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酉申分明发现了那个身材高大男人的身影,可是在他把目光完全调向车厢连接通道的那一侧时,那个高大的男人又消失了。

是幻觉?

不,并不是。丁酉申很清楚的知道,在自己察觉到那个男人的同时,那个男人的双眼也在死死的盯着自己。

“教育中路,到了,教育中路,到了,请下车的乘客拿好您随身携带的行李从左边车门下车。We are now at Middle road of Education,please take your luggage and get off from the left door.”

——地铁报站的语音响起,丁酉申在回过神之前,他身边同行的乘客在转眼之前就换了一批。

身材高大的男人再也没出现,丁酉申身后的胖男人也不知去向。

之后的时间里,任凭丁酉申如何去寻找,他都没有哪怕再多一丁点的额外收获。

但也不能说没有收获,至少在最开始遇见的胖先生身上,应该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线索。

因为胖先生在当时就站在那名持枪歹徒的近侧,他可以看得清楚,然后把把印象里最深刻的东西、最值得怀疑的东西、主观意识上无法忽略的东西印在眼里。

晚上十一点半,是十五号线的最后一班地铁开车的时间,所以这是丁酉申搭乘的最后一趟车次。如果还没有其他额外的发现的话,他打算在地铁的终点站世纪花海下车,结束自己今天的“取材”。

也许事情可以从其他方面入手,毕竟以普通人的眼光很难说会有什么发现——丁酉申一边反思着自己的思路是否正确,一边想着要是这样做没有成果那么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他思考得有些出神,以至于他没有发现自己的周边发生了异样的变化,直到最后一名乘客在旧江街口下车后,他才发现这个车厢里只剩下他一人了。

这里可是琳琅京,是二十四小时都不会休眠的城市。即使是末班车,乘客也不应该少到这种程度,倒不如说恰好是末班车,急着挤上车的人应该要比平时多才对。

而现在,这一整节车厢里只剩下了丁酉申一个人。

他当然发现了这不对劲,就好像有人故意把多余的来客请下场,只为了和丁酉申一人单独约会一样。

丁酉申知道邀请者是谁了。

他应该想到的,那个恍惚间看到的高大男人眼里的眼神,那分明是猎人看见了跨越保护区的动物时的眼神。

丁酉申再次看向地铁列车车厢连接处的地方,他知道那个男人这时候该从那漆黑的通道里现身了。

周围只有地铁列车穿梭在地洞时的鼓风声和在地轨上滑动时的碰撞声在律动着,车厢内的照明管也像夜店里烘托气氛的闪光灯一样因为线路接触不良而一眨一眨。

那个高大的男人就出现在了丁酉申的视线中,没有造成认知上的任何突兀感,仿佛早在一上车开始他就在那里,只是因为存在感太低而被忽略了一样。

察觉到了丁酉申已经发现自己后,高大的男人从列车上的座椅站了起来,像一扇门一样,拦在了列车过道的中间。

“这位先生,我们又见面了。”出于成年人应有的社交礼仪习惯,丁酉申率先说话了。

“你好。”高大男人回话,嗓音浑浊且厚重。

虽然不是第一次听这个高大的男人说话,但是丁酉申对他的回应还是感觉到很意外。昨天晚上他带着女儿出现在丁酉申的面前时明明一言不发,现在却很爽快地回答了。

“上次见面和令媛交谈有些冒昧,忘记先作自我介绍了。在下名叫丁酉申,是一名自由记者。”

丁酉申说着,然后从自己西服内袋中掏出了一张名片,双手往前递上,但是他却仍是站在原地,并没有靠近魁梧男人一步。

“丁先生,我知道了。”

魁梧男人说完后也只是站在原地,没有报上自己的姓名以作为交换,也不打算靠近丁酉申一步,更不用说上去结果记者先生的名片了。

只是两个交谈并不投机的陌生人,他们之间的交流到此结束......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

丁酉申压抑着紧张而激动的心情,他如此期望着,但又希望自己能离真相更近一步。

“丁先生,你做坏事了。”魁梧的男人打出了一记不知所谓的直球,“你是小偷。”

