蕾姬答应了她的要求,安静地跪坐在她身边。银焰一点声息都没有,蕾姬侧着脑袋看她,看到泪水从她紧闭的眼眶里滑落,起初是一滴一滴,再后来是两行。

“我没哭。”

银焰哽咽着。她也不想哭,她是战士,而且她已经长大了,哪个要脸的大人肯承认自己懦弱又无能?但要是不哭,她会头疼难忍。疼痛是一种保护和预警机制,仿佛脑浆沸腾般的痛楚时刻在提醒她,她可能会死。古人云心痛欲裂,巨大的创伤令人心碎,银焰则是脑袋疼,但她并不担心自己中风或者猝死,对她来说死了反而比活着要轻松,哪怕单纯失去意识都好过她现在这样。可她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她如此清醒?为什么?

蕾姬眼中有流光涌动,能这样牵动蕾姬情绪的至今唯有银焰一人。蕾姬想抱抱她,但是不行。蕾姬是呼啸的风,银焰是一朵在风中摇曳的火苗,随时可能熄灭。蕾姬只能陪着她,却无法再前进一步。

厨房的灶台声音停了。世界很安静。这种情况绝对不正常。银焰在蕾姬面前从来都控制不住情绪,像个炸药包似的易燃易爆,但她注定要回归成一潭死水。所有精神分裂症患者发展到晚期,都很难再有情绪波动,之所以叫分裂schizo,是因为她的自我早已不在这个世界。脑萎缩是不可逆的,器质病变最终引起思维退化,薄弱的大脑无法承载过于沉重的灵魂,不得不将其放逐出现实。虽然银焰可能说,“额才么脑萎缩!额的脑仁拍出来MRI鼓得吓你一跳!”但蕾姬从来都不信她,蕾姬知道她的病和器质无关,或许根本就不应该叫病,她只是太寂寞了而已。

所以蕾姬用肩膀碰了碰她,两人的发丝叠在一起。蕾姬有些怀念晚上,那时候她比现在乖得多。蕾姬如此思考着,对银焰说:

“抬起头看我。”

“银焰,”她用平生最温柔的语气念出这两个字,尽管银焰现在意识不清,就算蕾姬的变化再惊人,事后银焰也不会留下任何记忆。“看着我。”

银焰其实还算镇定,泪眼婆娑的她强打起精神,抹了抹眼角,作深呼吸。她有些害羞,更多的却是酸楚,在强烈的犹豫不定过后她终于选择对蕾姬吐露真言:

“我看到了你,但是你的身边没有我。”

……蕾姬默然,以银焰的性格,这种事情也值得哭吗?蕾姬不懂,可是银焰满腔委屈,她必须学会换位思考。而且银焰的脑回路并不复杂,占用不了多少神经元。

“只要我活着,你就只能在我身边。”

蕾姬在这个问题上稍微绕了些圈子。蕾姬是冷漠绝情不假,可这种人一旦开了窍,哪怕是老天爷都别想让她变心。

“从1993年到2008年,我用了15年时间思考。结论是……我无法放手。”

银焰的泪光中多出几分恐惧,她怕蕾姬,没表现出来过但是潜意识里怕。银焰有病,蕾姬未必强到哪去。得了病不离不弃,这叫长情;但是耗费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光阴,仅为一段虚无的历史苦苦执着于她,这精神恐怕已经有些问题;两世为人,除了她再无任何牵挂,完全不把死亡放在眼里,这种人则是彻头彻尾的疯子。

银焰问:“你知道我在躲着你,会不会生气?气到想要杀了我?”

蕾姬没有回答。

有时候,蕾姬在分析银焰内心的同时,也会久违地动用大脑尘封的感情模块,让自己想明白,她们俩的这种关系并不是爱情。爱情都是自私的,银焰对她却是那么无私。诚然银焰会生闷气,会吃醋,可银焰总共才对她发火几次?她这又是第几回无意中伤到银焰?

所以哪怕冰冷如蕾姬,也难免会在无人的夜晚追忆过往。蕾姬经常反省,没有自己……银焰她过得会不会更好?

蕾姬知道答案是肯定的。如果没有银焰,蕾姬远要比现在自由,走到哪儿都不会被拖累。没有蕾姬,毁掉“银焰”这个人的诸多事情都可以从根源上避免。尤其是蕾姬给了她希望,让她对现实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让她在一步步坠入深渊之后摔得粉碎,永无爬上来重见天日的可能。

蕾姬说。

“我非常后悔在1974年的亚马逊雨林同你相识,但这并不是说我讨厌你。”

“那时我们是朋友。直到今天我仍然感谢这段友谊,如果你没有因为我这个所谓的“朋友”受尽挫折,我必然会沉沦其中无法自拔,而你也将看到我活得更像“人”一些。”

“但这个愿望注定无法实现。活在阴影里的我比你更加清醒,思考得也更多。”

“我知道自己没有资格留在你身边。以前我也从没有奢望过能永远拥有你。事到如今我坚定了信念,然而万物皆有变数,我只能尽我最大的努力为你着想,作为回报,你要遵守诺言。”

“不论难过还是愤怒,我希望你永远不要伤害自己。为了我,活下去。”

蕾姬说完眨了眨眼。银焰喉咙滚动,片刻她哈了口气。蕾姬正想抱抱她,银焰一下子扯开嗓子。

她哭了。蕾姬记忆里她就算哭也会保持安静,不会吵到任何人,现在却完全不同。她在嚎啕。撕心裂肺的哭声几乎把蕾姬耳膜震破,蕾姬除了她的哭声什么都听不见。

“蕾姬,蕾姬啊……你不要死啊……”

银焰哭得很大声,像一盒坏掉的磁带,声音刺耳,单调,没有起伏。她一遍又一遍地喊着蕾姬的名字,只听声音,会让人以为她正迷失在噩梦里,蕾姬却知道她清醒着。她很早之前就从梦里醒来,醒来后发现现实比噩梦还要可怕几千万倍。或许那是个美梦才对,因为那里有蕾姬。

蕾姬看到她脸上涕泗横流,很是担心,想给她擦擦眼泪,但是蕾姬没办法靠近她。银焰就哭着喊着要蕾姬,蕾姬就坐在她手边,她却抱着自己不曾有丝毫动作,更没有反过来抱住蕾姬。只要蕾姬说一个字,银焰都会闭嘴,蕾姬却不吭声。银焰不会一头撞到墙上,也不会跳海,可蕾姬怎么能保证她憋住了哭不会把自己憋死?她亲口向蕾姬发过誓,说只要蕾姬平安无恙她就会坚持活下去,蕾姬怎么可能相信她?

