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有两把枪,一把是狙击枪,一把是突击步枪,你想先学哪个?”

那是多少年前的往事了。银焰和两位养父的初遇发生在里海边上,湿冷的海风将盐粒送进枪膛里,SVD枪膛镀了铬,AKM却没有。他因而有闲心也有余裕跟银焰对话,另一名男子则憨厚地笑着,从不参与他们,只埋头擦拭着枪,偶尔皱一下眉,摸着胸前被血浸透的绷带。斯拉夫民族似乎天生带有一种忧郁的气质,天生就该是诗人。

银焰后来随他,话少,温润,被磨平了棱角,跟好友爽朗又火爆的性格相比恰似盾与剑。银焰曾相信他们是世上最好的搭档,到今天这份评价仍然不过时。

“都想学。”

银焰举手比个开枪的动作,啪,小手上扬。粉雕玉琢的女孩实在惹人怜爱,触动了狙击手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他单膝跪在银焰面前,搂着银焰一个劲拍着她的后背,说不出话。他的搭档也扭过脸去,让银焰看不到表情。

『命苦的孩子……』

选择SVD,意味着她要跟他前往古巴接受集训,长年在雨林里摸滚打爬;选择AKM,目的地则是莫斯科,要不是后来年龄超过了限制,或许她还能进苏沃洛夫少年军校镀一层金。无论哪边,都不包括留在家乡这个选项。

银焰没觉得家乡哪里好了,里海的风景虽说美丽,看久了也就那样,永远一成不变的乏味。银焰那时候懂什么,说走就不留情地走了,后来想回都回不得……

“你不能去,这是我自己一个人的事情,我非得做个了断不可。”

“我必须去。”

“去了就回不来,你又何必陪我一起送死……”

“闭嘴,你没有反驳的权利。”

蕾姬的表情出奇愤怒。银焰往后多少年都没有见她眼睛里燃烧过这般怒火,即便如此,蕾姬的态度也很快软化,像一面刀戳不进枪刺不破的软甲,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保护银焰。

“因为这是你的愿望。”

怎么可能。银焰注视着那双琉璃色的眼睛,只想说,有什么东西能比你还重要。如果有,那也只能是家人,可蕾姬已经是她最后的家人了,她承受不起。

“达瓦里希,任务失败,我已无法撤退,请你独自完成Beta计划。重复,任务失败,我已无法撤退,请你遵循我们的约定。还有。”

耳机里的背景音沙沙响个不停,往日再熟悉不过的搭档的声音被严重干扰,听上去似乎失去了平静。银焰察觉不到,她什么都听不见了。枪炮的轰鸣声已经平息,可真正的地狱才刚要降临。

“那又怎么样?!”白发的魔女在狂怒中大吼。“老子的家都没了!”

所以你就来毁灭我的家。银焰麻木地想着。这时候的银焰非常冷静,冷静地换弹,上膛,瞄准。瞄准镜中所见的大地唯有一片血红,往上看乌云遮天蔽日,他们说那是老天爷哭干了泪,再哭就要落下红色的血。

“不想死的就跑吧,我们要比你们先滚蛋了!——娘了个腿的老天爷你开一回眼,所有人都折在这个鬼地方不值当!不值当!”

年轻的指挥官砸了键盘,一并也把公用频道关掉,面朝天失声痛哭。这里不管是中国人,俄国人,波斯人还是最稀缺的哈萨克人,清一色都在讲汉语。以往象征着这份团结的巨塔却已经倒下,它曾触到过天国的门扉,也正因如此激怒了在地上苦苦挣扎的普通人,激怒了银焰。

[创11:9]因为神在那里变乱天下人的言语,使众人分散在全地上,所以那城名叫『变乱』。

“但是你又要去哪里?”

有好几个人在私频里回复了她。任谁都能发现她的行踪不对劲,大部队正在紧急撤离指挥所,而与众人相反,迎着死神前进的那几个身影格外醒目,醒目到银焰已经能看见她脸上的泪痕和悲戚的表情。

“总要有人去送死的。”

那不是用常识能理解的敌人,那是全人类的梦魇。这场仗早就注定要失败,哪怕再来十个坦克师也未必能扭转战局,她却非常可怜地掏出了这年头难得一见的54黑星,自己第一个跳出障碍物,对天哐哐鸣枪,拼尽毕生力气喊道——

“警卫班,跟我上!”

她鸣得震天响也没用,对于她毅然赴死的决心和勇气,银焰不觉得好笑,在战场上谁都笑不出来。银焰只是惊讶,的确,这些人就没想过活着回去,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不跑?”