丁酉申楞了一下,随后直起了刚才为了递名片时而弯下的腰,脸上所挂的笑容依旧没有一丝波澜。

“这话怎么说,先生?我自己可不知道我偷了什么东西。”

“你没有偷东西的自觉,但是你有偷东西的意识,你就是为了偷东西才上车的,你是小偷。”

丁酉申无话可说,他无法反驳,因为没有任何可供他辩解的余地。在有人指证别人偷东西的时候,被指证的人不知道自己被指偷了什么东西的情况下,仅凭一句“你有偷东西的意识”就把人当做小偷,换做谁都是无法辩解的。

无罪的人在被套上了“莫须有”的罪名时都会为自己辩解,更不用说想要为自己开脱的真犯了。

“这位先生,你的这种说法未免也太过于霸道了。说我偷了东西,总得说出我偷了什么东西吧?”

依照正常人的逻辑,丁酉申说的没有错,抓贼讲究的是人赃俱获,要是没有证据的指证只能算是无理的污蔑。

“不,我不说。我知道,如果说出来你偷了什么东西,你总会以各种各样的借口为自己脱罪,只有在不告诉你你偷了什么东西的情况下,你才能够保持有偷了东西的自觉。”

丁酉申很清楚高大男人为什么会这样说,因为昨天晚上他就是在这个高大男人的女儿面前用各种各样的花言巧语为自己辩护脱罪的。

可是现在站在丁酉申面前的并不是小女孩,而是一个高大的男人。

成年人也会忌惮那些用来蒙混小孩子的诡辩吗?

丁酉申不知道,他只知道成年人害怕不讲理的蛮横和语言无法沟通的窘况——就像现在这样。

“丁先生,你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吗?”山一般的男人声音响若洪钟,厉声质问。

丁酉申放弃了辩解,现在他断定了自己面前的是一个不讲理的家伙。

“不管是出于什么理由,只要故意偷了别人的东西,不管是偷了什么东西,就是不可饶恕的事情!”

身躯高大的男人坚毅的面容露出了愤怒到极点的表情,就像是老海庙街时会卖的那种贴在门上的门神。

凶神恶煞的男人缓缓抬起左手指着丁酉申说道:“你是犯罪者,不被正义庇护的人,无处可逃!”

说完之后他便噤声不语,活像是捉鬼钟馗的雕像,在等待着天罚的降临。

然后又是数秒的无人言语,仅仅只有两个成年男子在灯光昏暗的车厢之内,一方不知其所云,另一方等待着对方的将死之时。

永远不会到站的列车就像这样开了许久,直到高大的男人因愤怒而圆睁的双眼中满带着感觉到不可思议的神色。

——为什么丁酉申还没死?

丁酉申还是好端端地站在他的眼前,站姿早已不再是递名片的姿势,相反,丁酉申现在的眼里同样充满着敌意。

“在你看来,我应该像当时列车上的那名持枪歹徒一样自杀是吗?真不巧我现在并没有带刀。”虽然话语中稍带着半开玩笑的意思,但是丁酉申的态度绝对是严肃的。

“是这样吗?如果你不愿意自己动手的话,那就不好意思了,丁先生。”在意外之余,身材魁梧的男人也马上理解了下一步自己要做的事情。

接下来的动作只能以神速形容。

速度快到了普通人的肉眼根本无从捕捉的地步,而且这些动作都如同行云流水一般进行着。

雕像一般雄壮的男人先动了,他冲到了丁酉申的面前,高大身躯在狭小空间移动所产生的气流变化让丁酉申感觉到犹如狂风迎面。

重拳,男人藏在身后已久的、紧握的重拳,在随后往丁酉申的正脸毫无保留的冲击而去。他确信,只要这一拳不落空,丁酉申的头骨必定会被碾得粉碎。

然而,在男人铁锤一样的拳峰触碰到丁酉申之前——

一个形状奇特的公文包横在了丁酉申与男人之间——铁锤砸在了坚盾上。

在近身搏斗之中,有经验的人都不会因对手的意外之举而停下,他们都会以自己最快的反应速度去思索下一步应该怎么做。

高大的男人正是如此,他紧接着收回了自己先出的重拳,以专业拳击手交替换拳的姿势打出了自己的另一记短拳。

如果想要让攻击有效命中的话,就必须从盾无法兼顾的方向同时发起攻击——作为防御方的丁酉申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已经做好了闪避另一发重拳的准备。