她在蕾姬的沉默中哭到天地齐喑。其实银焰根本就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她在哭么?可能吧。泪腺分泌含盐的液体,通过鼻泪管流到鼻腔和口腔,肺里的空气急剧同外界交换,二氧化碳含量过低引起呼吸性碱中毒,这种事情按照生理学的定义确实叫哭。她感觉自己一个星期快要把一辈子的泪流干了,明明大脑早已麻木,难道这是来自灵魂的本能反应?她不知道,她根本不关心自身状况,否则她怎至于沦落到今天这个样子……

“蕾姬……蕾姬……”

“我在。”

蕾姬终于回应了她。银焰的哭声戛然而止,紧接着她从大哭突然转为大笑。她的笑声是那么开朗,被震落的眼泪滴到蕾姬伸过来的手上。蕾姬看着她的笑颜,知道她脑袋糊涂什么都不明白,于是略向后倾,躲开她的怀抱。银焰扑了个空,满脸都是不可思议的震惊表情,她重新退回去,自己团成一个白毛团子,只是呼吸依旧浅而快。

“蕾姬你在哪里?蕾姬?巴格师?朵斯提……”

银焰试着呼喊了几声,听不见蕾姬的回话,她喃喃着,情绪越来越激动,不知什么时候又演变成了大哭。她的哭嚎声降了几个分贝,里面的绝望却愈发沉重。那是在历经人间一切苦难、意识到自己永远无法得到任何救赎之后,从噩梦的边境线上泄露出的“那个世界”的残渣,仅仅是听到都会让人发疯。

蕾姬猛地一甩脑袋站起来,然后摘掉耳机,狠狠砸进墙角,又从被炉底下找出理子的瓦尔特P99,带着人生前所未有的戾气对耳机开了一枪又一枪,直到整个弹匣被彻底清空,耳机被打碎用502粘都粘不好。蕾姬跪下来抱住了她,可是这回银焰的哭泣并没有停止。蕾姬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过了很久很久,蕾姬手酸了,银焰可能是哭累了,声音逐渐微弱,她又睡着了。

理子拉开门,蕾姬抬起头,看见理子和麒麟的表情也像是要哭。

“她能好起来吗?”

理子明知故问,眼睛始终不向银焰身上看。她不忍心,胆怯,甚至想落荒而逃,仿佛晚一步就会被拖入那个深不见底、永远也不会结束的噩梦。但是蕾姬直盯着她,她没法回头。

“和你无关,你可以不管,但如果你愿意听,我会把最重要的真相告诉你。”

蕾姬平静下来,给理子和麒麟她们讲了一个故事,其框架宏大但缺乏细节,漫长且极为枯燥,更要命的是听上去和银焰关系不大,银焰在其中只是个不起眼的小角色。故事开篇的两位主角,是一名试图纠正前人曾经犯下的错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也是最富智慧的科学家,和一名刚刚从巴伐利亚慕尼黑城外的兰茨贝格监狱提前释放的囚犯。有些人比如他们,平生素未谋面,甚至到死都不一定亲眼见过对方,却注定和对方有着斩不断的因果。他们的一言一行可以改变历史,他们之间的互动将创造轮回,就像1924年12月20号那个雾蒙蒙的清晨,他昂首阔步迈出监狱大门,殊不知自己身后悄然落下一块小石子,时空泛起涟漪,掀起的惊涛骇浪险些将整个地球倾覆。

『Herr Hitler!』

『……Ja。Was ist los?Ich habe keine Zeit hier rum zu stehen。』(是。有什么事?我可没时间待在这里。)

他回过身,谨慎地打量来人,来人也在凝视他。那年他刚35岁,他却垂垂老矣。他的眼神没有一丝迷茫,有的只是谜一样的坚定,仿佛从那一刻起,他就已经知道自己未来几十年里要做一件怎样的事情。他的神情则太过温和,直到真正面对他时,他才发现自己原来已经摆脱执念,比内心无数次预演的情形还要平静得多。他的眼光让人害怕,因为那种目光没有一点感情因素在里面,就像不是来自于一个人类的眼光。他承受着那种目光,却一直在笑,仿佛上帝在嘲笑人类对既定命运的思考和解读过于浅薄。

『Ja……ich verstehe。』(是……我明白……)

他向他伸出手。他们都曾是苦命人,他想当个画匠,他则只考虑到在专利局混碗饭吃顺便养家糊口,他们彼此像磁石一样靠拢,最终迷失在各自的道路上。他们会说同一种语言,除此之外他们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他们生长在同一片天空之下,有着不共戴天之仇。他恨透了他和他的民族,他只把矛头对准他一人。他们都花费了几十年的光景准备诛杀彼此。他向他挥下了屠刀。

“科学家成功了。新的宇宙被从原本的时间线上分离出来。在我和她生活的那个平行世界,黑色的第三帝国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我们”。第四和第五,赤色和紫色的帝国。”

后面的事情理子已经能想象到了。从波罗的海的什切青到亚得里亚海边的里雅斯特,一道铁幕化作实体徐徐落下。这世上没有什么无敌的军队,却有无敌的铁幕(Iron Curtain)。理子也抱住麒麟,心有余悸地拍着她的后背安慰她,也是安慰自己,显然蕾姬的描述过于可怖,让理子回忆起了笼罩在欧洲大陆上空几十年的阴影。

“成功了吗?”

