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呀,是理子的错吗?理子果然错了,理子真不应该多管闲事,那句话怎么说的?情侣哪里吵架哪里和?”

理子满不在乎地搪塞过去。银焰哭笑不得,明白自己怎么解释也没用,她故意的。理子个头小,心思却不少,她就没想着哄银焰,这活也确实不宜交给她。

交给谁呢,银焰自然有期待的人选。银焰在心里比较了一下她们两个人,决定提前给蕾姬,和给理子未来的女朋友默哀。银焰觉得自己已经够作了,但理子比她还能折腾……说实在的,真有人能彻底俘获理子的心吗?银焰始终保留着这个疑问,可是永远都没有得到解答。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跟来,一开始推掉不就好了。”

“当然是因为爱啊,依酱的邀请,我必赌上性命赴约,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银焰疯了都不会信她。银焰了解她这个人,知道她的思考和行事方式,知道她被什么驱动,知道她对自己心怀不轨。但是银焰不知道,她到底是被谁,被怎么祸害成了这样。她的外表浮躁而不安定,内心却是空的,里面填满了泡沫,一戳即破。

“……你喜欢就好。”

银焰说话的时候注视着她,看见她脸上一瞬间闪过落寞的表情。银焰又有点不忍了,毕竟银焰不缺爱人,只缺朋友。

“能跟依酱独处,还能甩掉蕾啾,和依酱站在她的对立面上,留下只有两个人的回忆……这种机会理子才不会放过呢。”

理子小声说。银焰于是跟着补充了一句:

“不是对立面哦,只是临时反狙击训练,专为理子你开的。”

银焰撩起裙边,理子的视线立刻被勾引过去。银焰对她呵,冷笑一声。她还真好打发。

“依酱,女孩子裙下有什么?”

“有半公斤炸药。”

银焰给了一个极其无趣的回答,但理子的双眼依然亮晶晶的。她看着银焰从裙底下掏出消音器组装到AKM上,银焰把枪交给她的时候总感觉她眼神不对劲,怕是她又想歪了。银焰拿手刀劈她脑壳,问:

“会用不会用?”

理子无奈地摊开双手。银焰手把手教她握好枪,表尺给她调好,让她端着枪瞄准,又指导她说:

“看见对面废弃的写字楼没有?从上往下数第二层,那间把山房的落地窗,打它,距离才60m,你什么都不用调,扣扳机就行。”

“我怕打死人啊,依酱……”

理子的嘀咕被银焰用手刀无情镇压。她费力地托起步枪,将枪托抵在肩窝。AKM这枪根本就不合她的尺寸,用的又是加长枪管和银焰魔改过的丧心病狂的7.62x54mm弹药,导致她重心不稳,看上去特别滑稽。银焰看着她就像看到了自己,嘴角不由轻动。

“跪下去,这样还稳点。”

银焰说着,把自己的防弹领带解下来,铺在地上为理子护住膝盖。东京武侦高,以及全日本的校服都一样离谱,银焰不知道日本人是抗冻还是怎么着,反正银焰这两天觉得略微有点冷。银焰用手指在理子膝盖侧面戳了一戳,正是长筒袜被撑得最开、最单薄的地方。理子把目光从瞄具上挪开,扭头用湿漉漉的眼睛注视着她,小声说:

“依酱……”

“别废话,开枪,她快追上来了。”

理子遵从她的嘱咐扣住扳机,尽管有所准备,却还是被三连发的后坐力震得往后差点翻个跟头。当然理子没有摔在地上,而是被银焰抱住。理子回头看着她又想说些什么,被她轻轻弹了个脑瓜崩,一撇嘴,把话咽了回去。

蕾姬呢,想必是看不到这一幕的。蕾姬赶来的时候此地已经空无一人,只留下三枚弹壳。银焰却不知道,蕾姬在这里驻足思考了片刻,然后弯腰将弹壳一一捡起来收好。世道艰难,多的是花钱的地方,尤其是对她们狙击手而言,每一发子弹都非金钱能估量。她要节俭,这是她的老婆本,不能不省,否则她怎么娶媳妇。

此时的银焰正在大手大脚花钱。作为受益者的理子选择沉默,拒绝对银焰点的几十串羊肉串发表任何评论,只顾埋头吃,偶尔喝口酸奶。吃着吃着,理子忍不住问:

“我们在这里加餐,丢下蕾姬真的好吗?”

“吃吧,难得我请一回客。”

银焰没什么食欲,整个人恹恹的。她尝了一串就没了胃口,这不是家乡的味道。日本似乎很少吃羊肉,绝大多数消费还仅限于北海道,东京的羊根本没办法和内陆比,全靠孜然提味,与其说吃羊肉不如说是吃孜然。

“Cumin,孜然,原产于埃及,经帕提亚帝国传入汉朝,所以中文又叫安息茴香。和烤肉是绝配,但比起老幼皆爱的Kebab,我还是更愿意要一碗羊杂汤,配着馍馍撕着吃……”

银焰的语气夹杂着一丝丝哀怨。理子咕噜把嘴里的肉咽下去,脸色透着不虞,大概她想到那种东西就反胃。

“不是禁止吃内脏吗?”

“我是半个汉人,想吃内脏怎么了?”

