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來!保護陣法!”
“救命!”
“讓這些人去送死吧。聖聯軍一下子就被突破了。”
“魔物!只有一個!”
為什麼那麼吵。
明明墜入了水中,為何還能清楚地聽到人語。
鼻腔、口腔與耳蝸裡面全都被水包圍了。
無法張開嘴巴,無法睜開眼睛。
好痛苦。
比灌滿身體所有的水更為無孔不入。
真真切切的絕望將我包圍。令我窒息的並非在水下意識模糊以及臨死時等待死亡的煎熬、孤獨和寒冷。
墜入水中,連掙扎都顯得多餘。在失去意識的那一刻身體象徵性地動彈了幾下。雖然我生物的本能瘋狂地呼喊着救贖,可我的內心在說不。
不。
說起來,一心尋死的人究竟是想開了還是想不開呢。有些人在高聳如雲的天台上不知懷有何種超脫的思想與感傷,在地面的一片殷紅中被發現之時,那具了無生機的身軀卻是那種企圖在空中抓住什麼的動作。
但我已經什麼都不需要了。
我張開雙臂,在類似失重的情況下張開雙臂,以一種舒服的姿態放鬆自己。猶如躺在舒適的席夢思床上,雙臂雙腿大張擺出“大”的字形。
將這副一事無成一無是處一無所有的身軀埋進地球母親溫暖的懷抱之中。海底極其溫暖,身旁高密度的“空氣”令我心生慰藉。我在這裡找到了前所未有的寂靜與安寧。
而現在,鼎沸的人聲告訴我,事情沒有那麼簡單。
不斷下沉的軀體流失着溫度,水面愈來愈遙遠,意識逐漸模糊。
可為何耳邊的雜音卻愈發真實,吵鬧?
該死。
聲音從背後傳來。
“快!來不及了!”
“給這批也帶上鐐銬!”
“不!來不及了。”
“這幫廢物……”
不……
不要。
我不懼怕死亡。我懼怕的是……
我的寂靜被打破了。
我十分惱火。也十分恐懼。
我在害怕什麼呢?
我連死都不怕,還怕活下去?
不……
不要……
別吧。年輕人口中穿越的老套路。
噗啊!
出水后的第一口呼吸,我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在為活着而欣喜,以及大口喘息。
我……還活着。
這時我已無力深究臉頰上滾燙地流動着的究竟是什麼。
還活着嗎。
也對。什麼都干不好。最後連自殺也做不到吧。
懦夫。
明明已經下好了決心好好地在腳上綁着重石。但不願意死去的身體還是像條喪家犬一樣在灰黑空洞的水底肆意又徒勞地揮舞着那一開始就被安排好了的四肢。
“給我戴上這個!滾出去!”
被粗暴地在頭上拍了一下。感覺額頭被什麼東西覆蓋了。有點像皮革。在與額頭接觸的那一剎那傳來冰冷的觸感。也有點像鐵片。
接着,背部被有力地踹了一腳,身體吃痛,向前傾倒。
剛要大罵出口,濃煙竄進了鼻腔之中。
背後的大門在一聲巨響后關閉。
耳邊。
敲門聲。
火勢蔓延聲。
發音奇怪的叫聲。
以及隱隱約約的皮肉綻開聲。
已經聽不出任何情感了。
雖然很不願意,但我還是用盡一切勇氣睜開了像鐵鉗一般緊緊夾住的眼瞼。
刺眼的光亮致盲了我。
我的眼前除了白色空洞別無其他。
火災中產生的濃煙由於熱空氣上升的作用,大量濃煙將漂浮於上層。
於是我伸長脖子。
我被嗆得連連咳嗽。
求生欲驅使着身體又如敗犬一般拚命掙扎。
搞什麼,連你也要違抗我嗎?
明明只是我靈魂的一個軀殼。
我已經受夠你了。我的靈魂不斷被你的慾望蠶食,食慾、情慾、貪慾……
快給我滾開,別擋在我直達死亡的修行路上。
它無言,只用行動證明了自己的不服從。
我感覺我的手被緊緊地踩住了。不能動彈。接着是膝蓋。慢慢地,我的頭部也被類似皮革一般的物體牢牢地踩在腳下。但貼在額頭的東西保護了我。使我免於與那些帶有腥臭味的玩意直接接觸之苦。
有液體滴到我的臉上。
我下意識地想抬起手撓一撓臉上的瘙癢,但我的雙手雙臂都被無可救藥地壓制住了。
那些該死的東西還在不停地垂直施力,我的肢體早無知覺。
拍門聲更為密集和響亮,如同大雨滂沱的窗外。
我如同那時候一樣無力地癱在白色床上,床邊堆滿了黑壓壓的我不認識的傢伙們。
他們面含淚水的樣子使我不悅。
他們在看我笑話。
我想趕走他們。
我勉強抬起的右手,卻被一雙女人的手包住了。
我輕輕看向她,她雙手顫抖,兩眼緊閉,從緊閉雙目的縫中流出兩道細細的液體。
氣氛非常詭異,這些傢伙在幹什麼呢?
