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冢凜站在那裡靜靜地沒有動。

綉有紫色鳶尾花的黑色和服劃過如白玉般清涼白凈的肌膚,雖然應當是極為合身的,但看起來似乎因為肌膚的光滑和身材的嬌小而要梭下來了。那身體的起伏如同華美的樂章,曼妙而不失格調。美麗修長的手指玩弄着袖口,而領口有些低,能看見她小巧漂亮的的鎖骨。那黑色的髮絲一直垂到腰間,如同飛流千尺的瀑布,甚至能聽到耳邊回蕩的水聲。木屐繩邊的腳趾精緻而可愛。

她如血般鮮紅的瞳子看着窗外,眉毛之間雖然是舒展的,但似有些許不悅之色。那嬌艷欲滴的朱唇則緊閉着。

她的面容是上天精雕細琢的作品,並沒有什麼瑕疵,如果說她是站在一所櫥窗內,一定會有人相信她是一尊人偶,而如果在神龕內則仿若神明了。這是個美人兒胚子,應該會讓人目不轉睛,但她的美麗甚至有些可怕,顯然不是旁人會想上去搭訕的類型。

這裡是一所國際墓園,所在之處就在布城之外,而平冢凜則是這裡其中一位守墓人的女兒。

“怎麼了,凜?”穿着一襲黑色西裝,作為父親的平冢吉良將手放在女兒的肩膀上,輕聲詢問道。

“沒什麼,父親,”凜往撥開父親的手,往邊上靠了一靠,似乎因為青春期的潔癖而不想跟父親靠得太近。

“好吧。”苦笑着的吉良轉過頭去看了看自己的筆記本,“過一會會有人來入住,凜,做好準備吧。”

“好的。”凜做出了十分簡短的回答。她實際上昨天就已經確認過今天的日程,對這一切了如指掌。和父親相依為命的她早已成為父親得力的小助手。而過一會下葬實際上並不需要她做些什麼——因為她早已為來者安排好了葬儀隊和所需的道具,且已經將那墓前墓后清掃乾淨,靜待已逝者的來臨了。

灰色的天空離得很近,如同要把整個世界壓扁。凜回神繼續靜靜看着窗外的景色。綠色的草坪上千萬的十字架形成了整齊的方陣。一陣風吹過,意圖在地上留下自己的痕迹,卻因為草那能屈能伸的態度不能得逞,不得不就這樣毫無建樹地去了。

那並不是吉良所負責的區域。凜於是走到另一扇窗戶邊。這扇窗的外面是東方園林的設計,有溪,有橋,有石,也有木。柳條在水邊上蕩漾,而墓碑隔着籬笆相望,能夠得見平淡的鄉愁。橋的孔洞和水中的倒影形成一個圓形的通路,似是給斯人送行,亦是連接二界之通道,以至於被留在現世當中的人們能把自己的思念和美好心愿送到彼岸。

前兩扇窗戶都不是吉良所負責的區域。凜只是喜歡看看發生了什麼,因為到處有人在行祭祀之事,而在不同的分區當中則又是不同的文化習俗,總能帶來一副奇妙的景象。她猶記得有一次幾個不同信仰的家庭同時進行祭靈儀式,而那奇妙的權力平衡是在空間和時間當中如同在走鋼絲一般維持。數次她都以為幾家要大打出手,然而最終在逝者那神聖而不可侵犯的權利面前,他們選擇了忍讓和妥協,這可能是令人難以想象的吧。

凜走到最後一扇窗戶邊。外邊是千千萬萬灰色的墓碑,而白色的石板路之間幾乎沒有任何裝飾。人們就這樣靜靜地站在墓碑前,不知是在懷念從前,還是在悔不當初。凜朝着遠處的兩個人看去。那是一對雙胞胎——那是剛剛見過的陳氏兄弟,她有印象。而這對雙胞胎兄弟是她學校隔壁班的,有的時候下課會遇見。她還欠其中一位的人情,她沒記錯的話,就是那位哥哥,應當是叫做陳風起吧,她心想,臉上卻浮起了紅暈。

“凜,想什麼呢?”

吉良這樣問的時候,凜臉上露出一絲不自在的神情,似乎因為自己的思緒被打斷而倍感自己的隱私權受到侵犯,“跟您沒關係,父親。”

“啊哈哈,”吉良只得乾笑兩聲,“要知道,你小時候可挺喜歡爸爸的呢?”