银焰最终还是留了她一命,让她躺在尸海里急促地喘着气,不至于立刻死去。她的喉咙被银焰割开,胸前开了一个大口子,几乎发不出声音,可她的话仍然能清晰地传进银焰耳朵里。

她张了张嘴,双眼无神地凝视着银焰。银焰已经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所以银焰不明白,她的那份恨意是否起源于银焰,或者说,她眼中的那个人是不是银焰自己……

“我欠你们的。我该。”

银焰看着手上滴落的鲜血,茫然四顾。按理来说这是发疯的银焰的错,只有她积累了数不清的罪孽,其他人比起她无一不高尚得像圣人。然而最该灭绝的家伙却活了下来,还要背负着死去的好人的份。

“你想不想回陕西祖籍看看?不是以入侵者的身份,而是作为拯救者?”

姐姐想尽量给妹妹一个有感染力的微笑,让其振作起精神。银焰知道她不容易,点了点头,五官配合试图摆出微笑的模样,表情却像是随时都会哭出来。

『我失去她了』

银焰翻过日记本的一页。她发现自己快要不会写字了,笔迹比子弹还飘,字越写越小,她的视力也下降得厉害,最后连她都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

日记本又连续翻过几页,全是空白,跟银焰的脑子处于相同的状况。

『我找不到她,哪里都找不到』

银焰松开笔,比它落地还快,就已经躺倒在了地板上,闭上眼睡至天昏地暗。白天与黑夜对她而言没有任何区别,她也不想睁开眼。就这样吧。

“阿姐,我回不去了……”

银焰坐在悬崖上愣愣地望着里海,天地间空无一人,海鸥亦不曾鸣叫,只有她自言自语。她重拾起了数年没碰过的SVD,弹匣里还剩余几发弹药,7.62*54mmR的普通机枪弹,精度不高,遍地可见,但这已经够用了。镀铬的枪膛最终没能熬过时间,被盐水泡过之后生了锈,银焰同样无心去清理它……

银焰在梦中哽咽一声。她感觉到蕾姬抚摸着她的脸颊,随后她醒了。睁开眼她看到蕾姬坐在床边,另一手拿着她的SVD。

“别哭。”

蕾姬的话说不清是命令还是劝慰,总之银焰止住了泪。她翻个身,枕住没有被泪水打湿的部分,抱住双膝在床上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我梦到了老家舍甫琴科堡。”

“……”

蕾姬的眼神转向一旁。银焰在床上又躺了几分钟,蕾姬也继续揉着她睡凌乱的马尾,她因此贪恋着不想起。她还没有从悲伤中缓过来。

稍后,银焰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她们说好分工三天一换,银焰的SVD还没捂热就回到了蕾姬手里,因为她睡下去的时候才1月8号周二,但生物钟告诉银焰,现在是1月11号周五早上,她睡了五十多个小时。

银焰一个跟头从床上翻身起来,在宿舍里反复排查,终于在垃圾桶里发现了瘪掉的输液袋,银焰瞧见标签上写着葡萄糖,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饿死。她挠了挠自己的手背,仔细看才能依稀看出输液留下的几个红点,她体质如此,恢复得远比别人快。

“……娘唉,臭死个球了。”

银焰抬起胳膊闻闻自己身上的味道,立马开始干呕。睡觉的时候她肯定出了不少汗,蕾姬居然也不知道给她擦洗身体。当然银焰觉得蕾姬不是懒得干,应该纯粹是没有必要,反正她睡不了多久就会醒。

蕾姬呢,疑惑地偏过脑袋,走到银焰身前,一声不吭地突然凑到银焰脖子下面,使劲嗅了嗅。

“很好闻的味道。”

银焰想给她的脑袋一拳,到底是忍住了。这跟修电视不一样,砸坏了买不了新的,银焰可舍不得。

“蕾姬,我饿。”

银焰准备去洗澡,但是不能空着肚子。蕾姬把自己这两天的伙食分给了她,从能量棒换成了压缩饼干,算是有点进步。银焰啃了两口便丧失了食欲,蕾姬正提上鞋准备出去买些早饭回来,被银焰从身后一把抱住,晃了几晃。

“别离开我。”

银焰疲倦地说。她浑身乏力,周二断裂的肌肉纤维本应在睡梦中重建,可是她没睡好。

蕾姬似乎有些手足无措,背对着银焰银焰也看不清楚,反正银焰非常愉快地将她留了下来,捆在自己身边。银焰发现当她不老实的时候,自己在她背后来回蹭蹭,便能让她乖乖就范。但这是个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战术,银焰自己心跳地比蕾姬还快,而且她天性不乐观,她悲哀地想这要是人老珠黄了怎么办,要知道大胸稍不注意就容易下垂……

“别想太多。”

蕾姬转身搂住这个爱撒娇的家伙,跟她紧紧贴合着。蕾姬哪也不去了,就在这里陪着她。

银焰缓缓地瘫软下去,让蕾姬把她抱到浴室。然后蕾姬毫不留情地抛弃了她,她跪坐在门后,隔着一道门板声音变得很奇怪,仿佛还在做梦一样。

“你身上有我的味道,不洗吗?”

