓓卡已经死了,但她还活着。

德克萨斯没有表现出任何厌恶与烦躁,也没有任何鄙夷与不屑,也没有任何关心与怜悯,也没有任何正面的负面的影响人判断力的情绪。她说:“是拉普兰德跟你提起的吗?”她咬下一口她随身携带的巧克力。

她不带任何情绪,我却反而有点尴尬。我明明知道她俩合不来的。我点点头,说是的。

德克萨斯没有厌烦没有不屑没有怜悯,她说:“刚才我说的,都是拉普兰德告诉我的。”

“曾经。”

我找到了拉普兰德。我不知道这是她算计好的还是无心之举,我更倾向于前者。所以我气愤于她对我的欺骗——她骗我最后还是去找了德克萨斯,询问了与她们过去有关的事。尽管德克萨斯并不在意,我却为这件事而感到内疚。

这不应该是我去询问的事。

拉普兰德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明明一直自己追随着德克萨斯的脚步,却还是布好局,让我往她们之间插了一手。她不断地找我聊天、谈话做铺垫,在让我以为这是常态后,挑起所谓“吕蓓卡”的话题,不断给我试压,最后迫使我向德克萨斯提起。

她一点儿也不像个疯子,她的思考与计算清晰准确得可怕,她就是个疯子。

她仿佛知道我会带着怒气去找她,尽管我已经尽量使自己看起来平静。她爽快地笑了一会儿,歪着脑袋挑着眉问我:“博士,是什么事情让博士你这么生气?”

我想质问她为何要提起吕蓓卡,我想质问她为何让我去找德克萨斯谈论吕蓓卡,但我发现我在她面前一个问题都说不出口。

最后,我问她:

“对你来说,吕蓓卡究竟是谁?”

拉普兰德不太记得她曾经的事情了。她确实是有的,有能正常与他人相处的时期。她也会对那个时期感到怀念,却不是怀念“正常”。她不清楚这份怀念从何而来。

“不是我不想同你谈过去,而是我实在没有资本。”她像往常一样,坐在博士的办公室,半笑不笑的向博士搭话。

“还是你想和我继续谈谈吕蓓卡?”

她看到博士犹豫了一下,然后摇头。

“难道你还在因为这个生气吗,博士。”

“我没有。”

拉普兰德又大笑起来。她似乎很喜欢听博士说“不”。整个罗德岛,除去德克萨斯与其企鹅物流的队友,拉普兰德只有跟博士一起时才会多说几句话。她喜欢看博士思考怎么接她话时苦恼的样子。

拉普兰德乐意听博士的话,所以她没有继续展开话题。关于“吕蓓卡”她还有很多能说。她不太记得曾经的事,但她记得“吕蓓卡”,可她没有接触吕蓓卡的记忆。她的脑子一团浆糊,这是她疯狂的原因之一。矿石病感染影响了拉普兰德的脑部,她的记忆与她的思维。她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只是一具行尸走肉,凭直觉行动,只有在战场上她才能有些许活着的感觉。

她很可悲,明明是个疯子却无法摒弃理性的一面,于她来说理性是毒品,越使用越是连根带刺地扎进她的大脑皮层,绕着她的脑回路长了一圈又一圈,所以她永远是矛盾的,她的一举一动都试图将她撕成两半。

拉普兰德暴力、狠戾、锋利,在战场与日常生活中均是如此。她是强大力量的忠实信徒,于是她用更大的力量将理性压在疯狂背后,用更大的力量将被撕成两半的自己拼回去。

她为什么而活,无人能知。

然而与此同时,拉普兰德也会放弃力量,尝试与其他人和平共处。她明明不在乎她是否正常,不在乎他人对她的评价,不在乎自取灭亡式的进攻带来的后果。但她学习如何与罗德岛内的他人和平共处。

她在学习如何正常地与人相处,像个普通人一样。尽管她学不会忍让。

她每天的“博士,你知道吗”似乎为这一切猜想提供了理论支持。

她依然不是正常人。她依然是疯子。她的疯狂告诉她不要再与博士谈论“吕蓓卡”,博士不喜欢,但她的理性与她的疯狂背道而驰。

“博士,那我就说说我记得的吧。”拉普兰德说。

“嗯?”