“成功和失败都是假象,真正值得反思的是最后还能剩下什么。”

蕾姬抱着银焰,她没有宽广的胸怀,但是银焰在她怀里能安心熟睡。只有在这种时候蕾姬才能如此不加掩饰地、直勾勾地盯着银焰,让爱欲之火将她、将她们焚烧成灰烬。

“她失去过很多东西,亲人,职位,荣誉,理想,信仰,能保她平安的容身之处,甚至于最基本的身心健全和赖以生存的本领。在那段时间里我是她仅有的依靠。”

“这并非妄言。全世界都在与她为敌。”

“然后我丢下了她。”

理子知道不能听蕾姬的一面之词,所以理子不会去指责她。理子只是深深叹气。

“……造孽。”

“那位科学家后悔了吗?”

麒麟问了最关心的一个问题。她的人生阅历毕竟还是太浅,只能思考到这种程度。她和他犯了同样的错,以为个人能完全左右历史。总有一天她会醒悟。

“他的博士生兼挚友说他死前备受良心折磨,但后悔于事无补。玩弄时间的人不会有好下场,这是继他之后,许多人用切身经历证明的颠扑不破的真理。”

蕾姬可能也厌倦了长篇大套讲故事。可只要看着银焰,她的表情就永远不会烦腻。蕾姬的那双琉璃澄澈见底,映出一团跳动着的白色的火焰,蓦然间,蕾姬嫣然一笑。

“如果能遇到她,是人间还是地狱,并不重要。”

银焰对这番对话毫不知情。她睡着的时候忘性最大,别说梦游期间,就连入睡前和刚睡醒发生的事她都经常下意识忽略,从而察觉不到异常。“忘记”本身也是一种保护机制,蕾姬如是说。银焰只记得自己睡着之前在打游戏,许是逛街太累了,蕾姬准许她小憩一下。醒来时蕾姬已经准备好饭菜等着她,她躺在蕾姬双腿之间,睁开眼便是自己在蕾姬眼中的倒影。银焰心里被某种软软的、蓬松的事物填满,真是三生有幸,银焰忍不住想。

“晚上好。”

银焰睡眼惺忪地坐起来向蕾姬打招呼,蕾姬与她对面跪坐,倾身在她嘴角落下一个浅浅的吻。银焰乐呵呵地弯起了眉,这时候的她显得尤为乖巧。她并没有起床气,所谓起床气不过是低血压导致脑供血不足罢了,事实证明银焰在头脑最不清醒的条件下依然很乖。然而……蕾姬也发现,她在潜意识里对自己的示好没有感觉。没有害羞,没有进一步渴求,无异于听话的人偶。

“任重而道远啊。”

理子端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从厨房走出来,对蕾姬笑道。蕾姬在银焰额头上弹了一下,银焰哎呦呻吟,比先前清醒了些。银焰咕哝着为什么理子说话你要弹我,是不是她挑唆的,你是不是嫌弃我了这类废话。理子几乎笑弯了腰,银焰也不知道她心情为啥那么好。

“理子姐姐,银焰学姐,蕾姬学姐,不要占着被炉,收拾空间洗手吃饭!”

麒麟在厨房吆喝,蕾姬将银焰领进厨房,迎面而来的是扑鼻的肉香。麒麟回头塞给她一个白饼,认真地说:

“你总算醒了银焰学姐,我有重要任务交给你。”

银焰咽了咽口水,今晚的主角是腊汁肉夹馍,麒麟负责烙白吉馍,理子炖肉,蕾姬剁碎,最重要的工序——装馅——由银焰来完成。银焰像个痴呆儿一样抖着嘴角,几人的心意她领了,就是蛋疼……她没有那种器官,应该说乳酸……

“微妙的仪式感呢。”

理子偷偷在银焰脸颊上啾了一口,轻盈转身离开蕾姬的刺刀攻击范围,说:

“可惜我们做不出正经的三秦套餐,冬天吃凉皮感觉怪怪的,而且也买不到冰峰汽水。”

理子说的煞有介事,似乎她上网查过了,否则银焰才不信她比自己这个冒牌老陕还会吃。银焰向她投去诡异的眼神,就跟没睡醒灵魂出窍似的。

“我没去过西安,理子,八百里秦川对我来说是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名词。”

“哦,哦,这样……又知道了依酱的一些不算秘密的小秘密。”

理子眼神游移。不过很快她们就把重点放在了吃上。晚饭是肉夹馍和干贝馄饨,佐以微波炉烤出来的鱿鱼丝,鲜过头了。银焰吸溜一口汤,表情餍足。

“现在才说或许晚了,但是来日本真没来错,海鲜真好吃啊。”

除了赞美食物可口,银焰还好好地感谢了她们三位,毕竟自己是吃白食的。出力最多的麒麟摆摆手表示不在意。她和银焰还不太熟,麒麟面对她总有种说不出的拘谨。银焰为了拉近关系,在饭桌上闲聊道:

“麒麟,你姐姐是车辆科的岛莓对吧?你们是双胞胎,怎么一个在初中一个在高中?”

“はい,学姐请不要误会了,姐姐她是跳级生,才不是因为麒麟头脑不好的说。”

其余三人的表情相当微妙,能让蕾姬都产生“这个人肯定是笨蛋”的想法,着实很了不起。麒麟左右看看,觉得自己学妹的身份还不够反抗,就假装什么都不懂,可爱而无邪。她真的很像理子,各个方面都像。

“学姐你找姐姐有事吗?要我传达没问题,但最好还是提前说清楚。”

银焰瞄了理子一眼,理子歪歪脑袋回应。银焰把视线收回来,才说:

“过一段时间可能需要司机,但是我听说车辆科在学年末都非常忙……唉。你姐姐呢?”

“姐姐大人的话同样在考驾照,而且国内没有条件,她还必须出国。”

“稀奇了,什么驾照需要到日本以外才能考?”

麒麟吞了一枚馄饨,随即感觉不太优雅,羞涩地向其他人一笑。

“F-16。”

银焰狠狠咳嗽,她呛住了,差点把肺咳出来。据她所知岛莓和岛麒麟是同卵双生,基因虽然很神奇但果然不能全信。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就她们俩小矮个还开战斗机?

“抱歉,擅自想象了一下……呼,想到了小时候的蕾姬扛着狙击枪的画面,应该差不离。”

银焰擦擦眼角笑出来的泪。她以为理子会跟她一起笑,因为理子挺喜欢欺负自己战妹,但是理子没有。蕾姬已经被感化得像个正常人了,蕾姬听而不闻。麒麟至少该抗议几句,麒麟乖得不像话。饭桌比灵堂还安静,银焰捧着肉夹馍不知所措,简直想要把脸埋进去。

“……我是不是说错了话?”