蕾姬后脑勺倚着门,望着天花板眨了眨眼。“留着吧。”

银焰哼哼唧唧地将自己收拾干净,确定不会让蕾姬讨厌之后,轻移莲步,穿着散乱不整的浴袍在蕾姬面前走来走去。蕾姬还在玩手机,低着头伸手向她一指:

“穿好衣服,然后去开门。”

银焰不满地把衣领从锁骨拉上去。她才不想给除了蕾姬之外的人看,所以她换上一身校服,准备妥帖,门铃刚好也响了。

银焰清清嗓子,想着这回不能吓到风魔家的忍者小姑娘,但是开门见到的却是远山金次。银焰退后半步,他比银焰高了二十公分,在银焰眼里跟巨人一样,就是这样一个相对高大的男人,看不出任何男子汉的朝气,瞪着黑眼圈与银焰双双陷入沉默。

“睡不着可以试试药物助眠,褪黑素就不错。”

银焰蹦出这么一句。远山金次摇摇头,对她的话很不认可。

“跟药没关系。我试过了,只会让精神变得更糟糕。”

这是银焰和金次的第一次双方对话,之前都是单方面。金次结束短暂的寒暄,给她递上一个超级超级超级大的包裹,欠身弯腰。

“您的小笼包、鲜牛奶和茶叶套装大礼包,请慢用。”

银焰打发走他,提着东西进了厨房。厨房里很干净,蕾姬是个爱干净的人,干净得锅碗瓢盆一件都没有,煮东西用的锅都是店家送的。但是,让银焰非常震惊的是,蕾姬居然准备了围裙这种东西。她到底怎么想的?

“穿什么围裙,去去去,你真当自己是老妈子啊。”

银焰把穿着围裙在炉子前面深思冥想的她支开,熟练地拧开火,烧水煮茶。蕾姬解下围裙,从背后架住银焰的胳膊,想绕到胸前系好,却因为绳子太短而以失败告终。银焰头也不回地说:

“你尺码挑小了,Моя Сестра。”

蕾姬捏了捏那对惹人恨的山包,察觉到两边手感稍有差别,形象地来说,一边好比伊斯梅尔萨玛尼峰,另一边则是库来伊斯基克洛尔独立峰。她还在意犹未尽地细细回味,银焰脚下发软,不由自主就往前一趴,差点把锅砸了。

银焰咬紧了牙关,愤怒地转身按住她的肩膀,一个劲摇晃,还尖着嗓子叫嚷道:

“——大早上的你犯哪门子春?!看不见我在忙是吗?!想烫死我?不知道我离了你自己一个人什么都干不好?!啊?!我把所有事情都弄得一团糟,你高兴了吧!反正我就是个废物,靠你养着,你就当我是条狗,爱怎么圈养怎么圈养!你不高兴的时候踹我两脚,高兴的时候抱过来,摸吧!成全你!你那么喜欢动手动脚,晚上干嘛去了?!我睡着的时候随便你怎么折腾,偏要等到现在!你是不是存心盼着我爆炸!”

蕾姬一个字都没说,因为不想触银焰的霉头。银焰放开了她,气得低头捂着脑门,使劲深呼吸,时不时抬头看她一眼。蕾姬在这种时候还跟平常一样板着脸,银焰想,这家伙真是有够混蛋的。

“……”蕾姬用指腹轻抚银焰的眼角,被她挥手拍开。她倒不是拒绝蕾姬碰她,主要是觉得实在不正常。蕾姬身为一潭掀不起浪花的死水,什么时候也变得这般跳脱了?如果原因是银焰本人,那她该不该及时掐断这股势头?

银焰于是说,“我激动了,你别往心里去。”她感觉自己快忍不住要哭了,尤其是看到蕾姬恢复了阴沉的眼神,银焰既害怕,又安心,这才是她熟悉的那个蕾姬。

“我不怪你。”蕾姬的语速相比起平时略微拖慢了些,让她一个黄金家族的后裔去说字正腔圆的滦平话,也太难为她了。“我们之间没有隔夜仇。”

银焰总觉得蕾姬话里有话,但没多想。她把锅交给蕾姬,站旁边掏出镜子来,还没照就被蕾姬先一步察觉到了她的念头。蕾姬用手心捂住她的眼睛,轻声说:

“别看。”

银焰咬着嘴唇,慢慢把她的手拿下来。蕾姬去搬了把椅子,只有一把,所以银焰得坐在她腿上。而银焰又不老实了,偏要反过来跪坐在蕾姬怀里,两条腿蜷缩,亏得她们都瘦,椅子完全装得下。

“我刚才是不是很吓人?”

