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吃完午饭后,阳光正是充沛的时候。恬静而温暖的夏日的阳光不似以往的酷热,反而让人觉得惬意和安详。

我收拾完了碗筷,清理干净了洗碗槽和海绵之后,便和以往一样用毛巾仔细地擦好了手,走到客厅里就着松软的沙发坐下发呆。此时过了午时一刻,茶几上的花瓶里;水仙花正静静地绽放。

吃完午饭后,卡蒂娅好像去花园里晒太阳了吧。空荡荡的客厅里,没有人。

啊……今天下午要干什么呢?

不由得在心中暗暗地思索这一问题。

果然还是读书吧。我记得我有把那本夏尔·皮埃尔·波德莱尔的诗集《恶之花》给带来的。

一边在心里好好打着算盘,我一边从沙发上起身向楼上自己的房间走去。

走上楼梯之后,我换上了另一双用来在自己房间里穿着的拖鞋,然后很快地走到了我的房间门口。由于光线不太好,我只好先把走廊的灯给打开再去开门。等到明亮的吊灯的光芒照亮了四周雪白的墙壁后,我才将手放在冰冷的门锁上,轻轻拧开了门。

刚打开门,强烈的阳光便与我打了个照面。那耀眼的光芒闪的我的眼睛着实有些不适,我下意识地将头别了过去好让我避开那灼目的光。

不知是下意识的还是有意这么做的,我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我的床铺。折叠整齐的床铺上,有着银白色的美丽长发的少女正坐在被褥旁边用手指沙沙地翻着书页。仿佛是早就察觉到了我的到来,少女略略抬头向我道了一句:“午安。”

“哎,是的,您也是,午安。”

我完全没有意料到少女会在我的房间里,一时间竟手足无措,只是默默地站在原地不动,好似一尊雕像。

少女仍静静地翻着书页,不时用手指在纸上画着线,感觉像是在做标记。我不知道此时是不是应该搭话,所以很尴尬地自己跟自己讨论到底要不要开口说话。过了一会,少女忽然合上了书,完全抬起了头开始正视我的脸。我感受到了那毫无遮拦的,仿佛能将人的内心刺穿的目光,于是终于张开了嘴准备说话。

“……一直站在那里,不会累吗?”少女柔声问道。

啊哈哈……被抢先了呢……

我在心里无奈地苦笑了笑。

“啊……说的也是呢,确实感觉有点腿酸了。”我在说话的同时也尽可能地在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自然一些。

“那快坐下来吧。”少女见到我果然说出了她预想中的回答之后看起来也很开心,很热情地让出了一块位置让我在她旁边坐下。

……虽然事实上我才是这个房间的主人吧……

顺从地在少女的旁边坐下以后,我开始注意她手中拿着的那本书叫什么。看了看书脊,好像是世界地图册。

“那个,我姑且问一下,您看这本书干什么呢?”我顺着自己的想法问出了这个问题。

“嗯?嗯……是因为我想了解一下您所说的日本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少女一边刷刷地翻着书页一边回答我的问题。

“哦……哎,您看得懂上面的片假名吗?”我装作有些吃惊的样子问她。

“看得懂,”少女点了点头,“但是我想到了一个问题,你们用片假名表示的这些名词本来是什么语言里的单词?”

“哦,这个啊,是英语。”我感觉现在的气氛挺和睦的,于是打算就这样聊下去。在谈话的过程中,我应该可以更好地了解到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英语……”少女突然颦起了眉。虽然才接触了不到一天的时间,但是我已经很清楚她只有在认真思考问题的时候才会下意识地皱眉。

“可能我以前在哪里接触过这个名词。但是现在不太记得有关这个语言的东西了。”像是努力要从回忆中脱身出来似的,少女慢慢地摇了摇头。

“对了,昨天晚上你说了一句话,我没听懂那是什么。请问那是什么语言啊?”我试着问了一下关于昨天晚上的事情。

“嗯?我说了什么?”少女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是那句不同于日语的语言吗?”