蕾姬安静地用筷子给她夹馄饨。看得出来蕾姬已经彻底忘了有种东西叫勺子,要是吃火锅蕾姬给她夹菜还正常,这太奇怪了。太奇怪了。

“依酱,我改变主意了,我一点都不想泡你,你和蕾啾好好过吧。”

理子面无表情地对银焰说。银焰咯咯咬牙,似乎下一秒就要发飙:

“信不信我把碗抠你头上。”

理子突然咧嘴傻笑。银焰烦闷地扔下手里的饼,挺胸抬头端坐好。她仿佛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因此其他三人都停止进食,三双不同颜色的眸子共同注视着她,鎏金,酒红,墨绿,对她的葡萄紫形成合围。银焰没在公共场合发过言,她竟然略有紧张。

“从今天起,我不会再哭了。”

她神情严肃,但蕾姬只当她又在说笑。蕾姬怎么都想不到银焰是认真的。她再也没哭过。

蕾姬拿起筷子重新开动,跟理子谈起了里海鱼子酱的话题。银焰颇为泄气,她只是记性不好,又不傻,当然能猜到自己身上发生的事,然而蕾姬的态度令她寒心。银焰不愿意跟蕾姬吵架,只是弯下嘴角,用勺子似不经意地敲着碗沿。她压根就是个被冷落的小孩子,麒麟忍不住伸过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我向姐姐学过驾驶,或许我能帮上学姐们的忙,而且麒麟我也会开小型飞机的说,去到哪都不成问题。”

“用你的法国数学开飞机?”

麒麟哇一声又泪崩了。理子赶紧勒令她闭上那张破嘴,总而言之这顿饭吃得很热闹。饭后银焰乖乖闭嘴听她们继续聊,自己拿着根鱿鱼丝慢慢嚼着,某一刻她有了种预感,掏出新买的手机,断言道:

“有电话。”

话音刚落铃声便响起来,理子的表情跟撞鬼一样。银焰挥挥手让她安静,凝重地等了两秒,没接。银焰又让她看了眼电话号码,问她这是谁。

“是缀酱。”

“缀……ちゃん……”

银焰的淑女修养(自称)让她局限于腹诽。年龄是任何女人的死穴,敢当面说对方就敢跟她火拼。银焰拿捏不准这么一个老煞星找自己何事,只能规规矩矩地接电话,见招拆招。

“Здравствуйте(您好)。”

“达瓦里卡(товарка)银焰·鲍里索夫娜·莫拉莱萨,在?”

“我在听,不过请让我纠正您,товарищ男女通用,而且是莫拉莱斯(Morales)不是莫拉莱萨(Moralesa),我的姓是西班牙语,不是俄语,没有阴阳之分。现在您可以讲了。”

缀噎了一下。东京武侦高敢对教师如此不尊敬的就银焰自己……好吧缀既然能以达瓦里希相称,肯定就没指望银焰能多恭敬。——虽然现在才提,银焰可是校长亲自安排进来的。欺软怕硬是所有生物的本能,曾经那么凶暴的高天原现在都对她那么温和,缀当然也可以。

“行吧,我的好同志……有一个好消息有一个坏消息。”

“您先说好消息。”

“兰豹出院了,我们刚把她接回宿舍。”

“恭喜恭喜。请替我向兰老师传达问候。坏消息呢?她还留有不适?”

银焰冷漠地棒读,她就是顺嘴一提,不料缀吐了口烟圈(银焰从来不知道吐烟圈能这么大声这么难听,她打算建议缀梅子买些硫酸漱漱口),说的话让银焰眼皮直跳:

“坏消息是回来之后我们仨就在宿舍打了一架,目前正在各自寻找住所,嘛,物业下班了没人给修天花板,我也不懂蛋糕里的炸弹爆炸了该怎么善后,保险管赔不管赔。”

“……”

“我以教务科的名义向你郑重宣布,你小子的宿舍被我和高天原临时征用了。”

“嗯?!我的宿舍?……哦是我的宿舍啊,那没问题了。您随意。”

银焰反应过来缀说的是蕾姬隔壁那间屋。自己从入学到现在一个星期还没进去过,让缀和高天原住几天也无妨。另外银焰还获悉了什么不得了然而毫无用处的情报,那就是缀梅子、兰豹、高天原由鸟,教务科出名的三大问题少女(?)居然住在同一间教职工宿舍,真想象不出来她们宿舍平常该是怎样一幅地狱绘图。出于最基本的人道主义关怀,银焰担忧地问了句:

“兰豹老师呢?她住哪?”

缀梅子深吸一口气。然后,银焰觉得她肯定猜到了自己会这么问,因为她铆足了劲在电话里仰天狂笑了足有十几秒,都不带喘气的。

“——哈哈哈哈哈她今晚值班哈哈哈哈哈哈哎哟我(哔——)高天原你不要打我哈哈哈哈哈哈!”

如此邪性的笑声让银焰鼓膜都差点得血栓。银焰捂住一边耳朵,蕾姬替她捂住另一边。这时候银焰突然意识到,蕾姬头顶上的耳机不见了。一道闪电在银焰脑海中炸开,她挂了电话,扭过头和蕾姬大眼瞪小眼。

她们最终什么都没说。天色已经很晚了,理子强烈要求她们带自己回去留宿。银焰拗不过她,只在跟麒麟告别之后,走在路上小声问她:

“怎么不陪麒麟一起睡?”