银焰用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蕾姬的碎发,当然了,离锅远远的,免得头发掉进锅里。蕾姬煮着牛奶,时不时拿勺撇掉表面的沫子,银焰就盯着她的眼睛看,试图从中看出自己的倒影。蕾姬一直回避眼神正面接触,银焰嘟起嘴,蕾姬终于受不了,说:

“只是你自己这么认为。”

银焰知道蕾姬在哄她。哄就哄吧,银焰确实开心。她非常容易满足,只要蕾姬肯给她个稍微不那么嫌弃的眼色,她就能高兴一整天。有时候银焰也会想,自己的脑子是不是锈得厉害,得了抑郁症的典型症状。但她又认为不像,至少人生的乐趣她还没有全部丢掉。她这时候才照了一下镜子,镜中自己的双眸依然是深邃的纯紫,其中闪烁的喜悦之光是无论如何也挡不住的。银焰长出一口气,终于踏实了。

蕾姬永远知道她在想什么,正是因为什么都知道,所以无从下手。她半睁着眼睛,仿佛睡着了一样,只有手腕偶尔动几下。

某个时刻,蕾姬轻启双唇:

“…Я бы хотела жить с Вами”(《我想和你一起生活》,俄·茨维塔耶娃)

银焰睁大了圆溜溜的眼睛,话说的有点直白,银焰还没做好心理准备。银焰害羞地搂住了她的脖子,放松身体,在蕾姬身上窝得更惬意了些。

“В маленьком городе”(在某个小镇)

“Где вечные сумерки”(共享无尽的黄昏)

“И вечные колокола”(和绵绵不绝的钟声)

“И в маленькой деревенской гостинице”(在这个小镇的旅店里)

“Тонкий звон”(微弱响声)

“Старинных часов — как капельки времени”(自古老座钟敲出,像时间滴落)

“И иногда,по вечерам,из какой-нибудь мансарды”(有时候,在黄昏,自顶楼某个房间传来)

“Флейта”(笛声)

“И сам флейтист в окне”(吹笛者倚著窗牖)

“И большие тюльпаны на окнах”(窗口有大朵郁金香)

蕾姬伸手关掉天然气灶,然后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银焰,这些天来一直稍显倦怠的脸上突然晴空万里,眉毛舒卷,流动着的眼梢如同春日凌汛在太阳下逐渐融化。银焰的心脏都要被这个笑容揪起,飞到天上。

“Вы бы лежали — каким я вас люблю: ленивый”(你会躺成我喜欢的姿势,慵懒)

“Равнодушный, беспечный”(淡然,冷漠)

银焰捂住脆弱的心脏,从蕾姬身上仓皇逃走。蕾姬等到奶茶冷却到能喝的时候,才端着奶茶和重新热过的小笼包,挨着银焰坐下。当真是紧紧相依偎,要不然怎么看清银焰闪闪躲躲的表情呢。这可是蕾姬为数不多的乐趣。

“吃吧,不要饿着。”

蕾姬说完不再管她,自己喝了一口奶茶。银焰却死死皱着眉,很久没动嘴。问题出在银焰不了解日本,所以出于好奇心理,银焰就在一大堆茶中选择了——抹茶。现在煮出来的奶茶是青绿色的。银焰何曾见过这种东西,立时被唬住了。

“……些微地有点倒胃口。”

当然不是说颜色难看,毕竟有个相似发色的姑娘就在自己身边坐着。银焰又补充了一句。中国文化银焰还是懂一些的,蕾姬这个发色银焰总觉得哪里不对。银焰轻轻挠着自己的下巴,想了几分钟,一拍脑袋,有了。

“……?”

蕾姬端着茶碗一动不动,几分钟后银焰笑眯眯地举着小镜子照给她看,薄荷色的中短碎发被银焰扎成高马尾,正好银焰手头有根黄色发带,也给她绑了上去,明艳得让人眼前一亮。蕾姬吸了口奶茶,沉吟几许,突然把银焰按住,在银焰半反抗半顺从的呼救声中,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给银焰梳了个——双马尾。银焰最后捧着自己厚而蓬松的头发,不光哭笑不得,还有点惊悚。

“乖乖,我都一把年纪了,装嫩对我有什么好处吗?”