银焰提高嗓声反问。她在说谎,不过从血缘上来看,不信教的她确实和汉人无异。她受的影响太深了,到今天她身上还能看出父辈们的影子。她颓废地往椅背上一躺,学她俩老爹,像个中年大叔似的对理子说:

“归根到底是穷啊理子,穷。”

“理子有同感,浪费食物的都不是好孩子。”

因为这话,她又认真看了理子一眼。就理子这小身板,装蛋糕还装得下,装那么多肉有些费力。理子从一开始狼吞虎咽到现在艰难地往嘴里塞,倒是丝毫不浪费。银焰在理子鼓囊囊的脸颊上戳一下,又低下头去笑。

“让所有人不挨饿是我——我们的心愿,理子啊,你可知道这个愿望有多难……”

理子眨了眨眼,理解不了。但银焰不是说给理子听的。能听懂这话的,在她身边只有蕾姬一个,蕾姬知道她爱吃零食,随身总带着能充饥的东西,却总被银焰嫌弃。蕾姬仿佛也有心灵感应,躲进角落里掏出能量棒,咔哧咬了一口。在外人看来,跟银焰的伙食标准简直差到了天上地下。

“理子不懂,但是理子不会阻拦。理子不想成为车轮下的杂草,因为理子被碾碎了没办法再长出来。”

银焰连声说对,对,给理子倒了杯酸奶。蕾姬对着军用水壶灌了口凉水,收拾好装备重新出发,她端着SVD当作防身武器,歪着脑袋,保持射击姿态一步一步向上探索。她像只无声的幽灵,独自行走在空荡荡的拆迁楼里。在拐角处她并不急于冒进,而是沿弧线慢慢转变方向,仿佛战场上有一个真实的敌人在和她对决。尽管银焰不在这里,蕾姬却并不觉得孤单。

“从很久之前我就说了,眼见为虚,耳听非实。不要太相信任何一种理念,我觉得这话对理子你一样适用,世上本来就没有可以相信的东西,什么都别当真。”

这时蕾姬才关掉了无线电,几乎跟银焰同时。银焰比她晚几秒,静悄悄的,甚至没有引起理子的注意。

蕾姬之后停顿了一秒钟,最后认为自己的决定没错。通讯质量太差,听到的银焰的说话声永远断断续续的。不完整的消息只会让人心烦,蕾姬现在要做到平静,抛除一切杂念。

“Я пуля……”

(我是一枚子弹……)

她低声念着,走进楼道尽头的房间,盯着玻璃的破口和墙上的弹孔,反向推算出弹道,然后来到窗户前面趴下。穿堂风吹得她有些发凉,不过她不怕冷。但她突然间意识到了什么,拾起一片玻璃,她发现底下压着一张纸条,字体很圆润,看着比原来更可爱了些,显然银焰跟理子就没学好。

『你被我通过非作弊(银焰用黑体加粗)途径发现了哦(^∇^*)十一点钟方向,1300m,路边店铺,具体哪间不告诉你(づωど)』

蕾姬抓起SVD就往隔壁房间跑,跑进来看到狙击位上摆着一盒阿尔卑斯酸奶软糖,同样压着一张纸条:

『_:(´□`」∠):_我好累,最近都没什么干劲,浑身无力,是不是代谢出问题了?』

这个问题蕾姬不想回答,也不必回答。蕾姬剥开一颗奶糖丢进嘴里,却看见糖纸上写着:

『其实这是一枚绊雷,бум,你死了า(°﹏°า)』

蕾姬左找右找,终于找到一根细线,还得自己手动扯掉才行。蕾姬牵住引线一拽,盒子里果然boom——倒没有炸弹那么恐怖,但蕾姬实打实被喷了满脸孜然粉,而且这是她自找的,没能躲开。蕾姬霎时间闭上了眼,往常永远板着的脸扭曲得很奇怪。银焰要是看到这一幕非笑出声不可,笑完就得挨揍。

“理子,你知道吗?有种说法是如果你打喷嚏了,那一定是有人在想你。”

“好的还是坏的?”

“两者皆有可能吧。”

银焰无聊地把玩着装孜然的瓶子,拿到鼻子跟前嗅了嗅,然后呼啊,呼啊,感到一阵痒,想打喷嚏却没打出来。理子嫌弃地往后直退,银焰一拍桌板,指着她说:

“你这就没意思了啊,想追人还在乎这些?”

蕾姬终于没忍住,狠狠打了个喷嚏。她双眼流着泪,狼狈地逃进第三间屋,她深呼吸喘匀气,双腿盘坐在地上,又愣了几分钟。现在她的脑子已经有点转不过来,而若要银焰回答,将自己的搭档耍得团团转,这种事有意思没有,银焰会说,好玩极了。

『总之这个位置易守难攻,你应该可以在这里架枪埋伏我一┯━▄┻٩д︻(ÒωÓゝ∠)_』

蕾姬握着最后一张纸条,趴下思考了两秒,架好枪,又停顿了几秒钟。她爬过去,用玻璃刀将玻璃划开一个口子,回到原位将眼睛贴到瞄准镜的软垫上,彻底不动了。

银焰呢,还在埋头写纸条,可能发誓要把跟理子写的纸条都给蕾姬补回来。理子呢,已经彻底变成了一个没有感情的颜文字库,她负责在手机上查颜文字大全,银焰负责画。银焰抬头对她咧了一下嘴角,继续咬着笔杆出神……然后银焰挥笔写就:

『晚上咥臊子面(o>ω<o)』

银焰收好笔,让理子合上手机。理子转过无神的双眼,用仿佛坏掉的眼神凝视着银焰,啊了一声。

“去哪里?”

“首先要想办法逃出去。”

银焰将纸条塞进弹壳里,然后去结账。理子走到门口不敢往外迈,在门后面探头探脑,这里本来就偏僻,下午又没什么客人,理子鬼鬼祟祟的居然也没引起关注。银焰回来见她摆弄着一只潜望镜,还是银焰借给她的,镜子刚要伸出拐角,这时银焰余光瞥到了什么,抓住她的头发一把将她拉了回来。理子仿佛被踩到尾巴,想要惊叫,又被银焰及时捂住了嘴。

“……依酱?”理子泪眼汪汪,银焰却也出了一身冷汗,“她差点看见你。”

“SVD的PSO-1可是4倍镜啊,她怎么可能?”

“理论上是不能的,但你别忘了蕾姬的视力有6.0。”

“……这个值是中国的对数视力,还是国际标准小数视力?”

