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来的总会到来。丹妮丝和格里戈来到正义女神像前,交换了一个眼神。

“准备好了么?”

格里戈轻松地问道。

“当然。”

丹妮丝平淡的回应令人安心,而昨夜他们二人睡了一个好觉。过去的一周他们同床共枕但十分规矩,这在格里戈看来都是不可思议的,然而确实的发生了这样的情况,使得他觉得对自己有了更多的掌控。

至于她,格里戈是充满感激的,虽然他自己的负疚感仍然存在,但已经没有之前那么强烈了。他可能是爱着她的,但并不是那种炽热的,类似于爱侣的爱,而是一种友情之爱,从他的阅读当中,她并不那样想,但不要紧,时间总会冲淡这些的,他即将要离开了,并且打算之后也躲着她——做朋友的那句话他其实是真心说的,但正因为他想真心做她的朋友,才要为了不伤害她而断绝关系。或许他选择让她继续辩护都是个错误的决定,但如果自己因为可怜她而剥夺她作为自己辩护律师的权利,说不定她会拔出枪把自己毙了呢。哦,这样一位有苏格兰血统的,爱惜自己名誉(某种意义上的)的奇女子,这是十分可能的。

他想到了莉莉安。他认为自己这辈子都会多少对她有些负疚感了。但他自认有一条绝无可指谪之虞——精神上,他是忠于她的。当然这是自我安慰了,他倒是苦笑起来,老天爷,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呢?

“那么,我们走吧。”

丹妮丝走在前面,记者们早已等候在入口处。“无可奉告,”丹妮丝重复着这句话。在新闻业早已成为人们的娱乐的今天,一位“拯救孩子而杀人的英雄受到法庭审判”的关注度,丝毫不弱于“A明星和B明星发生了种种骇人听闻的行为”,甚至要强于“台风XX驾临XX市,造成XX人伤亡”。至于媒体主持人,即便换上了最悲痛的表情,但他们很快又会面带职业微笑地播报着当下的时事,让人丝毫没有紧张感。你觉得不可想象吗?当然不,甚至你都觉得稀松平常了,但这绝不是没有问题的,不是吗?

一切的一切都让他们意识到这个社会远不是完美的,甚至有些愚蠢。

也许是通过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渠道,不同的经历。然而,他们二人对这种愚蠢都有着充分的理解。争斗,贪婪,控制欲。他们不知道的是,结局究竟会如何。人们有时候会下意识的以宏观模型来观察事务——赌输了,下一次或许就会赢了。但他们忘记了每一次赌局都是0和100,你要不就是赢,要不就是输。二者选其一,没有中间的选项。

但这种愚蠢恰恰就是你的自由所在。想不想赌随便你,而赢不赢——则要听天由命了。If this is your game, go with it. Just don’t fret about it afterwards(如果你觉得志在必得,那就随心而行。但别再在之后为它担心).

被告候审室,丹妮丝静静整理着材料,不时默念着什么。格里戈感到了惊异,他醒着的时候,大约有七成时间是和她在一起的,这几天的时间他们则基本是在闲逸中度过的。

他有时会问,“你不需要准备吗?”然而丹妮丝总是笑着摇摇头,“不,我随时都是准备好了的。”桌上的一沓材料,显然并不是临时准备的。如果她是非常随便的人,那么这次庭审便无论如何也不会有哪怕一丁点希望了。

看着如此努力想要为他脱罪的她,他感觉到或许布拉德利都不能比她更加努力。这也许相当于是在说他坏话了吧,布拉德利显然是够兄弟的。当他和丹妮丝一起去看望布拉德利的时候,他居然还冲自己道歉了。

“抱歉,伙计,”布拉德利躺在病床上满脸不快地说道,“我都答应帮你辩护了。”

“没关系,韦斯先生,”还没等格里戈发话,丹妮丝幸灾乐祸地看着大块头律师,“就交给我这个刑事案件专家就可以了。”

“丹妮丝,你也就现在能笑一下了——”

“哦,看到你这张滑稽的脸,我随时都能笑出声的。你还是回去为你的大公司们辩护罢。”

“我在刑事案中也是胜迹斐然。你别忘记,我到现在为止还没输过。”

“如果连和解都算赢的话。”丹妮丝几乎高声假笑出来了,“哦,你真是笑死我了,朋友,”这个时候格里戈清了清嗓子。

“啊,看来你们很熟。”

“是的,这是个可爱的小叛徒。”

“哇哦,你是趁火打劫吗,傻大个?”

丹妮丝瞪了布拉德利一眼,但布拉德利轻描淡写地说道,“那么你当初为什么要离开呢?”