“我跌入深渊那天。只有吕蓓卡说她会爱我。”

拉普兰德擅长单独行动,比起擅长更多的是喜欢。她没什么团队意识,她只晓得一味地将刀刺进敌人的心脏。对她来说,除此之外所有的事都是多余的。她在日常中妥协,但她的战斗一意孤行。

她将博士对她的重用归结于力量,她将行动的失误归结于自己的不足。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的成功从不在她的眼里。不少干员将用这点佐证拉普兰德身上仍有“人性”的部分,但只有与拉普兰德持续保持对话的博士才知道,不是这样的。

拉普兰德是疯子。对她来说,成功永远只有一个。那是她活着的理由、目的、目标,未达成那个目标便不算成功。可是拉普兰德否认自己在追寻什么,即否认了自己活着的意义。活着与死去对她来说似乎没有差别,她答不上支撑她活到现在的是什么,她也不介意自己生存的意义就这样被剥夺。她不在乎。

她没有思考过这样复杂的问题。她不在乎。

原本是这样的。

博士的坚持是有效的。他与拉普兰德持续保持对话,保持交流,最后终于迎来拉普兰德理性的那面唯一一次对他敞开心扉。但他不敢莽撞,鲁珀族的礼节与禁忌复杂而繁重,一步走错就会被十几只野兽盯住喉咙,偏偏停驻在罗德岛的几匹是鲁珀一族家系的中心,属于被尘封在长老嘶哑声带下的神秘学领域,比蜘蛛网还古老的权杖中心的宝石,相互辉映、相互雕琢、相互牵制、相互将彼此掩埋。

“吕蓓卡是存在的。”博士想这么说。他想对拉普兰德这么说。但他知道,此后,无论拉普兰德怎样同他畅谈吕蓓卡,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对拉普兰德来说,吕蓓卡是谁。

博士在藏书室的角落,因为太过散碎无法拼凑成册所以未被登记的残页上,找到一点点、一点点关于吕蓓卡的描述。

那是个集聪明和美丽于一身,懂得每个人的心理,善于左右逢源,取得每个人的喜欢与信任的完美的女子。所有人都崇拜她,就连最难讨好的老奶奶也从一开始就喜欢她。她我行我素,没人制服得了她,她有强烈的征服欲,个性独立,不肯俯首听命于人。

博士曾问过拉普兰德:“对你来说,吕蓓卡究竟是谁?”

拉普兰德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拉普兰德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吕蓓卡早已下葬,吕蓓卡无处不在,吕蓓卡使所有人——爱她的人、不爱她的人、所有的人疯狂。

那是她的疤痕,那是她的软肋,那是她的黑暗,那是她的光明,那是她的迷宫,那是她的路灯,那是她的失败,那是她的成功,那是她死去意义,那是她活下来的意义,那是拉普兰德的一切。

拉普兰德记得她跌入深渊的那一天。她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这样做好吗?这样做对吗?这样做还有人爱我吗?

只有吕蓓卡对她说:我不知道这样做好不好,也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但不论你怎样做我都爱你。

“吕蓓卡”就是拉普兰德。

拉普兰德早已忘记自己从何处接触了《吕蓓卡》这部作品,但她记得里面的情节。所以她说,“吕蓓卡”就是拉普兰德。

不是她,是曾经的拉普兰德。未

陷入疯狂的,正常的那个。

她早已不记得所谓“正常”是什么样子,她现在也仿佛邯郸学步鹦鹉学舌一般笨拙地学习正常与人相处的方式。但是她记得吕蓓卡。

更准确地、更没有歧义地说,拉普兰德身上无处不在的曾经的她。

她聪慧,面对敌人不消几招便能看透敌人的特性;她美丽,银白色的头发在战场上亮眼又炫目;她懂得每个人的心理,在残酷的家族斗争中完好无损地生存……她收集家长的标牌,她孑然独立,她傲视群雄。