“对数。换算成小数,她的视角是1/10秒,视力是正常人的10倍,她看2000米外的敌人就像你看200米一样,4倍镜已经足够了。”

银焰把那枚弹壳塞给她,又随口一问:

“想让抛射物两秒钟内不落地,垂直速度至少要多大?”

“10m/s。”

“很好,扔吧。”

理子嘿咻嘿咻,踩着小步往后跑,又腾腾腾返回来,抡圆了胳膊把弹壳扔向对面。弹壳脱手后不到两秒,远处就冒出来一枚子弹将其击飞,理子甚至没有看清它的轨迹。她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Goluleh hich hijāni nadārad。”

(子弹没有感情。)

蕾姬松开扳机,用微弱的声音自言自语,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银焰要是听见,至少能听出她有一种感情,叫作孤寂。但是银焰能理解,换成谁都不会好受。

“Az in ru,numid nist。”

(因此,不会失去希望。)

银焰知道蕾姬的手指已经重新压住扳机,但是她还在犹豫。她不知道第一个出来的会是银焰还是理子,她知道这附近有化妆间,理子能轻松伪装成银焰大摇大摆走出来。而银焰也对理子说,她当然不会射杀我,但是你,理子,你就不敢打包票了。

“连这点风险都不敢冒,拿什么去和蕾姬争?银焰さん,大家都是面临过死亡的,我早就不怕了。”

“不,我认为你肯定有哪里搞错了……这是训练不是上战场好吗?……行了别那样瞪我,我先说好,万一出事绝对不帮你收尸。”

银焰拍拍理子的脑袋,顺带着捏了捏理子气鼓鼓的小脸。蕾姬拆下弹匣,退掉膛里的普通狙击弹,换了一盒穿甲弹上去。理子穿防弹衣?不要紧,那种东西面对狙击弹时就是张废纸,而且哪怕在1300m距离上,7.62x54mm的机枪弹也能把人脑壳掀飞,穿甲弹只是为了提高成功率。蕾姬现在确实想把理子打个对穿,哪怕她跟理子的关系其实还不错……

理子蹑手蹑脚走到门后,准备转移。蕾姬此时将呼吸降到最轻,睡着了一样。她在想,劫匪经常和人质交换衣服,不要急着开火,慢慢来,重点看身高,银焰比理子高了整整五公分。但是银焰可能屈着膝走,理子可能换上高跟鞋……她没时间想了,银焰已经走了出来,今天她亲手给银焰扎的双马尾,她一眼就能看出发型有细微的不同。

不是银焰,这是理子。蕾姬遵循思维惯性下意识得出了错误的结论,可是她又立刻将其推翻。不,这就是银焰,故意在仪态等细节上模仿理子。既然是银焰,蕾姬不能开枪,要盯着后面。银焰站在街道中央,居然还转过身,不慌不忙,对着极远之外的她莞尔一笑。蕾姬依然悄无声息,只是抿紧了唇。

“依酱,你的视力是多少?我找不到你的情报。”

理子在后面问,银焰才扭过头,回答说:

“视角约为1/9.5秒,对数视力5-lg(1/9.5)=5.98,只比她差一点点,嘛,对数,一点点就千差万别,你也懂。”

理子喔一声,拿小本本记录着。银焰慢条斯理地掏出一只黑色战术手套,给左手戴上,只有一只,同时她给理子出了个问题。

“SVD确实已经很老了,但瞄准镜早就发展得非常完善,有配套的9倍镜。我这人最喜欢靠装备碾压敌人,可我从来不用高倍镜,知道为什么吗?”

“嗯?依酱,很有意思呢,我不知道。”

“因为啊,镜子的放大倍率越高,视角就越狭窄,稍微晃一下,右眼的视场就能飘到天上去。”

所以对银焰和蕾姬来说,4倍镜恰好是最合适的。在1300米距离上蕾姬连她的眉毛都能看见,银焰天生华发,眉毛如同云雾,于眼眶上方描绘出淡淡的两条白线。蕾姬尤其喜欢她的眉眼,喜欢轻轻抚摸,手指从她的额拂过,经过眉毛,拨弄她长长的眼睫和眼角。这种喜爱无法伪装,蕾姬知道这就是她,蕾姬永远也不会认错。

可她要干什么?蕾姬不敢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紧盯着她和她身后的店铺。子弹飞行只需不到2秒钟,街道将近20米宽,理子很难冲过去。她想算好落点,替理子挡子弹?她太小瞧蕾姬的枪法了,蕾姬一瞬间感到有被冒犯。蕾姬不会生她的气,只是在心里默默记了一笔账……

银焰抱着双臂,望向逐渐昏暗的天空。蕾姬每次看到她这种表情就知道她有事,可惜蕾姬离她太远了,无法立刻赶过去,将她搂在怀里好好劝慰一番。蕾姬明白自己分散了太多注意力,全因为她,但是不要紧,蕾姬相信自己,更相信她银焰。

“理子啊,狙击手对付运动目标有两种方法,所谓Tracking&Trapping,就是敌动我动,或者敌动我不动。你猜这种情况下适合用Tracking还是Trapping?”

“肯定是Trapping,毫无疑问,理子也是会动脑子的嘛,脑袋里装的又不是酸奶。”

蕾姬将瞄准镜最下面,也就是PSO-1的第四个V字分划对准街道尽头,静待猎物落网。

“好了,可以出来了。”

银焰发令,理子立刻像猎豹一样猛扑,进入蕾姬的视野。可是与蕾姬所想的不同——理子是推开二楼窗户跳出来的——蕾姬差点把枪甩出一道弯,这是狙击手的大忌,冷静。银焰最后回头对蕾姬笑了一下,抬起手,等着迎接理子。理子还在空中,真如一只轻飘飘的蝴蝶,随时都能飞走,又或者像是希腊的伊卡洛斯,奔向太阳。

蕾姬不愧是蕾姬,没有自乱阵脚。她的大脑快速运转,试图计算出理子的落点。但,在她思考的这数百毫秒中,瞄准镜被她不自觉移动,追踪理子的轨迹。她马上意识到不妥,理子是横着冲刺出来的,不等子弹飞够1300米,她就该落地了。竖直方向上不应该有位移,可——

理子的小脚落在银焰手心,和银焰密切配合,银焰推了她一把,让理子踩住自己当作踏板。理子再次高高跃起,蕾姬把准星重新对准了街道末端,这样,就算竖直位移不对,蕾姬也足以命中身高一米四七的她,擦个边也行。

“理子!”