“可爱。”

蕾姬往她心口来了一记穿甲爆破弹。银焰踉跄着离开自己的座位,挂在蕾姬身上。除了浓郁的奶香,银焰嗅了嗅,还有一丝微弱的紫丁香味道,虽然都说人闻不到自身的气味,但是混在蕾姬的薄荷体香里,银焰居然能分辨出来。

“你真好。”

银焰笑着,戳戳蕾姬的脸颊,然后替她擦去嘴角的牛奶。蕾姬眨了两下眼睛,否定:

“我一点都不好。”

银焰对她的自谦之词不以为然。但蕾姬只是在实话实说:

“作为搭档我有责任照顾好你,并且让你在我离开的时候同样有能力生存下去。”

银焰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蕾姬待她吃完饭,扛着SVD出门,银焰背着AKM一声不吭地跟在后面,想了想还是走在前头,她得作为步枪手保护蕾姬。可能蕾姬并不需要她保护,她终于认清了这个事实,不如反过来说是她需要蕾姬。

“И может быть,вы бы даже меня не любили……”

银焰的声音微不可察。蕾姬肯定听见了,眼睛里的光芒黯淡之后又亮起,定格于她们俩见面之前的那个状态。

合格的狙击手要懂得耐心蛰伏,像毒蛇又像螳螂,不常有动作,出手务必一击致命。但有时,为了更长远的目标,蕾姬也不介意用上一些肮脏手段。思念如蚀骨之毒,银焰肯定跑不掉,只要不跑,什么都好说。

银焰在班门口转身抱了抱她,进班之后,银焰发现峰理子霸占了她的座位,反过来趴在椅子上,跟占据自己座位的一个小不点姑娘说着话。银焰过去弹了一下理子的马尾,理子兴高采烈地回头,头发差点抽银焰脸上。

“呀哈,依酱欢迎回来,发型和理理很有夫妻相!”

她一见到银焰的新形象就妄图贴上来,银焰单手按住了她,知道她话中别有深意,扬了扬眉,等她继续说下去。

“任务不容易啊,看依酱你无精打采的,能平安归来就好,不过记得翘掉的课还要用学分补上哦!”

银焰心想我怎么不知道自己出任务了,一拱手,说句托你吉言,然后看向那个慌里慌张站起来,精致得像洋娃娃似的女孩。银焰一手托腮打量着她,轻飘飘的荷叶边,大大的蝴蝶结,栗子色的秀发,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一个小号的理子,小巧而又如同糖果一样甜蜜,尤其是身为女孩子最重要的“分量”还不小……

“这是你妹妹?”

“啦啦啦,非正式介绍一下,我可爱的战妹,岛麒麟,现在是附属初中二年生。”

理子把麒麟抱过来,双手托着她两侧胸廓,像举着一个大号布娃娃似的,麒麟又用同样的姿势举着一个麒麟(长颈鹿)玩偶。银焰最近在学日语,所以很好地理解了她们俩要传达的笑点。话说回来,初二就开始跟理子学搞怪了,这孩子前途无量啊。

麒麟对她眨了眨一双水润的大眼睛,理子也眨呀眨,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麒麟在理子姐姐大人那里听说过您,银焰学姐……可以这么称呼您吗?”

“请便,我不在乎日本这些敬语不敬语的。另外不要拿枪对着我,我这人容易激动。”

银焰抬手把她的长颈鹿按下去。岛麒麟被拆穿后意识到不妥,很可爱地吐了吐舌尖。理子刮了下她的鼻子,指正她说:

“真要表达尊敬,你得叫银焰·鲍里索夫娜,这是俄国人的礼节。”

“是这样没错,但是鲍里斯·鲍里索维奇·鲍里索夫已经死了,我不太想回忆起他来。”

“抱歉。”理子立刻双手合十。银焰扯了一下嘴角,“没什么,不用在意我。说到底我又不是俄国人。”

近些年哈萨克斯坦正在快速去俄罗斯化,但是跟银焰扯不上关系。她自己都搞不清自己到底算哪方的,天地之大,没有她的容身之所。她又想起了自己的小时候,真好啊,看着岛麒麟就觉得跟自己很像,但愿不要让理子带歪……

银焰于是和理子交替揉着麒麟的小脑袋,揉得心满意足、揉得小姑娘泪眼朦胧之后才放她走。理子笑盈盈地蜷起来窝在课桌上,问银焰:

“可爱吗?”

“那当然。”

“和理子相比谁更可爱呢?”