“嗯,是的。”

“那个的话,我管它叫‘维茨’。”少女的双手静静地垂在书本的封面上。“我学会它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呢……大概一两千年前吧……我和妹妹有一次在你们人类世界的一个有很多船只的,哦,叫港口的地方登陆了。在那里呆了一段时间后,我从当地人的口中学到了这种语言。”

“那还真的是特别古老了啊……”我不由得为这个几乎是夸张的时间跨度而咂舌。

少女沉默了一会。在这段短暂的沉默中,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手上那本世界地图册的封面上,没有动过。我虽然很想知道那时她在想些什么,但是最后还是觉得不太礼貌于是放弃了开口。

“的确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呢……”少女幽幽的自言自语道。

我忽然感觉气氛有点沉默了下来,可一时间却想不出什么话题来继续,只能很尴尬地跟着少女一起沉默。在沉默的空气中,夏日的阳光仍如流水般地在静静地流淌。

过了一会,少女很突兀地起身,拿着手中的地图册走到了书架旁,然后将书放在了木质搁板上。放好了书之后,她又走回到床旁边准备坐下。正当我看着地板发呆的时候,少女突然一步没踏稳向地上直直地倒了下去。

?!

我刚一抬头便看见了快要摔在地上的少女,情急之下慌张地伸出手抓住了少女的肩膀防止她真的将脸磕在地板上。

搞什么啊?!

我被这突然的行为给吓了一跳。

“那个!……您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由于担心和紧张的情绪混杂在了一起,我的心情非常复杂;讲话的声音也不由自主地跟着提高了几阶。

“嗯……果然还是无法自愈啊……”

少女嘀咕了一句问我听不懂的话以后,又撑着地面坐了起来。我松开了搀扶她的手以后,也半蹲在了她的面前等着她说些什么来解释一下这是什么情况。

果然不出我所料,少女在深呼吸了几口气以后便继续以她那完全没有起伏的声调开始跟我说明这是怎么回事了。

“我受伤了。伤口很深,没法正常愈合。”

还是很简单明了的回答。

“受伤了?等等,怎么回事?”

感觉我的思维没能很好地跟上节奏。

“……前天在猎杀敌人的过程中被击中了,留下了很深的伤口。伤口没能愈合,就是这样。”

啊……?

难不成,她真的经历过特别激烈的打斗?

“嘶……我知道了。您暂时保持别动,我去拿紫药水和医疗物品来。”

来不及顾及那么多了。唉,我们还是太粗心了,没有考虑到她有受伤的可能性。

现在还是尽快察看伤口然后再进行包扎比较好。

想着这些的同时,我的身体已经做出了反应。

冲出房间,跑向客厅。来不及换拖鞋,就这么小跑到药柜前,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了包扎用的纱布和紫药水。

为了保险起见,我顺便拿走了医疗箱,然后关上抽屉跑回楼上自己的房间。

卡蒂娅还坐在地板上等着我。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平静得让人怀疑她到底有没有疼痛的感觉。

“我拿好医疗箱来了!”我一边将箱子放下一边说,“所以您的伤口在哪里?请让我察看一下。”

卡蒂娅听了我的话以后点了点头,然后缓缓地抬起手开始解开胸前的衬衣的扣子。

什……?!

我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不会是……胸前吧……?

我觉得自己会在她解开扣子之前先晕过去,于是赶忙追问了一句:“那、那、那、那个,请问是在哪里?”

紧张到口吃了……

卡蒂娅没有说话只是自顾自地脱下了衬衣,将她的身体毫无保留地展现在我的面前。

等等等等!这太刺激了我顶不住啊!!!

这么想着的同时,我动作迅速地转过头去避免看到少女美丽而白皙的躯体。没错,绝对不能做出这么冒犯的举动。

“……怎么了?”卡蒂娅问了一句。

“那个……不好意思……能请您转过身去吗?”我怯生生地请求道。这样会好一些吧……不会直接看到裸体而能检查一下背部有没有伤痕。

“我已经转过来了呀……”卡蒂娅的语气中带有一些疑惑。

“哎?”我慢慢地转过头,看到卡蒂娅果然是以背对着我的姿态在和我说话。

啊……我是笨蛋吗……人家好歹是有身为女孩子的自觉的嘛……

不由得在心里嘲笑自己的慌张失措。

“好的,我看看……”话音刚落,我便被卡蒂娅的背后的受伤情况给吓到了。

“这……这是……?!”我被吓得有些发蒙。

眼前的卡蒂娅的脊背上,有四五条发紫的狰狞的伤痕。那种裂口就像是被鞭子一样的东西给抽烂了似的,皮肉都翻了一圈开来。除了这几条几乎覆盖了整个背部的伤口以外,还有一些可怕的、像是被锥子凿出来的伤口。在仔细地观察了这些伤口以后,我很快发觉到这些伤口恐怕是被动物的牙齿咬穿的孔。