“收到!”

理子的腰带扣里弹出一根钢丝,拴住对面的栏杆,将她带向前上方。蕾姬不得不放弃等待,挪动枪口瞄向空中,而理子掏出小刀,干脆地斩断了绳索。她在蕾姬发愣的一瞬间落了地,用毕生最快的速度逃离蕾姬的视线。耗时?反正不到两秒。

“……好像效果还不错。”

银焰用没戴手套的左手捋着自己的发丝,自说自话,看不出一点受伤的样子。虽然世人都说女孩子比羽毛还轻,但那纯粹是过度美化,请想象,一个四五十公斤的重物以比自行车还快的速度撞在你身上,然后又弹起来,这种作用力足够让人骨折,银焰的胳膊却只是晃了一下。蕾姬放下心,通过瞄准镜专注地看着她,然而银焰无视蕾姬的目光,大摇大摆地横穿街道,从此消失不见。

蕾姬无力地垂下手腕。银焰知道她不好受,银焰故意的。

“我说,依酱,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为什么你能将蕾啾的心思掌握得那么……恰到好处?用游戏术语,你就像开了金手指一样,怎么做到的?”

银焰和理子已经踏上了返程的路,不紧不慢的,反正蕾姬暂时追不上来。理子小心翼翼地问了银焰这么一个问题,银焰用余光瞥她,一时兴起,踮起脚尖在路上转了个圈,说:

“为什么,那都是因为我对蕾姬怀有满满的情意啊。”

银焰刚吃完身上最后一颗酸奶糖,神经变得极度兴奋。她带着浓厚而满满的情意躲着蕾姬走,还在外面招蜂引蝶。也就是蕾姬,定力好得像菩萨,换别人早就被她气死了。银焰于是思考着回去之后怎么办,顺带把手套摘下来,扔给理子。

“洗干净还我。”

“理子才不洗呢,这上面有银焰的汗香味。”

理子拍干净上面自己的脚印,灰并不多。她将手套翻个面,举到自己鼻子下面,遮住小半张脸,面向前方,但是目光朝着银焰。银焰盯着小动物一样温顺的她,突然发笑,笑声诡异得让理子毛骨悚然。

“嗅觉出了问题可以试试用子弹头插鼻孔,一捅就灵,不灵也得死……而且我哪有那么多手汗,又不是肾亏。”

银焰不再管她,爱怎样怎样吧,她身为人型地图的使命已经结束了。可银焰不是那么无情的人,银焰小跑起来,牵着理子的手。理子受宠若惊,好死不死地又提起那个话题:

“依酱,你想过没有,如果蕾姬找你却始终找不到,从此就不再找?你会害怕自己被扔下吗?”

理子永远都在坚持不懈地挖墙脚,但天地良心,她这算好的,起码她没有挑拨银焰和蕾姬的关系……她可能是想让银焰正视现实。银焰倒很轻松,完全不当回事。

银焰说。

“我会自己收拾好,把纸条,行李什么的都收一收,抹掉自己存在过的痕迹。”

然后,世上就彻底再无银焰这个人,她不曾来过,正如她不曾在蕾姬的生命里留下过什么。银焰很懂事,知道自己不该给任何人增添麻烦。正因为如此,蕾姬不是不愿,而是无法丢下她。一个精于权衡的狙击手同样也是策略家,应该懂得及时止损,银焰从一开始就不爱蕾姬,她只是把一半的自己寄托在了蕾姬身上而已,蕾姬又何必跟她纠缠不清,无谓地耗费光阴。

“很久以前,我生存的意义被一个接一个夺走,嘛,虽然确实有我自作自受的成分在……但蕾姬也出了相当一部分力,可以说我能长残成今天这个德行,蕾姬功不可没……别觉得我在怪她,绝对没有。”

银焰永远都不会忘记蕾姬对她做过什么,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蕾姬要为她负起责任,假如蕾姬敢不要她,说明这人真是心狠到了一定程度。可要真是那样,银焰又能如何呢?银焰不知道。

“即便这样你都不怪她?”

“因为是她。她刚才没有开枪,开了枪肯定就是两条命,我欠她的。”

理子的表情……很难用语言形容。可能是难过,不好说。银焰想的却是,女孩子真麻烦啊。虽然银焰也不喜欢男人,可是女人果然比男人还要难对付。

“我哪点比她差?”

果不其然理子这么问了。银焰其实是个看脸的,理子和蕾姬谁更漂亮?不好说。如果她最先遇到的不是蕾姬,而是理子?银焰发现自己已经很难想象跟另外一个人的生活,要么是和蕾姬,要么就孤独终老……

“差在哪,运气吧。”

理子哪里都没错,千不该万不该和蕾姬同时撞见了她。对理子而言,银焰的出现仿佛天降甘霖,一夜间春回大地,而银焰又何尝不是。

“如果你能早一天,或者她晚一天让我摆脱孤苦伶仃的生活,现在我已经是你的了。”

“就因为这区区一天?”