那个“她”无处不在。她仍然影响着拉普兰德,在拉普兰德为疯狂献上的生命的种子里埋下理性、美丽与孤傲。拉普兰德怀念她,拉普兰德想成为她,拉普兰德爱她。她是完美的。

拉普兰德不记得曾经的她做过什么,评价是什么,经历过什么,但她记得曾经的她是知晓世界美好的。

世界是温暖的。

与接触血液才能感受到热意的拉普兰德不同,与同博士谈话时才能感到时间流逝的拉普兰德不同,她的手、她的脸、她的鼻息与赤脚踩下的脚印,都是有温度的。她从山脚走上山巅,太阳便跟随她从东边走到西边。斜阳爬上她蘸着泥土的脚尖与头发,风渴望她的拥抱,雨祈求她的徘徊,而她也毫不吝啬地分享自己的爱。

她的视线永远往前,她不畏惧追着她的过往,她对任何事都坦然接受,并用属于自己的方式击溃一个又一个敌人。

她另包括拉普兰德在内的,她身边所有的鲁珀羡慕、信任、崇拜。

但她已经死了,被埋葬在血肉里,灵魂安息。她还活着,活在拉普兰德身上,无时无刻不影响着拉普兰德。她是拉普兰德变疯狂的推手,也是拉普兰德保持理性的救命药。她如影如随,她另多少人崇拜她,就另多少人仇视拉普兰德。她构筑起一切,又让一切崩溃,拉普兰德因她而成长,因她而献身,因她一步步走上神坛成为月神的宠儿,又因她一点点被被凿掉内脏与骨髓,成为只懂得呼吸的空壳。尽管如此拉普兰德还是爱她,渴望她,怀念她。

谁让她是吕蓓卡。

拉普兰德在来到罗德岛前一直在流浪。浑浑噩噩、一半清醒一半混沌、一边撕裂自己一边拼凑自己。过去的自己已经死去,拉普兰德接受了崭新的自己,但也无法放弃、或者说,过去的自己一直影响着他。她是一个会行走的矛盾体,会说话的野兽,会杀戮的单细胞。

然后她遇见了德克萨斯。

从灭亡的德克萨斯一系中独自逃离,银黑色的头发不染鲜血却依然美丽。眼神带着戒备,却勇往直前,刀刃划破所有挡在她面前的人的喉咙。拉普兰德认识这种刀法,她见识过这种刀法。久违地熟悉感唤回了一点曾经的她的意识,她的眼神不再混沌而不分敌我,她开始能看清人脸。她看到德克萨斯在围剿中受伤,手指流血却把刀柄握得很紧,血液从不容嫌隙的手掌与刀柄中喷出,溅到敌人的眼睛里,德克萨斯借此机会再次斩获一名敌人的头颅。

未阖上眼的头颅滚到拉普兰德脚前,拉普兰德想也没想,一脚把头踢了回去。头颅炸在人群中间,战得正酣的战场因这件突发事件停顿一秒。仅一秒,德克萨斯又为自己争取了一条命的时间。

可塑之才。拉普兰德的眼睛亮了起来。

使用枪铳的几名鲁珀调转准头:“疯子不要来碍事。”他们对拉普兰德说,手指放在扳机上没有摁下去。她早已不是吕蓓卡,没有人对她卑躬屈膝。但她曾是吕蓓卡,心生三分敬畏。

“可是啊。”拉普兰德拔出自己的刀,“可是啊,暴虐的恶人啊,欺侮弱小绝非正道。”

意识到她没有离开意愿的狙击手毫不犹豫地开枪,拉普兰德稍稍偏头,躲过了这枚子弹。

“来吧,看看谁的‘恶’能走得更远。”

用像人话的说法来形容,拉普兰德救下了德克萨斯。她头一次没有在屠戮中杀红眼,将敌人与同伴一起收割,最后独身一人站在血肉之上。她浑浊的眼神在看到德克萨斯时便清明起来。那是她的过往,她熟悉的气场,她怀念和追随的未来,仿佛她另半身的吕蓓卡。