然而丁酉申的对手,那个高大的男人并没有那么做。

这一记短拳依旧直取丁酉申的正面而来。

这一记短拳必然会再次被钢盾似的公文包挡下,双方都知道这一点。

所以这一拳再次被公文包挡下后,男人全力将自己的寸劲从手臂中导向手腕,然后把力量从自己的拳头中全部释放了出来。

“嘭——”

一声沉闷的巨响后,拿着公文包抵挡着进攻的丁酉申被这一记重拳轰倒在地。

再怎么说丁酉申的身躯依旧是一副人类的身躯,第三根肋骨折断,尾椎挫伤,左臂脱臼,似乎还有内脏受损......

普通人类的身躯就是如此脆弱不堪,丁酉申也明白自己不是什么超人。要是对方再随便上来补一拳,自己必死无疑......不,不用那么麻烦,直接把丁酉申扔在这里不管,或许过个三四小时没人发现,自己也会因失血过多而死。

尽管如此,重伤的丁酉申仍忍着剧痛,扶着车厢内的立柱扶手站了起来。

“怎么,不......来第三拳吗,先生?如果......是你的话,在我被打飞的瞬间......再朝我脑袋上补一拳......也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吧?”丁酉申忍着疼,轻轻擦去了嘴角的血,虽然声音有些断断续续,可是他仍旧笑着把这句略带挑衅意味的话说完了。

“为什么你不认罪?明明是坏人,坏人却总不肯承认自己是坏人,只要认罪了,就不用承受这样的痛苦了。”高大的男人向着丁酉申一步步逼近着说道。

“痛苦?你错了.......最痛苦的事情......并非如此。”

“那是什么?”

“是......我觉得......自己没有错的时候......非要......平白无故地......认罪。”

“不知悔改,执迷不悟。”高大男人再次举起了拳头。

丁酉申有气无力地笑了笑,在男人的拳头挥来之前,他率先用右手拎起公文包往男人的身上砸。

很可惜,弱者最有力的回击被男人一只手接住了。

“没什么好说的了,犯罪者,死。”男人一把拽起丁酉申被血染红的领子,把他从地上提了起来,只要照着头部或者腹部来一拳,丁酉申的生命就可以结束了。

“你说......不被正义庇护的人......无处......可逃,是吧?......真像是小孩子会说的话......”丁酉申说了一半之后,侧着头把堵在喉咙里的血吐了出来,接着说,“可是我没觉得......我被正义......抛弃......”

“什么?”男人完全不明白丁酉申说的是什么意思,他的眼神在感到迷惑的同时变得警觉了起来。

“至少我自己觉得,在完成我要做的事情之前,我是绝对不能死的!这就是我的正义!”丁酉申拼尽最后的力气大喊。

似乎是因为丁酉申最后那滑稽的表情,男人不屑地笑了笑:“除了死亡,犯罪者是逃不到其他地方去的。”

“那如果......我逃了呢?”丁酉申伸长了脖子凑到了男人的耳边,好让他能听清楚自己的气语。

趁男人还没从不明所以地状态中反应过来的时候,丁酉申打开了公文包。

“对于......我而言,最重要的东西就是......秘密......”

他说完之后,将打开了扣环的公文包丢到了地上。公文包漆黑的开口内,像彩虹一样的炫光流出,无数只手从里面伸出来,像是疯狂地向谁索求着似的,扣住了地面、抓住了拉环、握住了扶手,然后撕扯着、掰动着、摇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