“如果您指望那件關於媽媽的事兒能夠一筆勾銷,那您還是別想了,”凜冷冷地撇下這句話,又別過頭去,朝着窗外,屏住了呼吸,雙眼直勾勾地繼續盯着那一對雙胞胎看。

他們一個站在墓前,另一個則跪倒在地,對着墓碑磕頭。看起來是如此的虔誠,凜不知道他們信仰的是什麼——她見過無數的死者,也見識過各種各樣神聖的儀式,至於像他們這樣的做法,也並不是沒有過。但她覺得這兩兄弟的作為和前人是有所不同的,他們似乎充滿了那種真誠和質樸,以至於單純到她無法理解了。她的腦子裡充斥着奇妙的想法,但臉上卻依然保持着平靜,因為她並不想讓父親看出自己在想些什麼。

聽到之前凜說的話,吉良的表情變得十分黯淡。他坐到櫃檯後方,拿起一個瓶子,似乎灌了幾口,這時的凜聽到父親喝下什麼的聲音,不禁露出了鄙夷的神情,然而她的身體似乎略微抽動了一下。不知道是出於什麼原因,她突然感到一陣噁心,那感覺驅使着她離開屋子,去到外邊。

她也不知道自己中了什麼邪,總之待到她回過神來,已經躲在一塊墓碑后,偷偷在觀察着陳氏兄弟倆了。“請原諒我的無禮,”她溫柔地用光滑的手指撫摸着粗糙的石碑,輕聲衝著邊上那塊為她提供掩護的墓碑說道,而她幾乎能聽見輕微的“不客氣”了。她每天晚上從學校回到家裡之後,都會進行清理工作,旁人看來可怕的地方她卻覺得十分可愛。這些墓碑上的人她幾乎都看過照片了,有時候還會刻意的停留下來和他們說說話——當然沒有任何回應,但她卻感到很滿足,畢竟在學校有些悶的她並沒有幾個朋友。

在陳家夫婦的合葬墓前點着蠟燭,一個歪歪扭扭的盤子里放着橙子、蘋果等貢品。在接近墓碑的地方,放着一個簡陋的小香爐——凜想起來,在學校手工課上正巧前兩周做陶器,陳風起是燒了一個香爐,看起來就像自己眼前的那一個。

“請您二老放心,我和雲涌一切都很好,在那邊您也可以吃香喝辣,不用擔心我們了。”留着辮子的陳風起這樣說道,凜看着他手拿着香,挺直身子行禮,又跪下磕頭的樣子,倒是並不驚訝,因為之前這樣的場面她是見過不少的。雲涌也照着哥哥的方式做了,但凜覺得似乎風起的身影要高大一些,堅強一些,畢竟所有的話都是風起說的,而雲涌則咬緊唇間始終不發一言。

看到這一幕,她甚至有些羨慕雲涌了,但又有些慶幸風起並不是她自己的親哥哥,不然或許會起很大的麻煩。

對死者的敬畏當然是一種拘束,但同時也是一種特權。當然凜知道這並不僅僅如此,因為靈魂的確存在,而歸來者看到與自己相關之人的思念,才會繼續穩穩噹噹的在另一個世界延續自己的生命。在她腦海中浮現的是自己奶奶的音容笑貌,而關於做守墓人之事父親教他的並不多,往往都是奶奶所授,至於她是如何安詳的去,她依然記憶猶新。那是一個夏日,天氣略有些炎熱,奶奶只是敲了敲煙管兒,叫自己在她膝蓋上坐了一會兒。“奶奶,怎麼了?您不熱嗎?”她當時這樣問道。但奶奶只是笑,也不說話,但眼神里除了憐愛,似乎還有其他的什麼東西。而過了一會,“好了,去玩罷!”奶奶這樣說著,凜意識到自己不得不離開了,她並沒有想去玩的慾望,而是跑到廁所里去,靜靜的看着鏡子里,自己的眼眶如同泉涌的淚水,她自己並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直到她回到屋子裡,給躺在那一動不動,但看着像睡過去十分安詳的奶奶蓋上被子。

她非常了解那兄弟倆的痛楚——尤其是風起,她這樣想,但至於作為哥哥的責任有多麼大,她是不敢想象的。對於那個身影她報以憧憬的眼光,而突然喪失至親的痛楚或許比自己失去奶奶還要更大一些,雖然在她看來,奶奶的離去已經很令人悲傷了。她甚至願意用自己的父親去換,但那顯然是不可能的。

兄弟倆把一個鐵桶裝滿了紙錢,用火柴點着。天公顯然是做美的,因為怎麼看這個天氣都該下雨,但那雨雲卻憋住了想哭的慾望,為了祭祀的人們強忍悲痛,顯得十分溫柔。凜看見那一裊青煙盤旋上升,如同攪入微弱的漩渦,似乎在通往另一個世界。她在等待一個機會,假設這樣的話,應該可以和在這個世界的他有一個偶然的交集,從而在離世之前得到那真誠的伴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