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选择成为一名修女是爆炸性的,这一点阿尔丽在那一天是不自觉的。当然相比不做出选择,或者选择一种更加偏激的道路,这种选择更加平淡而温柔。这种平淡之下,却在很多意义上比前两种要猛烈和富有冲击性。唐德尔修女自然是意识到这一点,她也没明确表示对阿尔丽的欢迎,不如说她在之前所提出的问题实质上是在引导阿尔丽去做出这种选择。

选择不是一蹴而就的,就如唐德尔所说,阿尔丽有很多很多的时间来做出选择。

成为一名修女自然也不是说成就成的。自作出了口头性选择开始,阿尔丽不是以见习修女的身份,而是以领养的孤儿的身份正式成为麦坎大教堂的一员。

“来,阿尔丽。”唐德尔修女亲自走向水池,阿尔丽跟在后头,她穿着的并非修女服,而是作为平民身份的褐色亚麻布长袍。

水池旁围站着数十名修女,她们共同迎接着前行的两人。水池中央筑起的圆台上站着一名神父,其旁边竖着一座白色石台,石台身上雕刻着神圣而庄严的教会纹饰,台顶突起一个圆柱,圆柱的顶部朝四周喷洒着纯净的圣水,呈漂亮的圆盘状向石台面洒落。

来到水池旁,唐德尔停下,伸出手搭在阿尔丽肩膀上,将她轻轻转向对着自己。

“阿尔丽,神圣的教会对你来说是什么?”

“是通往善德的途径。”阿尔丽说,如同背出来一般。

“你为什么希望成为教会的一员?”

“永续生命。”

“生命是不可能永续的。”

“但是作为耶稣基督的门徒,即使肉体老去,我的精神无限接近于天主,愿得永生。”听得出来,这话里同样是空洞。

唐德尔点点头,说:“你愿意真正成为耶稣基督的门徒,倾听他的箴言,完成他的圣愿,谨遵他的教诲,参与教会的集体而生活和祷告吗?”

“我愿意。”阿尔丽按照礼节机械地低下头。

唐德尔再次点点头,转向神父,对着神父说道:“我以修女唐德尔之名,向上帝的代言者申请对阿尔丽的领洗,请问上帝是否接纳曾为罪的她?”

神父道:“上帝愿意接纳她并进行神圣的洗礼,带领她走向天主的真谛。”

唐德尔低下头表示敬意,而后拉住阿尔丽的小手,轻轻登上水池的台阶,进入水池里。水池浅浅,浸没了她们腿上的衣袍,使之变为深色。她们脚步谨慎,轻得没有泛起多大涟漪,就这样一路走向石台,登上石的阶梯,来到石台前。

神父开始举行弥撒,念经,“……人除非由水和圣神而生,不能见到天主的国。”

宣读完天主圣言和福音之后,神父来到石台后,她们则来到台前。阿尔丽被轻轻抱起,够到台顶时,她把头伸向石台。

只见神父拿起一把木质水勺,乘起一勺水,在阿尔丽嫩小的额头上轻轻倒下,水顺着阿尔丽的额头流过,在太阳穴下滴落到水台上,神父同时说道:“我因父及子及圣神之名给你授洗。”

经过三次的重复,阿尔丽完成了她人生当中唯一一次的领洗,正式开启了她走向教会的生涯。只是这次领洗,阿尔丽只知其意,不知其心。不管怎么样,唐德尔也都看的出来,就算知晓这一切,她也觉得是必要的。

领洗并非成为修女,只能算是阿尔丽正式成为一名信奉教会的信徒罢了,而这正是她成为修女的必经之路。自她做出口头选择以来到如今接受洗礼的一个月时间,阿尔丽甚至都没能理解教会的意义所在。

领洗之后,阿尔丽往后在麦坎城的生活算是真正尘埃落定。

麦坎城几乎是中央都市圈里仅次于白银城的人口最多的城市。其常住人口尚未完全统计,不过按照集市的规模来分,也可以给摩尔的所有大都市排个层次。麦坎城可容纳数千个当铺的超大规模集市就有两处,仅次于白银城的三处,剩下的其他城市,无一不少于一处的,甚至连最著名大公爵所在的布封城还不存在这种规模的集市,麦坎城人之多可见一斑。这样的城市,教堂定当不止一处,光是麦坎大教堂就有三座分教堂,数十座区域修道院,更不要说一些不入主流的旁系修道院。

像麦坎城这类的大城市,教会的组织性比一般的小地区要强太多,并且拥有管辖下属教会的权力。甚至在一些特殊情况下,教会能够直接插手大公爵对城市的管辖,在摩尔的那套法律规制上来讲是合理且不可违逆的。这里面权力最高的当属麦坎大教堂的首席大主教了。他几乎可以直接要求大公爵来大教堂接受见面且大公爵不可拒绝,否则会被上报至白银城教会组织并被通报直至国王,国王完全可以根据律法判处大公爵违逆天主的重罪。当然实际大主教并无军权,甚至连一兵一卒都无法控制。若是公爵派人控制大主教,那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不过没有人会轻易这么做,如果非要讲实际意义上的力量比较,教会即使没有兵权,也有足够的舆论影响力来震慑公爵。这其中之复杂,几乎不是一个人简简单单想那么一晚就能明了的。