“我喜欢自由,”丹妮丝这样说道,用力拍了拍布拉德利受伤的腰部,转头走出了病房。

布拉德利叹了一口气。“拿她没办法。”

格里戈跟着也轻叹道,“伙计,我理解你。”

“为什么?”布拉德利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格里戈,“她应该还是很职业的。”

“啊,当然。我只是受不了她那种态度。”格里戈强压心虚,模棱两可地说道。之前发生的事情,他已经下定决心决不让第二个人知道。他不能伤害莉莉安和孩子们,更不打算让丹妮丝因此受苦,也不想让他的朋友们为他而背负谎言的包袱。

“啊,别看她那样,如果真的打刑事官司,她的确是相当不错的,只不过我会更自如些罢了。”

“我们走吧,温霍斯特先生。”丹妮丝走进病房,拉着格里戈走了。“跟这家伙在一起会误事的。”

“再见了,伙计。嘿,丹妮丝,别输了!不然的话——”

“不然怎么样?”

丹妮丝转过头冲着布拉德利用力扒了扒眼皮。同时,把舌头伸得老长,像要把它吐出来似的。这鬼脸是做得极为过分的了。布拉德利无奈地耸耸肩,她才满意地转过头,拉着格里戈离开了。

在电梯里,格里戈心想,看来他们关系是很融洽的。他脸上露出了笑容。但一想到夹在这件事当中的自己,就觉得高兴不起来了。

“别摆着一张臭脸,”丹妮丝突然把手放在他的脸上拍了拍,格里戈只好一笑而过了。

窗外的一抹光线闪到了丹妮丝,她抬起头,打起精神拖着略微有些倦怠的身躯。她不打算让他发现自己的所作所为,但她心中有数:这个男人是并不迟钝的,他应当是知道自己在这样做,但为了不伤害她的自尊而闭口不言了。或许这也是她为什么喜爱他的原因,他并不单单以一个异性看待她,而是把她当作伙伴——显然之后因为之前所发生的一切他会和自己分别了,这也无可厚非,她本也做得是同样的打算的,毕竟他的确是爱着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她也并不打算去干扰他的家庭。如果真要说,她压根没打算和他组成家庭,也就没权利去破坏那一家了,不是吗?

“谢谢你,丹妮丝,”他这样说道,丹妮丝点点头。他的这种谢意,丹妮丝始终是感受到的,从他们二人开始相处,互相了解之后,他便真的把她当作伙伴了,这样的感觉是很长时间都没有过了。

自从母亲——哦,她本来就不准备想了,她生来就是孤独的,这反而让她很自由了,但如果不是那些友善的无家可归者跟她共享一切,她也许就当街死去了。这很奇怪,反倒是这些并没有什么能够给予的人,反而更加大方的分享本就没有多少的必须品,甚至愿意牺牲自己的健康了。

所以她虽然算是相当成功,却依然过着极其朴素的生活,然而她的那些恩人们只是愿意偶尔接受她捐献的食物。“我们可不想带上那一股铜臭味,”他们这样说道,这让她有些困扰,本来是想让他们不再居无定所,他们反而为了自由而反抗了,“我们也不是你的附属品!”有时候还会这样对她说教了。她想到这里笑了,如果他们不是这样的人,今天的自己或许是其他的样子罢。他们应当是高尚的了,所以她必须要加倍努力,保护她所在的这个世界。她相信公理和正义,但那或许并不是通过法律的途径,而是通过人们的努力,改善着这个社会,保护着善良的人们,哪怕他们风餐露宿,也依然能向周围发出最诚挚的情感。

今天她在准备着为面前的这个男人战斗——她看着那挂着小胡子的英俊的脸,那是一个苏格兰人,两人祖上流着一条血脉,但这反而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两个人意识到对方是自己的同伴,即便未来一定会分开,但现在也有着为对方死去的觉悟。她知道他会看好她的后背,而她也准备为他杀出一条血路。这是为了公理,是为了让善良的人继续活下去。他是不会因为脱罪而对自己的权利产生错觉的,她这样相信着,而她眼睛中放出的虔诚让格里戈看了出来。

他心中对自己的怀疑变得浓重了。他能否满足她的期待?这并不好说。他认为那个人是应该死的,如果他不死那么可能会死更多的人,但也许他就真的杀错了呢?那一天布拉德利对他说的话萦绕心头,反而让他背叛莉莉安的那件事被暂时抛到脑后了,这就是人脑的神奇,达到了某种阈值便能将其他的事情皆视若无物。这道德的审判远在开庭之前早已开始,只不过现在因为一个眼神而被彻底激活。

然而他或许是没有错的了,因为他毕竟在怀疑自己,这绝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