“你们都不如我,我最可爱。”

银焰踢了她一脚赶她走,接着捂嘴打了个哈欠,感觉睡了两天三夜还是没有睡够。理子喵呜一声,像好闺蜜一样扑上来挽住银焰,两颗绵软夹着银焰的胳膊。银焰一个激灵,警告她:

“停!你再敢动手动脚,不用蕾姬我自己就先毙了你。”

光用说的还不够,银焰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一把瓦尔特P99。她朝天花板开了一枪,原本还算热闹的班里瞬时变成一片死寂。

理子缓缓松开银焰,小步又小步回到自己座位,正襟危坐,仿佛哪家的乖乖女。银焰把P99塞回她头发里,理子这才开口:

“依酱……很有天赋。”

“少说些奇奇怪怪的话,我听不懂。”

银焰可是个很传统很保守的女孩,当然除了性取向这点值得商榷,在其他方面她意外地固守老规矩。但她鬼精鬼精,不说话,也不发表意见。至于理子,是实在让她忍受不了。再说一遍,她可是很保守的。

“吵架了吧……”

“肯定是吵架了。”

“对啊对啊。”

银焰听着班上女生的窃窃私语,只觉嘴角一阵一阵抽搐。银焰瞅了一眼旁边仍然空着的座位,转移话题道:

“我早上叫外卖碰到远山金次同学了,他最近生活很困难吗?”

“不能叫困难,应该叫……呃,人生的低谷?”

理子跟她解释,金次正(被迫)沉迷于打工还债。远山金一靠武侦的身份征用了游轮物资,加之他就算殉职也没能阻止游轮沉没,这笔账肯定是要有人还的,保险出了一部分,剩下的居然落到金次头上。银焰在心里替日本国武侦掬了把辛酸泪,这要换成银焰,打工到天荒地老都是还不上的……

同学们很少跟银焰搭话,这时候也被调动了积极性。通讯科的那三个女生气呼呼地补充说:

“就是啊,金次犯了什么错,学校居然对他这么狠。说到底还是这世道……”

金次和理子是A班唯二能被所有人不分男女老少喜爱的家伙,人缘意外地好,武藤刚气、一石雅斗也站出来帮金次说了几句话。银焰倒是耸耸肩,当事人不在场,背地议论人家总归不太好。

“远山金一啊……不,加奈……”

银焰斜过脑袋望向天空,指关节笃笃缓慢扣着桌面。加奈等于金一不算什么奇闻,连银焰这个常年不问世事的家里蹲都知道。

“倒霉的血缘关系,逃不走,甩不掉,还会被拖下水。”

“依酱?”

因为她这句话,班上有人微微露出不愉快的表情。理子叫了她一声,银焰却又笑着说:

“可是我觉得挺好的,人活在世上,总得被什么束缚着,要不然就是无根的浮萍。我现在比较担心远山金次同学,一旦这份负担被卸掉,肯定会发生什么……”

理子吐了一下舌尖表示自己也不知道。银焰破天荒揉了把她的脑袋,乱蓬蓬的,理子也不生气,唉,就是这样银焰才没法讨厌她。

等到上课,银焰抱着AKM昏昏欲睡,正梦见了蕾姬时,又收到了理子的纸条。她俩传纸条传太多了,导致人人都以为峰理子才是她女朋友。在闹到出人命的地步之前银焰是没心思去管舆论如何的,别看银焰经常犯蠢,那也仅仅局限于面对蕾姬。

『对你来说蕾姬又是什么呢?』

银焰买手机之前传的最后一次纸条,以蕾姬为话题收场,银焰并不意外。她挥笔写下:

『蕾姬是保险丝(fuze)』

银焰不明白保险丝和引信为什么是同一个词,但她觉得很合适,蕾姬刚好两者都符合。有引信就必定意味着会有什么东西被引爆,谢天谢地蕾姬现在很平安。银焰倒不是怕自己失控,可是每回蕾姬都不会有好下场,银焰真的不想这样了……

啪,有人拿讲义拍在银焰脑袋上,蛮温柔的。银焰知道是谁,睡眼惺忪地抬头看着高天原,她用手指敲了敲银焰双马尾的发根,带起一片瀑布如银河抖落,然后她提问说:

“如果某天东京突然出现众多酷似开膛手杰克的恶性案件,作案者可能的动机是什么?”

“理理知道!模仿犯,愉快犯,报复社会,引发恐慌,高智商罪犯向警察立下马威,有很多情况呢。”

高天原对理子同样充满怜爱地揉了一揉,理子也像只猫咪呼噜呼噜任由她摸,是谁在揩谁的油就不好说了。

“说的不错,但面对任何犯罪,都要时刻记得还有一些情况,所谓无意识犯,傀儡犯,邪教犯,以及精神病犯。犯罪者自己都不明白犯罪的动机,这种情况要分析很难,原本就没有的东西,你要怎么凭空捏造出来呢?虽说大部分丧失理智的人归于无刑事责任能力或者限制刑事责任能力,不过那也是审判流程当中的问题,侦探的任务仍然是抓捕犯人。”

“老师,精神病人犯罪应该是最后的兜底选项吧,排除其他一切可能性之后,如何揣测此类犯罪人的心理?”