“和一个赶Deadline的人共度夜晚?我还没那么想不开。”

“……是我马虎了,抱歉。”

她们已经占用了麒麟很多时间,要说起来这四个家伙其实都是暴脾气,区别无非是谁更会装罢了,银焰也担心麒麟忙昏了头把理子做成理子酱。她把这个笑话给理子简单翻译成日语,理子被吓得抖啊抖,好像又学到了奇怪的汉语知识。

“收留你可以,但你得睡地板。”

银焰又在欺负她,宿舍只有光秃秃的水泥地,没铺木地板。理子当时就答应了,反倒是银焰有些惊讶。理子低垂眼睫,细声说:

“更差的条件我都住过。”

银焰以为她是富家大小姐,应该很难伺候。理子并不否认。

“理子的家产很早就已经败光了,现在理子花的每一分钱都是理子偷……辛苦挣来的。”

银焰丝毫不意外,她听蕾姬说过一些,罗宾三世和峰不二子的女儿能从良那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她觉得理子需要很多年才能改变,既然改不了,不如乐观面对。所以银焰讲了几个笑话,蕾姬也默契地加以配合——

银焰:“无价的东西可以买吗?”

蕾姬:“不可以,但是可以偷。”

银焰:“在苏联有专门的小偷吗?”

蕾姬:“没有,我们都是自己偷。”

笑果显著,理子心情一好就喜欢找人聊天,这会儿又想顺道去跟高天原和缀打招呼。但是银焰困了,保不齐隔壁也已经睡下,就没答应。

“理子要给她们准备个惊喜。”

作为折衷,理子为二位老师献上了一份特别的大礼,就摆放在门口。银焰拿着手机录像,准备等有人来抓她的时候把她供出来。

“真和平呢。”理子如此感慨。

“和平。”

蕾姬也赞同。她们俩仿佛忘记了教务科老师刚刚被炸弹炸过、即将被炸第二次,银焰在旁边听她俩胡说八道,觉得这种对话实在有害身心健康。她转而竖起耳朵,想知道鸠占鹊巢的二位睡着没有,不听还好,一听,银焰不由得蹙眉:

“里面好像有奇怪的动静,缀和高天原是不是在打架?她们不是早就和好了么?”

理子赶紧推着无知的纯情少女回屋准备睡觉。为了节省时间,理子提议共浴,银焰礼貌地拒绝并表示再浪就打死她。和她共处一晚上银焰怕贞洁不保,所以银焰先去洗澡,勒令她留下来由蕾姬看管(买的灯泡可算遇上合适的苦力了),然后换人,最后理子自己去洗。她们宿舍的生活着实枯燥,没有书也没有任何娱乐设施,银焰已经昏昏欲睡,都有些睁不开眼睛了,但还是决定等着理子。

“躺好。”蕾姬坐到床尾,让银焰躺平,拿着指甲剪给她剪脚指甲。银焰哼哼了两声,闭着眼,蕾姬爱怎么摸就怎么摸,银焰只管享受。蕾姬手指划过她脚趾的边缘,银焰有骈趾,说白了就是小趾甲瓣多出来一块,划过那里的时候银焰像被冰块刺激到,哆嗦了一下。

“你说,指甲里有DNA吗?”银焰呢喃着,声音很弱,她刚睡醒没多久又困了。

“有。凡是角质都有。但是很少。”

银焰蜷起脚趾。蕾姬因为她的不安分,在她屁股上拍了拍。银焰笑起来,身子一抖一抖的。她说:

“等会你去打扫浴室。”

蕾姬嗯了声,抬眸认真打量着银焰。银焰双眼微睁,弯成两道月牙。刚洗完澡的她身上仍然带着水汽,在灯光照耀下白得晃眼,像一块柔软可口的棉花糖。蕾姬看得入神,拿着银焰的脚腕迟迟忘了放下。她以为蕾姬有点别的什么想法,于是又轻声笑,勾了勾脚趾。

“想舔吗,想舔也不给你舔。”

蕾姬低下头紧咬着唇,是那么用力,再过一会能咬个咬唇妆出来。她的刘海几乎把眼睛遮住了。银焰觉得这样的她仿佛比平时还要阴暗许多,所以银焰轱辘轱辘爬起来,把她轻轻推平:

“轮到我给你剪了,来来来,把腿伸过来,放我腿上。”

“不用,还没长长。”

“别害羞嘛。”

银焰礼尚往来,帮蕾姬剪好指甲。静谧的夜晚只有理子洗澡的水声,还有她们这边的,啾,啾,嗉,奇怪的声音。但接着是咣当一声巨响,理子洗完澡出来被吓了一跳,只见银焰抱着脑袋跪趴在床上,痛得直抽气。理子赶紧上前按住她晃个不停:

“依酱,依酱你没事吧?谁,是谁害死了你?”

“现世现报,何等来生啊。”

银焰发出一声哀鸣。蕾姬从洗漱间拿着挤好牙膏的牙刷出来,把银焰拖走。银焰喊痛痛痛:

“头发要断了!别拽!我自己会走!”

“从今以后禁止你和我共用牙刷,永远都别想。”

蕾姬转而揪着她的脸,幸好银焰痛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否则再受刺激蕾姬怕是要骂街。还是那句话,武侦习惯用暴力解决问题,家暴率也高的惊人,虽然家暴的肯定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你架不住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对吧。银焰属于在挨打的边缘来回试探而且乐此不疲的智力缺陷人士,不作到死她是不会罢休的。

“你管天管地,还能管我嘬什么东西不成?”

两人成功地又打了起来,理子看了一会儿热闹,然后低头注视着自己的十根脚趾,遗憾地叹了口气。她忽视那边那两个人,掸了掸睡袍,竟是准备往地上和衣而卧,蕾姬眼疾手快,伸手一把将她捞上了床。

“上床来睡。”

蕾姬顺便也关了灯,托她的福,蕾姬和银焰不吵了,而且这不能叫吵,顶多算睡前娱乐。理子不知道啊,她们俩还把理子夹在中间,理子平时经常打趣说要大被同眠,真到了晚上她也紧张,一动不敢动。这两个死鬼还紧搂着理子,蕾姬搂腰,银焰搂脑袋,一条腿还从理子身上完全跨过去搭到蕾姬那边,理子真弄不清楚她俩和好了没有。

“睡吧,姑娘们。”银焰打了个哈欠,她难得熬夜,平常她和蕾姬的作息都很规律,今天玩疯了。这不是夸张,是描述事实。

“……真和平呢。”黑夜里,理子感叹说。

“和平。”蕾姬附和。

这几天,银焰和蕾姬,和理子,和班上同学过得相安无事,除了中国的雪下得有点大,全世界都很和平。第二天早起银焰去隔壁打招呼,发现那俩人还没起,有理子昨晚埋下的绊雷为证。理子只能遗憾地拆除绊线,银焰看着她拾掇,理子举起绊雷晃了晃,也就数银焰见过大世面,换别一个胆小的早就被她吓死了。

“我说里面是彩纸你信吗?”

