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这种展现方式还真像是游戏,然而现实并不能如同游戏般戏耍。

少女有着一头虽有些许污浊但仍旧秀丽的金发,一双颇为好看的蓝色眼睛。

身体略显娇小,却穿着全套的白色盔甲 ,上面绣着繁杂的花纹;原本手持着的法杖置于地上,但没有魔力,看起来更像是装腔作势的;盔甲底下的衣服是暗红色。

所谓生命神木所作的身体,指的应该就是少女的 假肢左腿。

少女早早发现了我,看过来的目光里却没多少惊喜与冲动,更多的是恐惧与不安。

通明眼如其名真的只能解析分析我看到的一切,我环视一圈,什么都没有发现。既然不是周围有危险,那么少女所害怕的,只能是——我?

要说有什么好怕的话只有我身上还穿着明显不是这个世界的衣服 ,但就女神大人的决定来看这并不是多么大不了的事情。无数的念头在我心中闪过,或许是类似的衣服代表了什么、她看见了什么我看不见的东西……但再多的猜想也没有什么用 。

我关了通明眼,壮着胆子,尝试着伸出手:

“你好……额,需要帮助吗?”

逃离丰穗子的丢脸一幕不断在我脑中重演着,如果一直这样逃避下去,是绝不可能展开所谓的“异世界冒险”的吧……

少女低下头看着猎魔夹,双唇紧闭, 一语不发。

我尝试着坐到她的身旁,却在靠近之前就发现了她在暗暗颤抖着。

少女身下的草和猎魔夹附近的草有明显的的区别,干燥并且倒伏,没有恢复的迹象,看起来少女被困在这里至少是一天甚至更久了。尽管我也有点饿,但还没有到饿死的程度,于是把刚收集来的野果都放在了她面前。

少女看了一眼野果,并没有多少动作,但是眼中的渴望无法隐藏。

额……我现在应该和喂流浪动物一样离开她的视线吗?

与丰穗子相对比,少女的服装应该算是非常华丽贵重,就我目前对异世界的简单认知而言,少女的地位一定不低,但……

我犹豫着,想着既然丰穗子都能听懂我说的话那么少女应该也可以,应该不至于是不同种族的语言不同,又或者遇到方言……等等,我和丰穗子说过话吗?

我把果子推到少女的面前:

“你可以挑一个给我,这些都是我刚刚采来的果子,绝对没毒。”

少女犹豫了一下,抓了三四个果子给我,这是在担心剂量大才有的毒吗?我都吃了下去,然后自觉离开少女一段距离。又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她才犹豫着吃下了一个果子,然后越吃越快,时不时停下来,不知道是噎住了还是想到了什么。我不自觉露出了笑容,她瞥见了一眼,马上露出了惊恐的表情,虽然很快又掩饰起来,但看来是太饿了已经没有精力做出这种行为。

一堆野果吃下去,少女的肚子竟然反而开始发出饥饿的声音,看来真的饿了很久,她被困在猎魔夹上应该是过夜了。

果子也吃了,现在应该好些了吧。我靠近了一点点,见少女没有过于激烈的反应,斟酌着开口了:

“我的名字是……慧,是一个……额,你可以当做冒险者之类的人?”

名字干脆从丰穗子那里取过来了,新的生命的话,名字也应该换一个吧。少女在听见“冒险者”一词时,明显有不一样的情绪,但在听到疑问之后却又很快打消了。看来冒险者在这个世界或者至少是在少女看来并不是一个普通平凡的无业游民。

少女犹豫着,终于开始说话:

“我的名字,是,智。”

智?这还真是巧啊,智慧吗。如果不是和她接触得这么费力的话我都要怀疑她是女神大人派来的。既然肯开口说话了,那一切就好办了,我又一次看了看猎魔夹:

“其实我——!”

就在我启动通明眼又没有关闭的一瞬间 ,少女的眼中迸发出强烈的光辉与猛烈的气势,与之前的躲闪不同直勾勾朝我刺来,而在我还没有反应回来的瞬间,那光辉就已经消失 ,少女再次将头撇过去不看着我。

“你竟然,把真名告诉我……”

真名?这个世界原来是分真名和普通名的吗……也就是说,我刚刚的起名行为是具有更大的意义的?而从少女的表现看来,真名是有着特殊用途的,或者至少对于少女来说是这样的。

因为少女的一下子,我的通明眼也没有关掉,试着解析刚刚那个光,成功了。但那显然是某些非常复杂的东西,通明眼只模糊的告诉我那叫做“神术”,不以魔力而是精神作为驱动。并不是说那是通明眼都不知道的东西,而是我对于这个世界的理解还太少,全部告知会给我带来过量的信息。

但既然需要用上这种高级的东西,应该不算什么常识,我装作大不了的样子询问智:

“嗯。这有什么不可以吗?”

不过,“精神驱动”,也就是说在这个世界里精神也是一种能量吗?

智又恢复了有些冷漠拒绝的神情:

“的确,你的真名有着某种【保护】,正常情况下是没关系的,不过……”

不过?智再次缄口,我却感到非常不安:

“你的意思是,你能够破除我的【保护】吗?”