“不可能揣测到。不要拿正常人标准去评价脑子有问题的人。就比如老师我。”

高天原大脑受过伤是公开的秘密,偶尔她也会抽风,脱离周围人的理解范畴。大家友好地付之一笑,高天原却害羞了,她啪地拍掉理子占便宜的手,想起什么,又叮嘱道:

“啊,记得不要喝酒。喝酒肇事不算任何辩护理由,反而有可能判的更重,诸位请小心。刑法学应该都讲过了吧?”

“放心,”银焰咕哝着,“我们狙击手滴酒不沾。”

“还有精麻药物。”

银焰不说话了,高天原显然在针对她。让一个需要定期服药的精神病去跟DEA合作,本就是银焰近些年见过第二讽刺的事情,最讽刺的是她居然还在干老本行。银焰习惯了偷偷摸摸做人,在这种原则性问题上没必要高调,真的。

她回忆起了课表,今天下午的实习课是工作效能培训,专门锻炼狙击手专注度和持久作战的。银焰目前极度回避这类作业,她有别的想法,想叫上理子一起,但是理子今天难得没有缠着她,说是要去陪小麒麟。银焰哪能放她走。

“理子,有没有兴趣陪我玩个游戏?”

“……はい?可是下午我有由鸟亲的侦探实习哦?”

关键是高天原还没走啊,在讲台上整理教案的高天原听到这番对话不知该作何表情,眼神软弱,无助,又可怜。银焰搓起两根手指对她比个小心心——早上刚跟理子麒麟俩姑娘学的,银焰不好意思对蕾姬比划,干脆给外人用算了。

“实习多没意思,我们直接来现实版的。”

银焰说话间从后门夺路而逃,理子愣了几秒很快跟上她,回过头理子恰巧看见蕾姬在C班门口顿住脚步。那种表情理子只在一个人身上见到过,那个人已经算不上人类了,巧合的是蕾姬也经常被当作机器人。按理说机器人没什么可怕的,它们比有血有肉的人类少了太多欲求,思维因此容易形成定式。可如果机器人有了人类的感情,理子想,谁还能阻止她?谁又能保证她为了一己私心,会做出多么不择手段的惊世之举来?

“……我不会被蕾啾分尸沉到东京湾以永绝后患吧?总感觉有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了的说。”

“不会的,我罩着你,她不可能对你下手的。”

“依酱的保证很不靠谱啊,早上你还对我开枪来着。而且你确定她事事都听你的?”

银焰登时垮下脸。“真要那样,我也就不用跑了。”

理子不知道她们俩闹了什么矛盾,事实上银焰自己也没想通。直到坐上开往郊区的城铁,她还在给自己的行为找理由,最后悲哀地发现怎么都说不清,不如提前准备好挨一顿揍。

“我说,蕾姬,记得不要扒火车,安全为上。”

银焰在无线电里对追上来的蕾姬说。蕾姬离得很近,再过一会列车驶离站台,信号就该丢失了。蕾姬被一道车门隔开,银焰知道她就站在那。银焰有点心疼她,但银焰明白,蕾姬其实还没彻底丧失平静,她还端着SVD呢,都不用换穿甲弹,普通的7.62就够,这一层脆弱的车皮根本挡不住她。有平民也不怕,蕾姬天生就是个残忍的家伙,全靠银焰这根锁链互相牵制着,但是银焰现在要跑……

“……了解。我会搭下一班车。”

可以感觉出来蕾姬被她气得不轻,理子毕竟是外人,品味不出蕾姬话语里的怒火。银焰却如同耗子缩回了窝里,不敢吱声。她和理子一路无话,路上银焰在想为什么自己不买手机,买了手机她这时候就能边跟蕾姬打电话边跑路,而且蕾姬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没法靠一通电话定位……

“依酱。”

理子用接近耳语的声音对她说,避免引起同车乘客注意。她们俩已经够显眼的了,虽然狙击手确实有混入平民中间避免被认出来的爱好,但她们穿着独一无二的东京武侦高校服,而且这里没有哪个平民会背枪的。理子也闭口不谈任何暴力话题,只说:

“回去好好道个歉。”

银焰轻轻摇头。

再下次开口说话,银焰和理子已经从港区来到了练马区。练马最大的特色就是没有特色,非常适合作藏身窝点。银焰对理子拿手一比划,意思是,趁蕾姬来之前赶紧跑。理子当然是欣然答应,并且拍胸脯向银焰保证:

“事先说明,理理绝对没有向蕾啾通风报信哦,而且蕾啾也没有联系我,看来她不想依赖任何人,准备完全靠自己解决。”

“这我倒是相信,要不然我们早就被一整个通信科抓住行踪,扒得底裤都不剩了。”