理子她什么表情都没有了,只剩下不甘。银焰还被她微微地吓到,毕竟这表情银焰也是头一次见。银焰整理语言,斟酌道:

“何止这一天啊,理子。”

银焰没有带镜子,如果她带了镜子,或者理子告诉她,她会发现自己的眼神也已经灰暗到了极点。人都是会失望的,可她不敢说对蕾姬失望。银焰只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蕾姬抛弃她那是她的问题,与蕾姬无关,何况蕾姬还没有放弃。截止到现在,她们俩,蕾姬已经犯下十起擅闯民宅,四起冲击国家机关,银焰也谋划了不少虚拟的爆炸案。谁谈恋爱都不会像她们俩,这么闹心。

“……嘛,嘛,总而言之,不管依酱和蕾啾的感情是变好还是变坏,对理子我都是有利的。”

理子突然握拳,用坚毅的眼神对银焰,对自己打气。银焰坐在返程的列车上,搂住理子的小脑袋,一路无言,直至回到了海边宿舍。蕾姬还在追,除了在列车上那段时间,她从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银焰周围两公里,这还是在银焰知晓她一举一动的情况之下。蕾姬如同最敏锐的猎犬,死死咬住银焰,银焰靠在宿舍外面的栏杆上,知道她快追上来了。银焰也不跑,继续眺望着海面,因为那里有着银焰的回忆。

“我生在里海岸边,但是我对大江大海没有任何好感。”

理子那双水润的大眼睛眨呀眨。她没有说话。银焰长吁了一口气,缓缓开口:

“昔有幽忧子,手足病拘挛。绝命释疾文,自沈颍水眠。当君犹生日,时复舆出一望何悠然!读书忽至此,塌然欲废涕洟悬。”

银焰背起了不知从哪里学来的诗句,她挺喜欢看一些杂七杂八的诗文典籍,假装自己是文化人,而不是只知道打打杀杀的蛮族。但是刻在骨子里的悲观、冲动和愤世嫉俗,她永远也甩不掉,这辈子是不可能了。

“水府从来多先贤:汨罗怀沙病屈原;乘醉捉月李青莲;少陵野老真可怜,僵卧清江万里船。”

“银焰·鲍里索夫娜·莫拉莱斯——不对——阿依江·千莎诺夫娜·柳(Айжан·Тяншановна·Лю)。”理子打断她,并且喊了她的全名,蕾姬至今从没这么叫过她,蕾姬可能都不知道她的本名,她自己甚至都有点记不全。理子从哪里知道的是个谜。“你想跳吗?”

冬天的东京湾气温有点冷,银焰的紫色眼睛蒙了一层霜,仿佛南极即将到来的永夜,黯淡无光。理子抱住胳膊,被冻得浑身都在颤,但她仍然倔强地瞪着银焰,不肯低头。

许久,银焰笑着否定。“现在暂时还不想。”

蕾姬姗姗来迟,她跑着步到了楼底下,正在平稳呼吸。银焰压身俯在栏杆上,单手托着脑袋,一条腿交叉到另一条腿后面,吊儿郎当的。

“你居然真能找到我。我很惊讶。”

她们住7楼,不过她们都有双好耳朵,听力足够聊天。蕾姬像棵胡杨木似的笔直地站着,目光如铁,钉在银焰身上。

“我从风里读到了你的位置,你的心跳,你的呼吸,你的气味,你的声音和你的存在,就在此地,留有月亮的灵魂。”

她这么说。最后那个单词她用的是哈萨克语,Айжан。这是她人生首次叫银焰的本名。这个词本来该像理子那样读成“阿依江”,但是理子不知道——理子在这之前绝对不可能知道,念出这两个音节的时候应该用俄国或者中国口音,把阿和依连读成一个复合元音,ж读成汉语的r而非j。语速放慢,平稳,甜糯,仿佛在咬棉花糖,咬一口就陷入蓬松柔软的梦境。

“艾染。”

艾染,柳艾染,这个名字跟银焰实在不搭。银焰叉开双腿,以一种标准的俄国混混姿势蹲下去,握着铁栏杆,仿佛被探监的犯人似的,大声问她:

“你怎么知道那么多?是你那个所谓的风告诉你的吗?”

“并非如此。”蕾姬斩钉截铁地否定,眼神时刻不离银焰半寸。“风只会阻止我去寻找你,但我永远不会停下。”

银焰将脑袋埋进双臂里,她想哭,在她哭之前蕾姬走上了楼,银焰站起身对着蕾姬伸出手,蕾姬却折了她的腕,将她掀翻在地,自己坐在她背上牢牢禁锢住她。银焰不反抗,她们这个位置万一打起来,随手就能把人扔下去。

“疼疼疼疼疼,蕾姬,饶了我,好歹让我翻个身。”

银焰保持着被禁锢的姿势纹丝不动,直吸凉气,蕾姬下手够狠的。不过蕾姬遂了她的愿,让她原地翻个身,又坐上去,继续拿住她的手腕。银焰面朝天,温顺地注视着蕾姬,软声说:

“来,坐我肚子上,软乎。”

蕾姬如此这般望着她,许久没有说话。银焰觉得缓过劲了,又问:

“手铐呢?不把我铐住?”

“没有必要。”

有个得了精神病的女朋友是怎样一种体验,关于这点,蕾姬可以讲三天三夜。摊上这样一个瘟神,从此你就再无任何自由可言,你须得时刻防着她暴起伤人,防着她抑郁,别身体没病却觉得自己有病,成天净胡思乱想,害怕因为治不好被彻底放弃,害怕丢掉饭碗,防止她被随口一句话或者一个不经意的细节刺激得加重病情,防止她跳楼,割腕,吞刀片,自戳双目,拿笔扎穿鼓膜,离家出走冻死在大街上……你还要在她犯病的过程中寸步不离守护着她,每日督促她吃药。她可以怨天尤人,遇到烦心事可以撒手不干,想对谁甩脸色就对谁甩脸色,你不行。有时候她甚至会故意惹你发脾气,为的就是让你实在不堪折磨,主动放弃她这个累赘。……啰里啰嗦半天说的全是坏处,没有一点好处。本来就该是这样,年年都有精神病人被家属遗弃的案件发生,蕾姬必须全盘接受银焰,因为这是她种的因,结的果只能由她自己来吞,谁都无法代替。

但是蕾姬唯一不担心的,就是银焰会伤害她。永远都不会。

“你现在感觉怎样?”