与此同时,拉普兰德又无比清楚:德克萨斯不是吕蓓卡。

拉普兰德是知道这点的。吕蓓卡的理性使她头脑明晰,尽管这对她来说是多余的。她发疯,她能准确地分辨是与非,她追随着德克萨斯,仿佛追随着吕蓓卡。

德克萨斯冷静沉着,美丽而强大,她能另她周围的伙伴信任、敬仰她,而德克萨斯也回报以同样的沉重感情。她们如此相似,但德克萨斯不是吕蓓卡。

德克萨斯与吕蓓卡同样聪慧,同样美丽,同样强大。但德克萨斯不会耗费太阳的时间从山脚走上山巅,德克萨斯不会让无礼的泥土爬上自己的头发,德克萨斯不会回应风雨的呼唤。可她们是如此相似,生长在崩溃的边缘,岌岌可危,甚至死前也不肯消停,用“爱”给予拉普兰德最后一根精神重压的稻草。拉普兰德在德克萨斯身上看到了吕蓓卡。

于是拉普兰德依然选择追随德克萨斯。

并非是想要“得到”或“拥有”什么的。她自己已经在她自己身上驻扎,容不下第二个“吕蓓卡”。也绝非为证明吕蓓卡的独一无二而想要“杀害”什么的,拉普兰德对德克萨斯的热忱与忠诚不容置疑。这也是拉普兰德疯狂的后果,她找不到自己执着于德克萨斯的准确原因。是吕蓓卡,又不是吕蓓卡。

拉普兰德在过去的自己死去后,相遇了拥有潜在可能性的德克萨斯。如果是正常的她,她或许能正常地与德克萨斯交流,为德克萨斯指一条正确的路。可是啊,吕蓓卡使每个人疯狂,认识她的、不认识她的、爱她的、不爱她的。拉普兰德给彼时更加冷漠的德克萨斯讲了吕蓓卡的事。她不知道这样做的意义,她凭直觉行动,吕蓓卡让她这么做,就算她计算的到结果也算不出过程与原因。拉普兰德也不知道德克萨斯是否听了进去,是否记得住,是否理解她在讲述什么。大概率应当是不明白的。拉普兰德想,毕竟她自己都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做这件事。她只是随心所欲地、吕蓓卡只是随心所欲地想做这件事。

拉普兰德连德克萨斯是如何回应她的都不记得了。她很快与德克萨斯分道扬镳。

然后拉普兰德继续浑浑噩噩、一半清醒一半混沌、一边撕裂自己一边拼凑自己地活着,流浪至罗德岛。吕蓓卡说:“留下来吧。”于是拉普兰德留下来了。

她用近乎自杀的方法战斗,用近乎矛盾的生活态度,隐藏着吕蓓卡的存在,缩小吕蓓卡的影响。拉普兰德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么做。吕蓓卡问她:你为什么不愿意公开我的存在?她答不上来,她的思考永远只有结果而没有过程和原因。

同时,拉普兰德想知道,除了“不知道”以外没有其他答案的自己在吕蓓卡看来是怎样滑稽的模样,所以她开始向博士搭话,用“你知道吗”为开头,问出未经过她脑子而直接从她喉咙里流淌出来的话。鲁珀族的声带属于神秘学领域,谁也别想得出准确的结论。

很快,拉普兰德被所有人畏惧。她现在能分辨人脸了,却依然无法抑制暴戾的冲动。每当她的刀架在认识的脸的脖子旁时,她才能恍惚反应过来:这个人不能杀。她时而一刀两断,时而又用拷问术折磨敌人。她的脚尖与头发沾染了无数人的鲜血,她有时甚至想直接在这股腐烂而催吐的气味中睡去。

拉普兰德不知道博士默许她带武器进入办公室的原因是什么。

在罗德岛遇见德克萨斯是一个意外。拉普兰德当然不认为德克萨斯会就此沉寂而消亡,但或许是这个世界已经病入膏肓,所有巧合与命运以不合理的方式出现在世界每一个角落。头一次在罗德岛内与德克萨斯碰头时,拉普兰德的兴奋表露无疑。也是因此,她原本有意隐藏吕蓓卡也逐渐显露出来。没有人能在遇见同族时不兴奋。