智刚刚说出来的显然并非是普通词语,里面有着某种含义。

少女犹豫了一会,还是说了出来:

“不能。但我可以绕过保护,利用你的真名。”

说着,她撇向我的目光里倒更多是一种威胁与警告了。

一瞬间,这种眼神令我想起了一次又一次的背叛与戏弄,我的口舌干燥起来,心脏在那一刻皱缩又扩大,大脑一阵昏厥,看似已近远去的记忆场景于此重叠。女神大人可以让我远离凶兽盘踞自然肆虐的危险地带,但却不可能让我避开藏在每一个貌似友好的人心中的陷阱凶残。

我的瞳孔缩着,恶狠狠对向了少女的目光,让后者不自觉后退了些许,

克制……克制……

我假装眼睛疲劳,闭了闭,换上友好些的目光:

“其实我这是……额,第一次出来,就碰到了你,你很需要帮助,对吧?”

智略显疑惑的看了我一眼:

“是……诅咒一直在影响着我,不出三天,我就会死在这里。”

她直截了当的说出了诅咒,也没跟我解释什么。难道说那个神术还能看到我的想法?或者,通明眼的使用是能被看见的?难怪丰穗子能注意到我……

我朝着其它方向,装作检查的启动了通明眼,随即回过头来:

“这周围都很安全。”

智点点头:

“是的……我在这里昏迷了一天,也没有遇到魔,或者魔兽。”

真的是可视的啊……不过,魔,魔兽,两者原来是不同的;并且猎魔夹名副其实就是用来捕猎魔或者魔兽的吗。没有遇到魔或者魔兽,但也没遇到人。但这样的话,猎魔夹为什么会摆放在这里?

了解知识的事情先放在一边,我拔出了胸前的苍:

“我或许可以帮你,处理这个东西。”

少女犹豫地看着我,最终还是缓缓点了点头。

有了之前使用的经验,我很快操作苍把猎魔夹的固定点给暴力切开,用苍整个撑在智被夹住的部位,苍结实的顶住了猎魔夹,没有丝毫损坏的迹象。它好歹是神明赋予的。至于猎魔夹也是神明相关东西的这种可能性嘛……

少女抽出了腿,刚刚尝试站立起来却又摔倒,我快速抽出了苍,算是有惊无险。

我用通明眼看过去,发现诅咒仍然纠缠着她:

“看起来单纯解开架子并没有什么用处……”

智点了点头:

“这是为捕获大型魔专门设计的猎魔夹,上面带有诅咒。”

“能消除吗?”

“能……”

说完,智就自顾自蹒跚着向前走去,我忙站起来追过去:

“那要怎——”

注意到我的行动之后,智马上转过身来,几乎不掩饰惊恐的看着我。

额……我看起来应该没有什么恐怖的地方吧……还是说被送到异世界的我本质上并不是人类?如果这样说,那少女的害怕就能解释了。

好在少女并没有过多的沉默,终止了我对自己存在的怀疑:

“你帮助了我……我……以后会回报你的……现在,我没有可以报答你的东西……”

报答?看来这还是个比较“正统”的西幻世界啊,政府的职能非常弱,人类并未控制大部分的自然区域。也可能只是少女的个人坚持,就她的服饰来看应该来自非常富有的家庭乃至家族。按通明眼提供的信息来看丰穗子所属的异魔族并不贫穷落后,甚至是比较先进的,但她和丰穗子的衣物差距并不小。

不……如果真的是这么想的话是不会感到恐惧的,最多是感到抱歉,而不会露出那种抗拒的态度。如果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回报的话,就不会说出那种威胁的语句,而她看起来又不至是恶劣到用威胁抵消帮助的人。

我没了友善的面孔,带点戒备和责备的回应:

“我不着急让你现在回报我,再说了,送佛送到西,你如果就这样死了也就没办法报答我了不是吗?”

她或许是听出了我的意思,转过身去,但还是微朝着我:

“不用了。”

说着却停在原地,没有走出多一步。

从她的侧脸中,我看到了无比熟悉的犹豫与坚决……

所以……恐惧吗?

我叹了口气:

“你并不信任我。”

少女点了点头,随即转过身去,打算离开。

就这么放任她离开吗,就这么放任她进入危险吗,就这么——放任自己依旧糟糕吗……

抛弃的东西,总不会轻易再次拾起的。

这应该算是我的运气好呢,还是差呢?