蕾姬握紧银焰的手腕。她只是怕银焰自伤。银焰太乖了,乖得让她心疼。银焰可以不带任何心理负担地杀掉任何人,包括自己,唯独对她蕾姬,银焰宁可去死也不会动她分毫。这是写进银焰意识最深层的,最后一道保险,没有这条指令的银焰不配为人,更没有存在的意义。

“我想杀人。”

银焰呜咽着,眼角不知什么时候带上泪花,话里满腔委屈。

“可我又不能动你。”

理子两根马尾嗖——地违反重力,冲天而起,就像要把天扎两个窟窿,艾萨克爵士看了应该会很难过。银焰扭过头,仿佛才意识到这里还有一个人。

“哎,理子你也别担心,都说了你是我的朋友。”

“朋友就是用来卖的啊,别以为理理不懂。”

银焰嗯嗯称是,被蕾姬握手腕握得更疼了。银焰带着糖霜一样细碎的哭腔求蕾姬安慰,蕾姬松开她,临了又在她的眉眼上抚摸了一下,恋恋不舍。

“把这个喝了。”蕾姬帮她站起来,掰开一个试管,马上一股刺激性的气味从鼻孔冲进了银焰脑子里。“10%水合氯醛。”

这是种强效镇静剂,除了伤胃之外没什么副作用。银焰拿着它哭笑不得。“我还以为你要让我吃奥氮平,白焦虑了半天……话说回来水合氯醛不是给小孩子用的吗?”

蕾姬回答,“你比小孩子娇气。”

因此银焰也像小孩子一样闹起了别扭,但是她意外地好哄。蕾姬亲手喂给她喝,就一小口,银焰像只毛茸茸的小动物,任由蕾姬抚摸喂食。然而她似乎忘了,药是最禁不得细品的,她在嘴里停了不过半秒钟,肚子便翻江倒海,恶心得让她差点吐蕾姬一身。

“——Hijo de el chingado!草!这玩意比营养液还难喝!”

骂着骂着,余味返上来,银焰闭了嘴,作势干呕。蕾姬退后半步,银焰仿佛在她眼中看出了惊疑不定。

“有栓剂,你要用?”

银焰双手拽住蕾姬的脸颊,发誓要把这个死闷骚玩弄到主动求饶不可。

“姓雷的我警告你,不说栓剂,就是直接往里边灌也得你亲自来,到时候别嫌我脏。”

“我可以,只是有一点,我不姓雷,正如你不姓银。”

蕾姬抓住她的手,不闪不避,正视银焰的双眼。银焰怯了,担心自己身上会不会有味道,想离蕾姬远点,蕾姬却凑上来,一如往常她从精神上将银焰压得喘不过气,让银焰无处可逃。

“我很生气。”

“因为当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不在你身边。我无法原谅这样的自己,不管有什么理由。”

银焰总算明白了她为什么要带着一瓶镇静剂过来。她说的好听,银焰只觉得很困,没有分出宝贵的意识去思考,单纯倾听着。所以银焰才不会激动,几乎没有任何反应。

“我不会强求你原谅我,我只希望以后,陪在你身边的那个人永远都是我。不管你愿意或者不愿意,我的信念不会动摇。”

你是我的,你只能是我的。你的态度于我而言也并不重要,哪怕你讨厌我,我也要把你捆死在我身边,你敢跑我就打断你的腿。……银焰想说我不会跑,也不愿意跑,但是再想想今天的所作所为,银焰觉得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所以银焰只嗯了声,相当敷衍。蕾姬踮起脚尖揉揉她的脑袋,将她的双马尾揉到蓬乱。这场追逐就此告一段落。

互相闹别扭的问题解决了,剩下的,就是看到不该看东西的理子。银焰没料到事情会以这种方式收尾,她仔细回忆今天每一个细节,冷汗哗哗的往下流。她朝蕾姬努努嘴,正准备掏AKM,理子背着手,提前对她说:

“依酱,前天和昨天我还来寝室看望你了呢,这么急着灭口?”

银焰对蕾姬斜眼,意思是,你都放了什么人进宿舍?蕾姬移开视线,看向角落里。没办法,银焰准备送理子回去,理子却拒绝了,说自己走就行。

“感谢依酱和蕾啾,让我见识到了一场完美的打情骂俏,理子我吃糖吃饱了,感觉要长胖好几公斤。”

理子双手合十,脸上是随时都能成佛一样的满足表情。银焰抓着自己的头发,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喊出来:

“喂不对,你先等一下,你的理解绝对哪里出了差错。”

银焰傻眼了,她到底从哪品味出来甜的?银焰抛下自己女朋友出来陪理子鬼混,还跟她讨论了半天出轨和分手的问题,要是最后蕾姬没追上来,银焰真敢一头扎入东京湾。银焰都要难过死了,这个混蛋居然还没心没肺的,光知道笑。

“蕾啾可是不进行到二周目就完全无法攻略的高难度角色呢,依酱,辛苦你了。”

“干嘛只说她不说我?说的好像我很好搞定一样。”

银焰十分恼火,蕾姬却又将脑袋转向她,正色道:

“你就是个很好搞定的女人。”

银焰对蕾姬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这家伙,真以为说几句好话银焰就能原谅她了吗。大错特错,银焰原谅她不是因为她说了什么,说一万句也没用。银焰原谅她不需要理由,她就别白费功夫了。

“我要是好搞定,世上就没有难搞定的人了。”

银焰嘟囔着。蕾姬眨了眨眼,再等银焰抬头看她时,银焰愣了。蕾姬在笑,暖暖的琉璃色双眸如同日轮,驱散了极夜里的寒意。那是安心的笑容,银焰什么时候也没见她安下心过。可她确实变了,不再是那个永远处于警戒状态的独行者,因为银焰在她身边。

银焰嘴角哆嗦,勉强发出几个音节,说不出完整的词。银焰用余光看去,发现理子也呆了。她张着嘴,大大的张成O型。“我还从来没有见蕾姬笑过。”

银焰上下打量她,一阵嫌弃,“凭什么要给你看到?”