只是现在的德克萨斯与曾经的她相去甚远。“曾经”是个多么美好的词汇。曾经的一切都是美好的,曾经是为了揭示现在的丑恶。拉普兰德感觉自己受到了欺骗。她不满的对象不是几年前让她发现德克萨斯的自己的眼睛,而是被围剿时依然装模作样的德克萨斯。那个德克萨斯欺骗了她,让她以为德克萨斯能够成为“吕蓓卡”。

拉普兰德认为那是“装模作样”,毕竟吕蓓卡足够完美,不需要任何改变。拉普兰德想让德克萨斯变成原本的样子。

但她知道,德克萨斯不是吕蓓卡。

拉普兰德在选择向疯狂投降前,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这样做好吗?这样做对吗?这样做还有人爱我吗?

她想活下去,但她像自己想象的那样活下去,她想成为爱着自己而活下去的人。

没有人理她,因为可以回答她的人早已停止心跳。她孤身伏在血肉之上,灵魂之间。她无法得到答案,她引以为傲的大脑与理性在此刻不起任何作用。

我该向疯狂献身吗?还是保持理智死去?我会厌恶我自己吗?我会继续爱自己吗?

只有一个人回答了她。

她说,我会爱你。不论你做得是好事是坏,不论你做得是对是错,不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永远爱你。我爱你对生的渴望,我爱你对力量的追求,我爱你的悔恨,爱你的忠诚,爱你在山巅对满月下跪的样子。

她说,尽情使用我,尽情毁灭我,尽情重塑我,尽情奔跑吧。

她说,我会为了你奉上我自己。我爱你。

拉普兰德把自己埋葬在血肉中,灵魂安息。

我最终没能问到那个答案,我只能抱着疑惑继续搜集关于吕蓓卡的资料。吕蓓卡究竟是怎样的人,拉普兰德的吕蓓卡究竟是谁。

拉普兰德今天一反常态,没有主动找我说话,只是握着她的武器发呆。思来想去,我决定主动向她搭话。我还是想同她聊聊天,我发现我已经习惯了她每天说些前言不搭后语的浮夸的话。

不可否认,我抱着一丝侥幸地选择话题。

“你明明爱着吕蓓卡,又为何要执着于德克萨斯?”我问她。

她很快反应过来,转头看向我,眼神中的迷雾散去一些。她沉默着。不如说,我不愿描述她为“沉思”着。思考与她太不相符,拉普兰德是凭直觉行动的人,思考于她来说精简直接得像是本能。拉普兰德沉默了一会儿,我看不出她的表情和眼神意味着什么。她最终开口回答了我的问题。这使我松了一口气。这个问题没让我们之间的距离变得更远。

她回答我说:“因为我不想让德克萨斯变成吕蓓卡。”

吕蓓卡使所有人疯狂。吕蓓卡会使所有事情自相矛盾而变得支离破碎,进而一步步迈向毁灭。拉普兰德不想让德克萨斯变成吕蓓卡。

我想起我曾经想质问她为何要提起吕蓓卡,我想质问她为何让我去找德克萨斯谈论吕蓓卡,但我发现我在她面前一个问题都说不出口。最后只能问她:“对你来说,吕蓓卡究竟是谁?”

毕竟,对她来说,她只是在讲述自己的事情。她过于理性,她精于算计,她的所有计划与行动均出自本能,不可控制。她是疯子。疯子没有谎言,疯子不会隐藏,想让一个疯子学会虚假,唯一方法是将她埋葬。可是拉普兰德活着,吕蓓卡也活着,她们无比真诚。

拉普兰德能预测到结果,但无法预测事情发生的过程。在我去找她以前,她也不知道她究竟是做了什么,我究竟是做了什么,才最终导致我去揭露德克萨斯的疤痕。

疤痕已经结痂,就算剥下来也不会流血,不会痛。所以德克萨斯并不在意。

在一旁看的人却痛苦极了。

拉普兰德,或是吕蓓卡。我痛苦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