不过这些事情,包括唐德尔在内的人都无法避免地去接触到,甚至连阿尔丽也是如此。唐德尔贵为麦坎城最为德高望重的修女,却无任何实权,就好比象征着高贵皇族的艾莉欧特殿下,她哪怕是当真亲自下令出兵,白银城的大军也不会毫无顾忌地出动。唐德尔以这样的身份在教会里活跃,不可避免地就需要和一些背地里的事情打交道,她其实相当清楚问题所在,只是自己根本无能为力去解决和阻止罢了。不过对于她而言,这些事大多无伤大雅,无非就是触及一些上层人士的个人利益罢了,在安定面前,其实没多少人会冒险去做一些令人痛恨的事情。对她而言,最重要的还是代表上帝的仆人去履行宗旨。

然而对于阿尔丽而言,这可就非同小可了。

阿尔丽自领洗之后开始,每周有三天会在教会的其中一个修道院里和其他小孩一起上学,剩下的时间会在教会里参与劳作和听经。上学期间,除了读书识字,学习作为一名修女应该拥有的本质之外,她还需要接触任何和教会相关的规章制度,包括成文和不成文的规定。米切尔是教会学院老师的一员,在米切尔的带领之下,这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米切尔自她领洗之后,态度有了一些变化,这源自于阿尔丽身份的转变。领洗之前,阿尔丽是以孤儿的身份在教会生活的,对米切尔来说,阿尔丽是需要关爱和照顾的人。领洗之后,阿尔丽成了教会的信徒,成了未来可能的修女,对于米切尔来说,阿尔丽现在成了需要促进的目标。严厉是她的作风,骨子里还是一样的想法,对每个人的尽职尽责。阿尔丽认真的作风大抵上是跟着米切尔学的。

这种学习,让阿尔丽初步认识了作为一名修女应该有的样子,还有唐德尔之前所说的‘上帝的仆人’的意义所在。只是书面的理解,并未有任何深刻的领会,还给她带来了不少困顿。在她从记忆的浅处逐渐忘却曾经的痛楚之时,一些不安稳的质疑也同时在记忆深处埋下。

这种质疑是在一次偶然的相会里被无意间放大的。麦坎城大,所以教会也大,教会一大,就会有图书馆,这是作为帝国最重要的知识阶层和派系里不可或缺的地方,人们需要记录事物以预防遗忘,还需要一些表面的记录以方便传导帝国固有的锁链。

图书馆是公共的,坐落于麦坎城大教堂的旁边,麦坎城的合格市民只要审查合格就可以进入。阿尔丽自识字以来,最常去的地方就是图书馆,原因大抵上是觉得图书馆是最安静的公共场所。她讨厌与人接触,特别是普通人,更特别是男人,因为一见到任何一个像模像样的男人,她立马就会想起曾经的那次绑架,那令她疼痛的触感还依旧停留在被狠锤过不知多少次的小脑袋上。

图书馆分为数层,每一层都有纵深的地方,深处有被锁住的门,那里是图书馆的禁区,只能由位高者进入。阿尔丽自然不被允许进入,不过她倒是丝毫都不感兴趣,她主要阅读最上层的书籍,大多数都是记载关于民间轶事的书籍。起初她看得津津有味,直到数个月后,她突然心生厌恶,起因是有一本书所记载的事物和她记忆深处那不可逾越的障碍相违背。

那是不对的,为什么要这么记载?那我算什么?阿尔丽甚至在图书里偷偷啜泣,她终于知道,图书馆里的书,书中的文字,不过是经过过滤和美化的毫无意义的东西,那一行行的文字所记录的,是被扭曲的现实,是让人走偏的导向标。没有人愿意真正去看懂这些书,只会在心的外围接纳它们而已。

与此不同的是,有一次在图书馆里,阿尔丽得到了不一样的结果。

那个早晨,她无事来到图书馆,几乎毫无目的地闲逛着,没有任何书能引起她的兴趣,却在一个角落,她看到一个神职人员正向书橱里添加新入的书籍。阿尔丽盯着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不是觉得新奇,无非觉得无聊罢了。老人拿起一本书瞅了瞅,塞进书橱里,又拿起一本书,瞅了瞅,塞进书橱里。直到最后一本书,他瞅了瞅,皱起了眉头,又翻开来看了看,那眉头的褶皱加深了。他并没有把书塞进书橱里,而是直接放了回去。

就在这时,跑来一个年轻人,他显得很匆忙,只见他说:“麻烦大人您来一下!有位伯爵大人正寻找一部传记,他很着急!”

“真是的……”老人骂骂咧咧地紧步跟着年轻人而去,却把那本书落在那里。

阿尔丽瞅着老人渐渐远离后,她快速跑过去,拿起那本书。

先看封面,无题。再翻过第一页,她眼睛睁大了。那史无前例的文字开始映入她的眼帘,她的直觉在告诉她这本书完全不一样。

阿尔丽看得入迷,时间就像一阵风吹过一样流逝,她感觉不到曾经如流沙般的缓慢。忽然一阵脚步声响起,那是那位老人脚步声,阿尔丽有些不知所措。就在老人现身的那一刻,她闪电般从别处抽出一本书,代替自己手中那本放到原处,接着躲进通道的纵深处。老人没注意到她曾在这儿,只是毫不在意地拿起那本冒牌货,看也不看一眼就径直离开了。

心砰砰直跳的阿尔丽顿时松了口气。待她放松至得以重新审视那本书时,她从纵深处走出,跑向自己最熟悉的角落——那个偏僻得没人来过的第三层最角落。

这本书不算太厚,也不起眼,但是在阿尔丽眼里却如至宝一般。她一时无法看完,于是将它藏于自己领地的一处最不显眼的地方,之后来图书馆,她都会读起这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