我看到一個通體白衣的人搖了搖頭,就帶着旁邊兩個身着同樣純白色衣服的漂亮小妞走出門外,那兩個中的一個還輕輕地帶上了門。
隨着門若有若無的呻吟聲,這片天地終又重歸寂靜。
一聲巨響把我拉回現實。
耳邊嘈雜的叫喊一下子安靜了。
這也和那時候的景象如出一轍。
我突然驚恐地意識到——我被安排了。也許我將永遠在一種極其詭異的圓圈中循環往複。一直重複干一樣事情。
我明白了。這就是懲罰。對嗎。
自殺而死之人無權上天堂。可我是無神論者。你們有什麼權利管別人的事情?
又或者是閻羅王阿,哪一層地獄之類的。我不是很清楚。
但已經死了的現實令我心稍稍安定了下來。
不知何時恢復了知覺的右手傳來了冰冷的觸覺。
“喂,人類。本大爺乃寄宿此聖劍之中的無上殺伐之主。與日月精華之中孕育,在電閃雷鳴,萬鈞雷霆彙集一點之時錘鍊而成。飽食血液之腥臭。吾寄宿之宿主無不在七步之內七竅流血經脈寸斷爆體而亡。不想死的話就給我丟開。免得……”
“你是說……‘死’。是嗎。”密集的重物墜地聲。
幾乎是在同時。一大灘滾燙的液體灑在了我的臉上、手上、肚子上以及一切未被判定死亡的部位。
我睜開眼睛。推開橫七豎八的肢體——那些原本完整的身體被乾淨利落地攔腰砍斷。下肢一動不動,扭曲的表情與尚未死去的上體,雙手不甘心地撐着地面,向前爬動,留下一灘整齊的血漬。
我羨慕他們。
“你是想死嗎?那是……”
他支撐着站了起來。雙手雙腿都處於缺氧麻痹的狀態,但右手還是死命地牢牢抓住那金屬玩意。
帶着笑容,他環視了周邊。
無人比他更為高大。
這是“生前”他所未曾享受過的殊榮——矮小的身軀,只能仰望那些同齡人;上學時永遠只能坐在最前排的位置;會對比自己“海拔”低的“生物”心生嘲弄的卑微情感。
除了面前這個幾乎佔據了一半視野的怪物。
“如果你拿起我,那麼它就會知道……唉,算了。有你和這幫人和我陪葬也沒什麼。”
“來吧!”
我大喊。
喑啞的聲音好似從未使用過聲帶。雜音掩蓋了本來意思。初次開口使得我的肺泡急速收縮咳出了比方才更有氣勢的喊叫。
“賜我一死!”
這次總算說明白了。
但我不明白為何想的和說的不是一個東西。在心中想的那些話,說出口便成為了另一種語言。
但這都沒關係。
看上去它有三層樓那麼高。
身體黑黑的,找不到頭部。
眼前被粘稠的紅色液體迷了眼睛。所以我並看不清細節。我所關注的只是他右手上那一大片反光的區域。
是利器吧。
可以沒有痛苦地了結我卑微如螻蟻的一生嗎?
就算痛苦萬分也沒有關係。
“請賜我永遠的長眠!”
出乎意料地有禮貌呢。
噪音。
一起一伏很有節奏地響起。
在笑嗎。
那傢伙。
那就是將賜我一死的恩人嗎?
“沒想到是個懦夫的種!但還站着真是勉強你了。人類也就那樣子吧。我收回剛才的話,和你們這些弱小的種族死在一起真是噁心,讓我感到噁心想吐——如果我有消化系統和消化物的話。”
獰笑。
我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發出笑聲。
肯定很難聽吧。
腿部傳來尖銳的刺痛。
我右手的這傢伙也是一把銳器。
是劍嗎?
顫抖着,將右手遞到左手邊。
雙手握劍。
但你……可別以為能輕易地殺掉我。
我不願意死在無名之輩手上。
“異世界的人類?和你那破銅爛鐵。”聽不懂的語調傳入耳中,竟然組合成了我聽得懂的句子。
與其說是難聽。如果聲音也有味道,那麼剛剛發出的是下水道只消聞上一鼻就足以讓整個嗅覺系統終身癱瘓的毀滅性氣息。
但在我耳中卻無比悅耳。
謝謝你。恩人。
雙手握劍。
啊啊啊啊啊啊啊。
使出劈砍動作。
砍到實處了?