在短暂的思考和联想以后,我越发清晰地察觉到这些洞状的伤口极有可能是被大型鱼类的牙齿咬出来的。比如说鲨鱼。

想到这里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怎么了?”卡蒂娅等了一会以后见我没有动手,低低的问了一句。

“啊……那个,很快就好了,我在开药水盖子。”虽然很对不住她,但是我还是稍微撒了一个小谎。嘴上说话的同时,我也迅速地动手打开了紫药水的瓶盖,将棉签放入其中沾了一些药水,然后轻轻地在卡蒂娅的背上擦了一点。

……

卡蒂娅的反应比我想象中的平静不少。一般人根本难以忍受的剧痛在她的面前好像小儿科一样不足挂齿。

“那个……卡蒂娅,感觉疼吗?”虽然看她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但是我还是有点担心她的情况,于是问了一句。

“不疼。请继续。”卡蒂娅说话的语气平淡得让我感到惊讶。

“好吧……如果疼一定要说出来啊?”不行,果然还是很担心她会逞强。

“……”

回答我的是一阵沉默。

好吧,总之先把药上完再说。

这么想着,我又沾了一点药水,继续往卡蒂娅背上的的伤口上涂抹。

“……其实一般情况下来说,我身上的伤口只用几秒钟的时间就可以愈合。”卡蒂娅忽然说了一句话。

我在刚抹完第三遍药的时候听到了这句话,一时间惊愕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哇……这么厉害的吗……”良久以后,我才缓缓地说出了这句话。什么啊……感觉说这话的我真是蠢爆了……

“还好吧。我妹妹的能力比我更加出色。她的话估计只用几秒钟都不用就可以愈合吧。”卡蒂娅淡淡地说。

“妹妹?您有妹妹吗?”我已经在卡蒂娅的背上擦了五六次药,还往上面抹了一点消炎用的医用酒精。

“嗯。我的妹妹在前不久跟我走散了。她去了南极,而我去了北极。”卡蒂娅好像陷入了回忆的漩涡中。她那双红宝石般璀璨的眼中没有一丝感情的波动。“当时我们都在追那个东西,为了方便起见,我们决定分两路去搜寻。因为我比较熟悉这个世界北半球的海洋,所以我就去了北极。而她就去了南极。”

“啊……这样吗……”我取出了纱布,帮卡蒂娅在身上缠起来包住伤口。

“是的。就是这个样子。”说完以后,卡蒂娅沉默半晌,然后才幽幽地补上了一句话:“……如果不信的话就当我是在讲故事吧。”

这句话出口的那一瞬间,我的手颤抖了一下。

“怎、怎么会?怎么会!”我不知为何情绪有些激动。

“我觉得这对于你们人类来说非常不可思议。所以您会怀疑是很正常的。”卡蒂娅依旧是用她那平淡的语气在叙说着事实。“况且你们人类本来就是这样一种生物。对于一切不符合常识的事情都予以曲解或者否认,尝试着否定或者逃避。所以我能理解。这就是弱小。”

不知为何,我忽然感觉卡蒂娅变了。她所说的内容开始令我难以忍受。虽然我很清楚她说的是事实。

“什么信不信的……我是相信你的啊……”我感觉自己说话的声音在逐渐变小。

“……不信与否,是您的自由。”卡蒂娅用平淡的语气止住了这个话题。“请问,伤口处理完毕了吗?”

“嗯……大概好了。”我沙哑着嗓子回答道。

在结束对话的同时,我为卡蒂娅缠好了最后一圈绷带,将紫药水和其他医疗用品放进了医疗箱内。

“谢谢。”卡蒂娅活动了一下腰部,然后转过身来看着我收拾东西。

“没什么……您休息一下吧。我去放个东西就来。”

说完这句话,我便逃也是的离开了自己的房间。

跑到阳光充沛的客厅里,我没等将箱子放回抽屉便靠在了门廊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头晕,恶心,胸闷,想吐……

我于是终于痛苦地承认了这样残酷的事实。人类真是一种弱小而无能的低等物种啊。

一想到自己也是这样无知而愚蠢的存在的同时,我几乎痛苦得喘不过气来。

所谓信任与不信任……又到底该是什么呢……

在这个有着温暖阳光的下午,我冰冷的生命仿佛已经迎来了枯朽。

于是忽地,我想起了在太宰治先生的《人间失格》里出现的那句话: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

有一种想大哭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