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线檀香,桐木窗棂。

谢拉格的太阳总是从喀兰圣山升起。

晨雾散去,半山的大神庙四下里静悄悄的,今日祭典,洒扫僧人都往前殿广场去了,后殿起居院一角,山神护佑的雪松悄然抖落枝头积雪。

时任圣女恩雅.希瓦艾什解下披风,给熟睡的妹妹盖在身上。

她回过头,看向站在门边的来客。

讯使摘了帽子,深深鞠躬,双掌合拢置于额前,这是觐见神职的标准礼。

恩雅哼了一声,“你与他如出一辙,不管心里想什么,面上总是彬彬有礼的。”

她跨出门外,在院子里的石桌前坐下,一伸手,光华流动,神铃显现出来,轻轻落在桌上。

霎时院子里冰雪消融,缅桂和黄姜花逆时节绽放,讯使动了动双脚,冰封的咒术已经解开了。

“坐。”圣女说。讯使走过去,在她身前的石蒲团跪坐下来。

“冒犯了。”他说,再次双手合十低头,“喀兰山圣铃,果真不同凡响。”

“恩希亚睡了,你大费周章找我,究竟想说什么。”恩雅将一张皱巴巴的信纸推到他面前,那是讯使拜托恩希亚送来的,但是二小姐恶作剧,叠了纸鸟飞进姐姐的长发里。

少女灰色深邃的眼睛安静地凝视着他,讯使心下有一点紧张。小时候的依特拉个头小,刚捡回来的那段时间甚至不如菲林大小姐高,被那一双懵然无辜,却仿佛打量盘中餐的眼睛看着,他曾经瑟缩地后退撞进过银灰的怀抱里。

一段丢人的过往,然而每一个在场见证过这段经历的都是无可取代的重要的人。

讯使定了定神,他露出一个微笑。

“在下替自己送一封信。”

他讲述了一个没头没尾的故事,山脚小镇的神祠和酒馆,黑帮和罐头厂,某次议会晚宴弄丢的帽子和山崖上失足坠落的少女。

恩雅双手攥紧了裙摆,她余光撇一眼屋里趴在桌上睡得香甜的小妹,面上仍镇定,“你想要我查那个庙?——不如先说说,你们……那位,突然去矿区又是为什么?”

讯使摇了摇头,仍然维持着笑容。

“你带着诚意而来,所谓诚意却止步于此。”恩雅了然地点点头,她手肘支在石桌上,宽阔的袖口滑落,露出白皙的手臂。古朴的铃身有光流转,空气振动,一支冰雪凝结而成的并蒂冰山莲在她指尖绽放。

她看着那对冰莲,仿佛透过它在看着别的什么,“他一直这样,我站上这孤高雪山,只想能帮到他,但是却愈发看不清他究竟要的是什么。”

“老板他……所谋之事重大,不与人言明无关信任,只是不想您因此夹在两派之中难做。”讯使无奈笑着,重复毫无说服力的解释,“他只是想护着您免受伤害,大小姐——”

并蒂冰莲应声而断。

“他将我蒙在鼓里,眼睁睁看着亲妹妹在我面前受到伤害!”碎冰在落地前一刻化为雾气,“先是父母,恩希亚,然后呢,现在又要让我看着他甩开我的手,走上这样一条危险的道路——而你,还来请我再推他一把。”

恩雅.希瓦艾什霍然站起,她一挥袖,风雪席卷小院,神佑下舒展的花瓣骤然冻结。气流吹散了讯使的长围巾,明亮的红褐色飞舞着缠上松枝。

“你不知道,他也不知道!当清晨第一滴融化的雪水滴落额头,耳边就回响着喀兰山神的低语,陪伴我一步一叩首走过这莽莽雪山。”她在风中露出一个复杂的浅笑,“他想要喀兰山下的矿,我知道——可你们怎么不想想,谢拉格埋了这么多源石矿,为什么天灾却从不曾降临?”

讯使努力地睁大双眼。

莱茵和维多利亚的最新研究,天灾的传播或与源石有极大关系。

“喀兰山神祇是真实存在的,庇护雪境千百年!”她眼底逐渐泛起水雾,“三族议会,蔓珠院,哪个能是他的对手。现在他要做什么,拿到矿区产权,先卖资源,资源卖完了再开源石矿,然后呢,整个喀兰山脉的源石一旦大量开采,天灾和矿石病随之而来,一方小小山神能护持多久,足够全境造出移动城吗——值得吗,就为了对付小小世俗门阀,政敌,家族仇人,就要赔上整个雪境!”