“我不信。”

银焰笑眯眯地回答——敷衍。话题没有继续深入。银焰咳嗽了声,预报说东京有雪,但是没能下成,空气倒是又变凉了很多。晨跑时理子坚持不住,跑到一半就溜了,银焰让她一块吃早饭她都没答应。她揉着自己的肩膀,抱怨说:

“晨跑不适合理子,上次理子和依酱你跑到练马区,回去之后浑身好痛苦的说。”

“所以要穿运动内衣,话说你能坚持五分钟已经很让我惊讶了。”

“武侦嘛,习惯了。话说蕾啾不觉得酸痛吗?”

蕾姬立刻将SVD扛到了肩上。理子像只欢快的兔子,蹦跶蹦跶跑远了。银焰在后面喊:

“你和狙击手世家比速度!找死呢!”

“放心,理理这就去找南乡老师讨教经验!”

冲这句话银焰就不放心。她打算去上南乡的狙击课,顺便找他聊两句。南乡放她的假是情分,她来上课是本分。不排除银焰有跟南乡套近乎的想法,但南乡和天底下所有的狙击手一样死板无趣,而且最大的阻碍是——你压根就找不到他人在哪儿。

对此银焰一筹莫展。老师不在,上课只能自由练习,她问了狙击科里几个熟悉的面孔,答案千奇百怪,最靠谱的还是前几天被南乡和银焰训过的那个用罗马尼亚PSL的女生。没错,银焰靠枪记人。

“他去支援雪灾去了?”

“没有,老师的行踪一向保密,另外,南老师让您暂时专心于强袭科,原因我也不清楚。”

她对银焰很恭敬。尽管露面次数不多,但银焰和蕾姬这对搭档在东京武侦高相当出名,尤其是在狙击科内部。此刻她的心情近似于中学运动会短跑冠军面对博尔特,可想而知,她为了能克制住崇拜之情不让嘴角翘得厉害,下了多少功夫练习。少女你口袋里的笔记本和马克笔都掉出来了,不要以为上面有蕾姬的签名银焰就会跟着签,银焰很懒的。

“『保护好自己的搭档』,南老师这么说。”她的眼里泛着粼粼波光,“有个搭档真是太好了,可惜我还没有。”

银焰摆了摆手。她不感兴趣,南乡不在她于是就回去了。隔天是强袭科的手枪训练,银焰本来不想参加,转念一想,武侦怎么能不会用手枪?

她拉着蕾姬去凑热闹,到了才发现ABC三个班的班主任都在,今天其实是快反射击考核,体育馆乌央乌央一堆人,前面供着三把椅子,兰豹坐中间拎着酒瓶子,浑身酒气,银焰用脚指甲盖想都知道这货绝对没有遵守医嘱。

“你们两个,给我把步枪放下!”

兰豹冲她们两个咆哮,大有跟银焰同归于尽的势头。银焰切了一声,退出考核队伍,到旁边找平贺文试枪。银焰的马卡洛夫被丢进了东京湾,蕾姬也没有手枪,她的快反射击用的是SVD,今年文部省和警视厅查得严,所以没法拿步枪滥竽充数。对于日本武侦而言,快反的考核标准比特战还严苛百倍,毕竟法律不允许武侦打死人……

“用惯了步枪再用手枪真是难受,我又不是攻击组的,为啥还要练手枪啊。”

银焰嫌弃地扔掉手里的格洛克17,换成USP,还是不行,还得扔。反正不管什么手枪银焰都得重新适应,平贺文干脆拉出来一个装满大杀器的箱子任她挑。但是银焰试了一圈,结论是悲剧性的。跟武器也有关,箱子里那些毛瑟和乌兹是什么情况?这玩意用作快反射击真的能上靶?远山金次能用一柄贝雷塔干掉七挺乌兹,你让他换毛瑟盒子炮试试……

“平贺老板,我没记错的话,这是手枪专业课吧?你拿出把毛瑟我也就忍了,乌兹呢?虽然用的都是手枪弹,性能可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你不怕同行反手来个举报把你送进去?”

银焰扯着嗓子对平贺文说话,因为每时每刻都有人开枪,不大点声根本听不见东西。好在体育馆很宽敞,半开放的设计也减弱了回音,不然蕾姬的耳机坏了,这种场面对听力敏锐的她而言跟地狱无异。银焰帮她捂着耳朵,平贺文用死鱼眼扫过她们俩,打了个哈欠,恹恹的,仙气十足。

“东武现在只有我一个技师,同行都在号子里,至于客户……智商高过疟原虫就不会对我怎样,他们还指望我倒腾军火呢。”

远东知名武器贩子平贺小姐最近提不起劲,虽然生意异常火爆,但她也逐渐发现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原本追求高精尖的她转变了思路,开始上架一些廉价的大路货,乌兹大概是其中最受欢迎的。据银焰打探到的消息,去年武侦高刚开学的时候理子曾经一口气向她订购了将近十具。银焰感慨说这个来钱速度快啊,又忍不住好奇地问:

“你究竟卖出去了多少杆乌兹?”

“不多,一,二……”平贺文掰着两根手指细数,银焰以为是二百,但事实是:“两千多?”

银焰捂着胸口深呼吸,脑袋仿佛被锤过一样嗡嗡作响。平贺文从初中就开始主营军火,从数量级上吊锤银焰的想象力。平贺文指指银焰的AKM,那也是她用心雕琢过的作品,其设计之精妙(主要指威力)让银焰都不得不赞叹。

“老伙计用得怎么样?有没有种重获新生的感觉?”

“不怎么样,老伙计它告诉我没有脑壳可以开,也无法打开敌人的心扉,它闲得发慌。”

“哈哈,那你肯定要失望了,这里是日本,全日本的武侦都在头痛怎么才能把犯人的命保住。”

平贺文小手轻轻捂住小嘴,笑得像只小动物,露出几颗小贝壳。这个可爱的小家伙谈起枪械来实打实暴力,该说浓缩的才是精华吗?