“好好好,理子也不是那么想看,理子想看的另有其人,依酱你能多笑笑就好了。不是强颜欢笑,是要发自内心的笑哦。依酱每天都要开开心心的,否则我会不开心。”

理子的关注点果然与众不同。银焰以手抚额,就在她疏忽的这几秒钟,理子如鬼魅一样凑到她身边,微微踮起脚,啾。没有真的亲上,蕾姬还看着呢。理子立刻就翻身跳过栏杆,踩着支点从七楼连续蹦到一楼,逃出生天后笑嘻嘻的背对夕阳,对银焰挥了挥手。

“我怀疑她想把你我两个人都拿下。”

“不至于。”

“也对,她不是那种性格。”

银焰和蕾姬对视一眼,银焰长长地伸了个懒腰,然后陷于颓废。日子该过还得过。

“买菜去?”

“嗯。”

银焰和蕾姬手挽着手去了商店,但是路上银焰临时改变主意,拐去了另一个地方。现在还没放学,希望来得及,不然又得等到下周。银焰不抱希望地敲开学校医务室的门,幸好还有人值班。

“请进。”

银焰让蕾姬在门口等着,自己进屋主动坐下。值班大夫已经在收拾档案准备走了,银焰在他开口问自己之前,主动提出自己的要求。

“小夜鸣老师,请给我开二甲双胍,我的存货已经见底了。”

身形修长的年轻绅士转身面对她,困惑地推了推金丝眼镜。不知道是不是银焰的错觉,在他低头的那一瞬间,银焰看到他眼里闪过一丝绿光,就像,像……

像银焰曾经在草原夜里见到过的,落单的狼。但应该是银焰想多了,据可靠情报称,小夜鸣彻的人气在学校里相当高,对女生温柔耐心。这样一个人怎么会露出獠牙呢,至少现在不应该。

“让我看看……银焰,梦幻的名字。银焰同学,你这么年轻,正是最富有朝气的时候,为什么需要二甲双胍呢?”

小夜鸣坐到银焰对面,以一种伤感,带着怜意的语气跟银焰套近乎。银焰叹口气,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摊开来推了过去。

“这是去年十二月在泰国的生化报告单,请您看看。”

“唔,这个……血脂的确有一点点高。同学,你有头晕、头痛这些不舒服的症状吗?”

“没有。”

“你的父母,或者叔叔伯伯、祖父祖母之类的近亲属,有高血脂或者得过冠心病、脑血管病吗?我是说心肌梗死,中风之类的。”

银焰对此一无所知,所以她也没法回答。她摊开双手,对小夜鸣无奈地耸了耸肩。

“我不清楚,因为我是孤儿。”

“唉,真抱歉,说回你自己身上吧,我相信你作为一名武侦,肯定已经试过运动疗法了,既然不见效,那我先为你开……。”

小夜鸣打开电脑,一边浏览工作站一边用余光审视着银焰,但他将分寸把握得很好,不至于引起银焰的反感。银焰乖乖端坐着,双手放在膝盖上,光看外表根本看不出她是个人来疯。谁见了她都要心生怜爱,小夜鸣身为医生想的更多更远,他肯定在想,这个可怜的孩子……

“二甲……”

小夜鸣放开鼠标,转过身用端正的目光彻底将银焰纳入脑海,全面分析。银焰是真的瘦,一点都看不出有游牧民族血统,她最近几年长了肉,不然肯定像麻杆。而且一般来说这些民族的基因更适应大鱼大肉,让他们不像汉族人那么容易得代谢性疾病。……本应是这样。

“等一下。高血脂为什么要吃二甲双胍?”

小夜鸣彻的语气顿时变得严厉了些,果然戴眼镜的人都不好对付。可他差点就被银焰绕进去了,银焰无所谓地笑笑,听他继续质问:

“在泰国是谁给你开的处方?这明显不合理。”

“那是我忘记说了,血糖也高。”

“多高?”

“我记不得了,5.8还是多少来着……”

“我建议你测个血糖,血脂最好也一起查了,大生化全套如果你有要求可以给你做。”

银焰连连摆手,甚至搬起凳子往后退了两步。她脸上是一幅心有余悸的模样,“别,我不抽血,不抽血,我在泰国被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整怕了,上次抽完就没好事。”

小夜鸣瞪大了眼。银焰的话槽点略多,正常人到这时候就该不理她了,但小夜鸣身为老师和大夫,没办法,封建迷信也得管。

“……发生了什么?”

银焰左看看右看看,将凳子往前搬,身体前倾,捂着嘴角,对小夜鸣悄悄说:

“您听说过中泰斗法吗?”

“老师没有听说过,有时间的话我们可以深入交流一番,但老师首先要解决你的身体问题才行。”

银焰执拗地一摇头。“总之我不抽。”

小夜鸣拿她没办法。银焰眯起了双眼,若有所思地盯着小夜鸣,他只好顺了银焰的愿望。

“量血压总是可以的吧。”

银焰不反对,也不赞同。他从柜子里找出一副古早年间的水银血压计,这玩意年头可不短了,好处呢,跟银焰的SVD一样皮实耐用,有经验的医师配合听诊器能听出很多东西。银焰眼看着他要将袖套绑在自己胳膊上,突然举手,提出一个小夜鸣怎么都没想到的意见:

“对不起,老师,我有男性恐惧症,而且我是同性恋,所以比较在乎身体接触。能换成电子血压计吗?”

银焰睁着眼说瞎话,几分钟后抱着她的二甲双胍被赶了出来。蕾姬在门口旁边如同卫兵一样守护着,只有眼睛转向了她。

“血压多少?”