银焰说着钻进了路边小巷,仅凭一根眼看着摇摇欲坠的破旧排水管,噌噌几下就爬上了楼。她专门练过,理子比她更轻但技术略逊一筹,然而理子自有方法,爬个楼而已,腰带里藏钢丝和抓钩是基本战术,男女通用。理子慢她一步,在空中荡来荡去的同时抬头望着银焰,感叹说:

“为什么是南瓜裤啊,依酱真是够没有情趣的。”

“……你刚说什么?我耳背,麻烦你重复一遍。”

“哎呀哎呀,知道了,理子不看了反正没什么好看的,而且蕾啾肯定会把理子的眼睛挖出来……”

银焰这才把AKM的枪口移开。她们没多少时间了,银焰待她爬上来,转身眺望着远处她们来时的方向,笃定地点了点头。

“蕾姬到了。”

这个距离上银焰其实什么都看不见,但她相信刚下车的蕾姬必定和她一样,正互相望着对方。她仿佛还看见了蕾姬的口型,她在说,我来找你了。哪怕你在天涯海角我也会找到你。

银焰转身迈开大步,并且催促理子:

“跑起来跑起来,城市狙击战第二条,除非你有百分之一千的把握确定自己占据了火力优势,否则永远不要在房顶上停留。我现在就感觉自己像是在裸奔。”

至于第一条原则,当然是时刻都要藏在阴影里。狙击手暴露在太阳底下就是个活靶子,比重机枪还招恨。蕾姬不会对她开枪,但是看到她就离结束不远了。银焰知道蕾姬的双眼正在逐一扫过各个高层建筑,而且蕾姬很快就锁定了她,尽管她们都看不到对方的存在。她们太熟悉对方了,彼此知根知底,每一步动作都在预料之中。本来银焰身边的这个角色该是蕾姬,可现在却是理子,蕾姬不可能不生气,银焰觉得换作她早就大开杀戒了,又怎么可能演变成现在这种局面。

“依酱!跳!”

理子提醒貌似走神的她。银焰一个箭步飞跃过去,跳到对面的楼顶上。跑过好几栋楼,实在没有高层建筑了,银焰站在天台边缘犹豫不决,这时候她感应到了什么,深呼吸一口,说:

“万幸我们是在下风向。你闻见了么?”

“理子不是武侦犬,可惜呢,没有闻到。”

“嗯,对。你是猫,理子是高傲却非常很招人喜欢的波斯猫。”

“依酱呢?”

银焰抿了抿唇,脸上说不出来是怎样一种表情。

“我曾经以为自己是哈萨克的鹰,后来发现我他妈根本只是一条狗。”

“唔,犬系美少女也不错呢。”

理子依然嬉皮笑脸的,一点都不严肃。银焰斜她一眼:

“抱歉,听不太懂你的日语。”

理子对她摊手,嘴角都变成猫咪的“ω”。

“依酱你真的活在二十一世纪吗?”

“二十世纪,对不起,我已经落后于时代了。”

银焰边说话边看着理子准备索降,理子很好奇她为什么不动。银焰的回答是,直接向前一扑开始自由落体,后半截减速,非但没有摔得血肉纷飞,还在空中轻巧地翻个身,脚尖缓缓点在地上,如同天女下凡。相比之下,理子的索降虽说也很花哨,不对,优雅,但终究繁琐了些。理子抚着胸口微微喘气,觉得不吐槽几句简直对不起自己的肺活量。

“理理……有个,呼……朋友。不管多高的建筑,只要下面摆着一个草垛,她就能毫发无伤地降落,摔死是绝对不可能的。”

银焰歪歪脑袋,显然没有理解这个梗。

“嘛不管了……依酱,我们现在去哪里?”

银焰无声地招招手,让理子跟她潜入一座民房。城市环境下最理想的狙击阵地其实并非顶楼,也不是地下室,而是二楼。这个高度能为她们提供足够的伪装和掩护,话是这么说,想抓到一个藏起来的狙击手,说难也难,说不难,因为她能想到的藏身地点,蕾姬同样能想到。

蕾姬现在孤立无援,银焰放心地将监视任务交给了理子,反正她只需要在望远镜上蒙一层遮光罩,就可以躲在半透明帘布后面看到整条街的动向。银焰则在楼下忙着准备陷阱,这是反狙击的通用流程,在敌方狙击手可能出没的区域布下绊雷或者跳雷,炸不死她也能让其位置暴露无遗。银焰是舍不得跟蕾姬玩命的,所以银焰只用了一发信号弹,说真的,银焰也怀疑,有意义么?

理子放下望远镜偷笑:

“我记得你说过不喜欢她。唉,女人。”

“理子,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为什么一天到晚都在想情情爱爱的。我们现在可是在做正经事欸。”

银焰的嘴角也变成一个“へ”型,她生气了,可是能哄好她的人却不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