來不及欣喜,怪物橫出一腳把我踹飛。我撞到了那石質大門上。
咔!噴出屬於自己的血。
掉到了一堆肉上。
血將我的脊背牢牢地貼在石門之上,身後是一道深深的刀痕,那刀痕橫着陷進了石門之中。
我也拖出屬於自己的血跡了是吧。
其實我一直想當畫家卻因為難為情而沒有向任何一個人說啊。
給我動起來,你這個失去了靈魂的駕駛就只剩“死屍”這一個稱號的肉體。人的核心應該是靈魂而非心臟或大腦這些看得見摸得着的玩意。
啊啊啊啊啊啊啊。
已經沒有餘力喊出聲音。
你到底夠不夠格擊殺我!
證明你自己。
我又一次沖了上去。
栽倒了。
我絕望地哭出聲音。
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竟然不是敵人的攻擊而是我自己的失誤。
“救救我……”殘破的身體上傳來刺入皮肉的痛覺。
滾開!
我想用左手推開那傢伙。
但他抓得非常牢固。
他身上穿着挺漂亮的鎧甲。身後的紅披風明顯地短了一大截。
我已經沒有力氣推開他。
也沒有力氣聽到他。
該死。
站起來啊。
讓我迎接我的宿命。
讓我被萬劫不復地擊殺。
他撲倒了我。
我的瞳孔死死盯住那懦夫,他扭曲的臉卻還是靠了上來,嘴中好似含着濃痰一般吐出模糊不清的話語。
該死。
怎麼一模一樣。
我閉上眼睛。可我卻還是看得見。
幾條線令人煩躁地起伏,畫出一波又一波抽象極簡化山峰一般的線條。
平——急速斜上升——急速斜下降。
循環往複,中間有一個跨度很大的坡面。
在有意識的幾天里,那坡度漸漸平緩。
在我最後閉上眼睛的一剎那,終於令人滿意地平穩了。再也泛不起波瀾。
可那些不認識的人又要開始聒噪了——他們老是精神不穩定地在我旁邊轉來轉去。連這一點滿足都不給予我。
在最後時刻他們開始哭泣。
但我聽不到他們。
我還是感覺煩躁。
窗外的大雨很寂靜,我鑽入了那片寂靜之中。
忽的,眼前又被亮光充盈。
我重又看見那醜陋的怪物出現在我視線的前方。
我心中湧起無比充盈的感恩。
也不知從哪裡撿來的力氣。我把劍插在地上。靠着它爬了起來。
可,還未站穩,我就又失力倒下。
“哼哈哈哈啊哈哈哈。”
耳邊傳來比哭還難聽的笑聲。
你贏了。
來殺死我。
對,就是這樣,走過來把。
走過來,把你那巨劍對準我。
一下子突破鎖鏈。
打碎大腦、心臟這些野心家的陷阱。把關在身體囚籠里的只屬於我自己的靈魂解救出來。
在這一刻,我只屬於你。
來啊。快來!
是嗎,那是迴光返照是嗎。
我拚命睜開眼睛。好叫我知道我是如何清楚地死去。
來啊。
我用從未有過的精神瞪大那“眼睛好小”的“死魚眼”。
它卻跨過了我。
別走。
每走一步,地面就發出不堪重負的沉悶呻吟。
是嗎。
是我不夠資格嗎。
我不知道它有沒有眼睛。但我肯定的是……
它看我的眼神中沒有哀傷。
它走向了石門,從不知名的淡黃色燈光中,我看到了它那巨劍的投影。
那是我尚未夠格的宿命。
我等待着它砍到石門的那一刻。
想象着如果我是石門。我將會有多幸福。
我等了一會。
我等了很久。
足足有永生那麼長的時間。
“令尊現在的智力……只有3歲。”
“什麼?他說他小時候溺過水,是不是那時候腦子裡進了水,出了什麼問題……”
“不不不……我說過多少遍了。不是那個的問題。那是腦子裡長了一塊東西……你看,圖裡這一片有一塊陰影……”
你那樣看我幹什麼。
為什麼都帶有微妙的表情。
快告訴我。
末了,她們好像談話完畢。
準備走了。
我安靜坐着等了那麼長時間。她們還是一句話也沒和我說。我不知道她們在暗示着什麼,不停用那眼光瞅我。我發出不滿的“嗚嗚”聲。她們視若無睹。
但在走時,她們起身謝過醫師。我就賭氣不願意起來。
她們輕輕地拉我,拉不動。
叫來了幾個健壯的小夥子。
我一下子就被提溜上來了。
但我還是達到了目的,我跳起來用頭部砸到了那醫師的鼻子,應該傷的不輕,那厚的一塌糊塗的鏡片也碎了。
他手上未曾交代的資料散落在地。
「「「聖光禱詞(Prayer of the Holy Light)」」」
光亮在我近旁炸響。替代了那最後的一擊。
那資料密密麻麻的字被網上了表格。而在最醒目的地方寫上了。
「阿紫海默爾綜合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