“武侦的话我还是推荐Uzi,不为别的,就因为它有Mini和Micro型号。那些MP5和UMP,包括你的AKM,光体积就不适合武侦日常用,嘛,但你不是正经的强袭课武侦,所以无碍。”

“别乱说啊,我还有个A级的强袭课执照呢。不过你说得对,我的AKM只是辅助狙击任务用,攻坚作战确实差了点。”

“武侦还是需要火力的吧?”

理子也跳了出来,插话说。强袭科并不禁止步枪的使用,只是今天没排课而已,银焰在路上就见过不少武侦背着M4和FNFAL乱逛。理子是侦探科,或许对手枪以上的装备接触得少,银焰对她的看法根本不屑一顾。

“PKP了解下?圣卡拉什尼科夫老爷保佑,7.62面前神鬼不活众生平等,250发弹链足够你把目光范围内一切会喘气的玩意送上天。”

银焰可是见识过正宗毛子的,包括毛子武侦,那帮牲口敢提着PKP练战术动作,拎着机枪进屋突突都是日常。理子的嘴角不停地抽,又问,你一个狙击手为何会对机枪那么熟悉?

“不要小看机枪的准头啊,那玩意装上个瞄准镜就是狙击枪,一公里内指哪打哪,两公里内看运气,打崩掩体把人活埋不是没有可能,三公里内你依然要担心流弹会不会开你脑壳。”

银焰讲到兴头上,放开蕾姬的耳朵,手舞足蹈比划着。蕾姬微不可察地颦眉锁目,她被震得耳朵疼,周围是真热闹,银焰都想放两车107火箭炮助兴,快过年了,图个吉利。但是银焰也发现了她不对劲,立刻止住话头,心疼地替她揉着耳朵。平贺文犯了职业病,要向她们俩推销耳机,蕾姬予以拒绝,原因未知,银焰则说自己完全不需要。

“依酱,你听力应该也不差,不戴耳机可以吗?”

“没必要,我的命门是这双眼睛,只要不是被放了强效闪光弹造成永久失明,就不会有大问题,啊当然失明了也无所谓,我不在乎。我的好视力完全遗传自我亲娘,可惜她最终还是瞎了。”

银焰指着自己莹润的紫色葡萄,她唯独没有遗传到的就是阿娜的文静,这属于不可抗力,谁让她的养父之一是个话痨呢。除此之外她的毛病都仿似阿娜,以前她知道的少,现在懂事了,越发觉得阿娜就是被贫穷和无知束缚在同一片土地上的自己,同样偏执,同样性格极端,同样……被老天折磨得不似人样。

“令堂得了什么疾病吗?为什么会失明?”理子忧心忡忡地问,作为朋友她没法不担心银焰的健康。她们都是睡一张床的关系了,问这个应该不过分吧?她这么想。

银焰拿无神的目光扫了她一眼。

“自戳双目。”

理子紧紧闭上双唇……尽管银焰没有明说,但理子还是从强烈的暗示中体悟到,精神分裂也是会遗传的。银焰讨厌小孩,也不打算要孩子,一部分是因为她不敢确定自己的亲生女儿(她和蕾姬两个XX只能生出XX的女儿)会不会比自己还差劲。

“我去那边看看,我发现了一些很有意思的事情。”

银焰主动结束话题,跟她们俩告别,走到体育馆角落里琢磨起了什么。蕾姬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面,看她弯腰在地板上这敲几下那敲几下,听到清澈一声脆响,发现底下是空心的,想搬却搬不动。银焰耐心等着,不久有人从下面打开插销,地板掀上来,银焰随之笑出了声。

“南乡老师,躲在角落里放冷枪的男人可一点都不浪漫。”

甚至非常想让人呼叫迫击炮洗地。银焰探脑袋看去,南乡身着城市迷彩坐在狙击手阵地里,手里夹着烟,面前摆着堆成小山的瓜子皮,还有两个显示屏,一个似乎连接体育馆的监控,一个上面刻着分划,根据方向推断,南乡把他的狙击枪藏在了天花板某个角度很刁钻的位置。体育馆内喧嚣的学生和老师们可能永远不会知道,在他们用.45ACP、9mmParabellum乃至.22LR各式手枪子弹打得热火朝天的同时,有一支7.62mm全威力步枪就悬在他们头顶,静静等待击发。银焰决定不再刺激他,毕竟东京武侦高流传着各个老师的“战绩”,南乡是因为一个学生站在自己身后就把他打了个半残。狙击手都这脾气,银焰现在没有面对一梭子5.8已经很幸运了。

“你怎么发现的?”

南乡问。银焰瞅瞅蕾姬,回答:

“可能你嗑瓜子的声音太响了吧,蕾姬朝这边多留神了些。当然我也闻到了烟味。”

银焰没说实话,但无所谓,她就是为了蹭瓜子才这么说。南乡给她抓了一大把瓜子,银焰蹲下去准备慢慢嗑,这时蕾姬在她身后双膝并拢跪坐好,用手托住银焰的裙子。银焰一顿,南乡摆了摆手,表示自己压根就没往她那边分散注意力。

“我还不至于对小女孩产生兴趣。”

“多谢你还认同我是小女孩。”

银焰早就不是“女孩”的年龄了,可能她比南乡还大点。但是说不好。没理由南乡一定就是外表三十多岁的样子。银焰对他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仿佛上辈子见过他——这是不可能的,蕾姬可以共同确认。

“你让我想起我爸,他也是狙击手,又吸烟又喝酒,五毒俱全。”

“听你话里的意思,似乎他后来不怎么样。”

“那是,死得可惨了,从原子层面上被彻底分解气化,骨灰都不剩。上千万度啊,太阳中心也不过尔尔。”

银焰板着脸说。所以银焰尤其讨厌太阳,讨厌太阳神,讨厌和梅赫尔有关的一切。可有着“月亮的灵魂”这个名字的她明白,不管经过多少次轮回,自己都永远无法摆脱烙印。她的阿娜名叫艾努尔,意思是“月光”,月亮充其量是一块死气沉沉的石头,终究只能反射太阳的光。蕾姬是她的太阳,想到此银焰就头痛,干脆不去想……

“有个问题我很好奇,南乡老师,你为什么长着一张白种人的脸?”