我挠了挠头,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呼出:

“和我以前很像啊。”

少女闻言,停住了脚步。人类不管怎么样都是想拒绝孤独的。

“过去,我从不想,或者说从不敢相信任何人。”

她稍稍侧回身来。

“那段时间我过得并不快乐,在一天又一天中承受相同的痛苦,感觉就算死了也不会结束。”

实际上却是是死了才结束的。

我无情的嘲笑着自己,随即满口胡话却大言不惭的补充道:

“直到我又一次开始尝试,尝试着去信赖哪怕只是看起来值得信赖的人。或者说……”

我把苍丢出去,缓缓举起了双手:

“至少我可以保证无法伤害你。”

说实话,在苍离开我的一瞬间,那熟悉的害怕与恐惧又回到了我的胸膛,莫名的慌张占据了我所有的思想。但我最终还是把一切忍了下来,克制住了表情。

少女,缓步向我走来,拖着病痛的躯体,试探着每一步向我走来。

或许是第一次,我闻到了这里森林独特的味道,我看见一颗大叔的根部长着蘑菇,我想起了以前去过的一个餐厅……

我不能停止发散的思维,我不能不将我的注意力从现在的局面上移开,如果我正面面对这发生着的一切,我的身体绝对会脱离我的想法,竭尽全力为自保而做出反应。

少女捡起来苍,看起来还有些吃力。我尽力克制,但还是无法阻止利刃穿过胸膛的想象、阴暗笑容的画面、尖酸刻薄的嘲笑、后悔莫及的哀伤、奄奄一息的恐惧……全身的血液奔腾起来,这是在忤逆我为自己搭建的防护壁垒。

少女费力的把苍拿在了手中,闭上眼睛,不知经过了何种斗争后,再次带着奇异光芒睁开湖蓝色的眼眸,这次,光芒转瞬即逝。

她看向我,那是一双悲哀的、令人怜悯的眼睛。我再没有试图多想,她眼中的感情已如漩涡将我的思绪俘获,令我再难有它想。轻盈,但沉重的,她把苍放入了我胸前的剑套中。

她的手离开我的胸前,我的手放在包裹着的利刃上方,那里还有余温。

“这……咳咳……”

刚打算说话,我才发现自己一直在屏息,喉管和气管争抢唯一的口腔,让我呛到了自己的口水。

她第一次主动直视着我:

“你说的,尝试……”

哈……尝试……

“好啊。”

我咧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全身放松下去,撑着膝盖喘气,而少女在原地等待了一阵子后,转身走向了森林。

我急忙追赶上去:

“所以,解决的方法是什么?”

绿叶飘落,树皮皲裂,但仔细去看,会发现裂纹的深处是崭新的纤维被整齐切开。

“让猎魔夹捕捉到真正的魔,这样诅咒就会转移……从前也出现过猎魔夹捕捉到其它生物的事情,一般来说每天来检查的猎人就会重新布置猎魔夹。”

树枝在咔嗞声中破碎,随后被压入泥土中,卑微的消失。

“如果是受伤的动物或者人类意外触发了猎魔夹,运气不好的话就只能等死了吗?”

智点了点头。

我稍微加快步伐,想要和她并行,她敏锐的注意到了我,目光极快扫过,又马上装作无事发生,强硬的盯着前方。

她也在克服自己的抗拒吧。我暗自轻叹,接着踩到石头又落在了智的身后:

“你说你被困在这里一天,也就是说这个猎魔夹并没有猎人来检查,而周围看起来也不像是魔经常行动的地方,很奇怪……”

高空有类似鸟的生物飞过,不知道我们的身影是否在它那狭隘的视线中闪过。

“嗯,或许这是个被抛弃的猎魔夹。”

遇到丰穗子的时候,通明眼告诉了我一些基本的魔力知识,诅咒应该也属于魔法的一种,那么它肯定是有魔力来源的,但智却说这可能是个被抛弃的猎魔夹……

“被抛弃不久吗?”

智点了点头,她并没有通明眼,虽然不知道【神术】有什么用,但就算是通明眼也不能查看具体到这些的内容,应该和我推测的一样,猎魔夹上的是残留的魔力。我看向智的假肢,少女在艰难的蹒跚前行:

“如果在捕捉到真正的魔之前,猎魔夹的魔力耗尽,无法再次展开了怎么办?”

智摇了摇头:

“关于布置与诅咒作用的逻辑框架是程式法术,魔力不来自猎魔夹。”

逻辑框架……程式……看来这个世界的魔法并不是简单的想象就可以使用的,但看起来也没有复杂到需要使用仪器。来自猎魔夹,也就是说猎魔夹的使用是要提前注入魔力,或者是猎魔夹这类的物品本身就有着一定的魔力?

我们之间又恢复了宁静,但却失去了见面时的紧张与猜忌。如同玩笑般,我要从相信一个同我一样丧失相信能力的人开始,回忆如何相信,学习放下戒备。

继续前行,周遭的树林愈发密集 ,已经不再强势的阳光被进一步切碎得斑驳陆离。细细倾听的话,能够察觉到来自任何一个方向的不止的窸窣声音。

海拔并没有抬升很多,但脚下的泥土已经变得更加湿润泥泞。地上已不再能见遇到丰穗子的地方那样的碎叶,离那里去并不算太远,可地上却已经大半是已经腐烂或者腐烂得差不多的落叶。

偶尔有几处,树与树相互排挤,留出了宽敞的空间,光线呈现几何状投入,灰尘颗粒四散产生的丁达尔效应让这看起来像是诸神战后遗留在山坡上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