“115/75。”

“完美的中间值。”

“你当我有强迫症么?那也不带这样的。”

银焰对蕾姬伸出手,二人手牵手走出很远一段路,这时银焰拍拍自己晕乎乎的脑袋,对天远眺,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

“我为什么不到药店买,而非得去学校医务室自讨没趣,最后还必须在档案里永久留下记录不可?”

“因为二甲双胍是处方药。”

“可我记得泰国大街上随便……好吧毕竟是泰国,我明白了。”

还有就是那瓶奥氮平。银焰担心吃完之后能不能再买到,只要老老实实承认自己的一切症状,保证她当天就能用上药,但代价是,她这辈子就毁了。精神病人能当武侦?简直天方夜谭,更别说她还是狙击手,以冷静、缜密、从不动摇著称的狙击手,精神稍弱就能要命的职业。

蕾姬用另一只手同时握住她,“我会永远在你身边。”

银焰的嘴角,眼角,睫毛,眉毛,都微微颤动。她凝视着蕾姬,想在蕾姬脸颊上啾一个,最后没有。蕾姬能陪她逛逛街就够了,银焰不太喜欢去人多的地方,但有蕾姬的地方就有她,她喜欢。

等买完菜,回到宿舍,银焰冷不丁说了句:

“那个人不对劲。”

事实上小夜鸣肯定也觉得银焰这货脑袋进水了。能跟银焰聊得来的都不是常人,这并非说银焰的脑回路与众不同,而是她故意,疏远那些没事想要接近她的普通人。这是一种评判标准,用来筛选,能筛到谁是未知数,但至少她有蕾姬,还有理子。

“Да。”

蕾姬完全同意自己的观点,银焰放心了,开始哼着小曲做饭。把各种菜切丁,翻炒,加水焖煮。蕾姬想打下手,银焰不让,她负责看就行了。她就在旁边站着,圆润的琉璃色双眼让银焰想起琥珀。为什么银焰会这么想?

“Y cuales deseos me vas a dar?”

(你会向我许下什么心愿?)

“Dices tu:Mi tesoro basta con mirarlo。”

(你说:我只想看看我的珍宝。)

“Tuyo será,y tuyo será……”

(你会得到的,你会得到的……)

银焰关火收锅,把臊子汤浇在煮好的面条上,首先盛给蕾姬,期待她的评价。“味道怎么样?”

蕾姬喝口汤,吸着面条,却停住了,愣了一会才咬断,不像她以前吃面,都是整根下肚。

“……可以。”

银焰哇的一声开始闹,差点扑到地上打滚。“你个没良心的,连句好话都不会说。”

她把蕾姬吓着了,蕾姬立刻放下碗筷,跑去从柜子里翻出奥氮平,倒了一片在手心,想要递到银焰嘴角,让银焰都愣了。她们俩都愣了。

“……”

“……”

银焰在与她的对视中败下阵来,慢慢坐正,蜷缩起来,因为银焰心虚。

“不要向别人这样。”

“我懂,我懂。”

银焰拿过蕾姬的手机,查阅起了《日本国精神保健福利法》条文,防止自己被送进去。放眼全世界,日本国的精神卫生法律体系还算比较人性化的,但银焰仍然不能掉以轻心。要是真到位,日本的自杀率也不至于排在世界前列。她正读到相关的内容,意识到蕾姬正不安地防备着什么,于是她随口说:

“想什么呢,我又不会自杀。”

蕾姬仍然睁大了那对悲伤的琉璃。精神病人说的每一个字都不能信,更何况是银焰,她可是银焰啊,蕾姬不可能忽视心爱的人的任何细节,蕾姬怎么敢。

银焰又紧紧攥住蕾姬的手,蕾姬从她的眼睛里什么都看不出来,正如同之前银焰看蕾姬,蕾姬也是这样无机质,活得不像一个人。

“我说的是真心话,只要你还在。”

只要你还在我身边,或者换一个不那么贪心的说法,只要你还活着,那我就有继续停留于此世的理由。曾经我因为自私,失去了你,上天为了惩罚我,又将失去你的日子延长十几年,这样我都没有自杀,现在更不可能。

蕾姬明白了她的意思,恢复了缄默。蕾姬和银焰一样,都极为重感情,却又在某些方面凉薄得可以。有的因素确实不是她们所能控制,银焰已经学会了听天由命,一切随缘吧。

“如果你不希望我吃这种东西,我就不吃,只要你一句话。”

银焰捏着那枚药片,如此对蕾姬说。可蕾姬不能表态,真表了态,那等于是害她,银焰很明白。所以银焰还得想个靠谱点的办法。

“或者,随时准备针剂,等哪天犯病了,给我扎一针。”

银焰始终在放弃治疗的边缘摇摆不定,毕竟她不太可能做到按时吃药。针剂也不行,Eli Lilly(礼来)的奥氮平长效针剂最早在08年通过欧盟EMA批准,银焰现在肯定是用不上的。

“……Aripiprazole。”

“蕾姬你说什么?”

“阿立哌唑,日本大塚制药株式会社潜心二十年研发的第三代抗精神病药物,2002年通过FDA,2006年1月获PMDA批准在日本上市。副作用极少,可以满足你的要求。”

蕾姬不看手机就背出了药物简介,比银焰还熟。银焰没想到,实在没想到,语塞半晌,摇头。

“你就是我的药啊蕾姬,知道吗,我从始至终都坚信自己和别人不同,他们是真有病,不吃药只会加速脑萎缩,使得病情恶化……我吃了药也没用,无法解决根本问题……”

“你知道原因了么?”

蕾姬将耳机摘掉放得远远的,抱住银焰在她胸前呢喃着,显得那么脆弱。银焰摸着她毛茸茸的脑袋,疲倦地闭上了眼。

“不知道啊。以前我觉得自己好不容易搞明白了,现在情况又古怪得不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