南乡长相确实普通,非是潘安之貌,但他白净,高鼻梁深眼窝,可他又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这就像把一块方砖硬塞进六边形地砖当中一样违和。

“因为我有一半塔吉克血统。”

银焰的眼珠子瞪圆了。

“真巧,我是半个哈萨克。”

“我知道。”

南乡淡定地继续嗑瓜子,银焰却感到很憋屈,一个个的,比银焰自己还清楚她的由来。她何尝不想弄清楚上辈子那边破事,可她脑子里关于“父母”的部分已经被人为破坏了,就算蕾姬亲口对她描述那对男女的长相,身世,兴趣爱好,交友和一切细节,她也永远无法理解“这就是自己的父母”,她只会觉得蕾姬在说一串乱码然后很快将其忘掉。现在她不求多,记得自己有些许哈萨克血统就行,否则她连一个能暂且容身的“家”和死后丧葬的归处都找不到。

“来打一架?按古代的习惯,谁赢了草原就是谁的,这里没有草原,但瓜分领地总是可行的吧?”

银焰尝试着提出一个听上去就不靠谱的建议。她纯属异想天开,正如她经常强调的那样,她生在海边,从小到大就没在草原上混过。最离谱的是,因为里海东岸气候近似于沙漠,她连草都很少见。南乡作为同在干旱区生长起来的塞外边民,最能理解她。所以南乡只是用讽刺的眼神和语气嘲弄她。

“别闹,我是高山塔吉克,你是里海哈萨克,中亚草原和我们没有一点关系。”

“对呀,依酱,我看你就很有大小姐风范,一看就是在城里接受过良好教育的现代公民。”

理子不请自来,捏了捏银焰的肩膀,嘴上还说着胡话。银焰分给了她一把瓜子,她学银焰双腿岔开蹲下去,要不说银焰就是个祸害,理子多优雅的侠盗(同样是自封),现在被银焰带得跟个高普尼克似的。银焰不小心瞅到了她的裙摆底下,发现她也穿着南瓜裤,噫了一声,继续嗑瓜子。她们愉快地嗑了半晌,南乡从沉默中出声问了一句:

“公民,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银焰于是简单向他描述了一番理子这个人,因为理子在场,所以银焰尽量挑好听的说。

“理子应该找过您了吧?您对她的整体印象怎么样?”

“这些天我没见过她。”

南乡断然否认。理子笑笑,解释说那天原本是要去狙击科,但是半路上她被电话叫走了,麒麟命令她去给自己找枪手。她说这句话时用的是汉语,银焰一拍脑袋,懊恼:

“把正事都忘了,我这记性真是一天不如一天。”

银焰这才向南乡借手枪——有借无还的那种——南乡先是瞄了眼蕾姬,银焰也不知道他们两个死鱼眼究竟用眼神交流了些什么,但南乡虽然不情不愿,却还是给了。

“NW-WP92式全自动手枪,代号“小走鹃”,理论上你应该不曾见过。题外话,她们那些人用动物起名的习惯还没有改。”

银焰听不懂他想说啥,所以专心研究手枪。这把枪采用9mm鲁格弹,火力稍弱,但无与伦比的射速、精确度和耐用性足以让银焰打满分,完美贴合银焰的职业需求。银焰喜怒不形于色,把枪别到腰带上,又对南乡伸出另一只手。

“还有蕾姬的一把。”

南乡几近窒息。银焰就觉得他会有,银焰猜中了。银焰对蕾姬嬉笑,南乡仿佛看不下去,无声地叹气。这下他手里真的是空荡荡了。

“多谢。您怎么办?”

她“好心”地替他着想。南乡爬上地面,像个刺客一样谨慎地朝兰豹潜行过去,无声无息地绕过众人走到兰豹面前,比划一个“拿来”的手势。兰豹从他接近自己开始,就僵硬得不像话,结结巴巴话都说不稳,让人怀疑她脑梗瘫了舌头。旁边两个损友捂着肚子笑,兰豹急得面红耳赤,又开始吼,银焰也在后面跺着脚骂街:

“……这个老奸贼!”

蕾姬戳了戳她,让她看向自己,随后蕾姬学南乡摊开手。

“要什么要,不给。”

银焰呵,呸,试图吐蕾姬一脸唾沫,考虑到蕾姬真敢发展出特殊的爱好,银焰就没有付诸行动。她纯粹是过过嘴瘾,另一把手枪说是给蕾姬留的,银焰自己都不信。狙击手需要用到手枪的时候任务就失败了,但失败了也得活着。蕾姬还没死,她就一定会抗争到底。谁也别想在她护着的情况下伤到蕾姬,除非她死。

蕾姬没要到手枪,并不尴尬,非常自然地摸了摸银焰的手。虽然银焰想用“柔荑”形容,但蕾姬手上的茧子还是挺明显的。蕾姬眨眨眼,以为她不喜欢,所以说:

“如果你讨厌,我可以想办法把茧去掉。”

其实银焰想的正巧反过来,粗糙点更好,两个人都是滑溜溜软嫩嫩的,贴在一起触感反而没那么美妙。但是银焰怎么可能承认啊,这个智障(兼傲娇)还说了一句:

“没结婚不要碰我,色胚。”

蕾姬要是大动肝火会变成什么样,银焰暂时不清楚,但她知道绝对不利于自己的人身安全。蕾姬刚才一直在剥瓜子,攒了满满一手心,连瓜子仁带瓜子皮全都硬塞进了银焰嘴里。银焰好久才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蕾姬心软,帮她解决了一部分,银焰更害羞了,心跳得倒是不快,就是纯粹精神压力大。她余光注意到理子在安静地出神,捏着瓜子居然都忘了嗑。

“我说,依酱……”

“唔?”

“中国高山塔吉克信的是哪一个教派来着?”

“伊斯玛仪派尼扎里支派,人送诨名“木剌夷”。”

“还有个外号叫……”

“阿萨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