“——连源石也卖完以后,谢拉格还剩下什么?”

这就是只有她一人明了的“渎神”真相。

让人睁不开眼的雪中,讯使一把抓住静立在桌上的神铃,冰冷的术法瞬间刺骨,冻伤从他指尖缓缓蔓延。

恩雅一惊,风雪骤停,冰蓝的光晕一下子收束起来,神铃从讯使手下消失,而后再出现在她手中,千年陨铁古朴无光,看上去与檐角的风铃一般。

“你——不要命了!”

讯使收回手,恩雅收铃很快,冻伤只有很小一处,他想起少时那个为吓到他而认真道歉的小姑娘。

“在下不如老板想得多,也不如圣女看得远。”他说,抬眼遥望前殿方向,祭典快要开始,银灰一行人应当已经抵达,“妄言一句,山神于我着实虚无缥缈……十多年前老板一命之恩,他就是我的神祇。”

围巾悠悠飘落下来。

“商法,国际贸易,嗯,数学,”银灰从书架上抽出几本书,递给角峰,“啊,这本——”

角峰好奇地探身去看,“环境经济学。”

毕业晚宴刚刚结束,银灰扯下领结,随手扔到床上。角峰跟来学校,正在宿舍里帮他收拾行李。

“理论,政策和实践,”他见角峰翻看那本书,“经济学院的课——你对这个有兴趣?”

角峰摇了摇头,合上书,“我见这书很旧,想来少爷时常翻阅,就有些好奇。”

“翻得多是真的,不过,这书本身也有些年头了。”

“少爷怎么会想起来选经济系的课?”

“维多利亚的学校确实很有些东西,资源环境这些,都是过时的老理论了,我也没想到还会有教授开这门课。”

角峰笑了笑,“自从移动城市大规模建成,老一套的资源约束确实失效了,只要有了源石,几乎没什么做不到的。”

“这话偏颇了,”银灰说,“赤金,碳,现在哪一样的需求都不小,天灾频发,人跑了矿山是跑不了的,每年都新开出来许多矿,又有不少被毁。”

“到底是传统能源,一时半会儿取代不了也很正常。新兴的源石工业发展前景很好,各国的大实验室都在做相关课题,我本以为,少爷也会对这个更感兴趣呢。”

“来不及,源石放射性太危险,不可测,等不到大量投入民用,军队就要先一步装备。现在,有天灾就有新源石,附近又会再长出伴生矿。天灾没把人都搞死,倒是人要依靠着天灾了。”他摇摇头,“乱世。”

“这么说,谢拉格倒真是神眷之地。”

银灰想到了什么,“喀兰山脉那边也有不少吧,铜矿,高岭土,我记得还有刚玉?”他思索着,“这玩意儿出口一下……”

“少爷,喀兰山老矿区,设备不比外面这些,产量不行——您在外留学这些年,能源方面基本都被另外两族分割了,利润高得很,要拿到手可不容易。”

“这事不急,他们在神殿眼皮底下捞了这么些年,倒是相安无事。”银灰说,“重点是那边肯定还有一条源石矿。”

他手指一下一下敲击桌面,忽然抬起眼来,凝视着自幼跟在他身边的男人,“你还记得吗,”他轻声说,“双峰雪山。”

角峰回望着他。

“回去就开始安排吧……是时候了,”银灰说,“雪山厂名单上那些人,处理掉吧。”

“是,”角峰应道,又踌躇,“……少爷,矿山一事是否再考虑,神殿上下一直严格限制源石,若是开出来太多,那天灾——”

刚毕业的青年菲林一身单薄的衬衫,袖子挽起到手肘,宿舍地上摊开好几个行李箱,他站在窗边,透过玻璃能看见不远处灯火通明的礼堂,林荫道上三三两两喝多了的同学。

“百年后,人们提起银灰来,想必好话没多少,靠卖自然资源敛财,把好好的谢拉格卷进天灾里,甚至——挑起战乱?”他挑眉,笑起来,“要是还输了,至少也是叛国罪,角峰,你害怕吗?”

“少爷……”

冰凉的手指按上他嘴唇,多年独自在外求学,不知什么时候,恩希欧迪斯已经长得比他还要高了。

银灰凝视着他:“从今往后,就是银灰老爷了。”

“你现在问我怎么知道的,倒不如好好想想,手边还有几个自己人?”

银灰一甩手腕,窄薄的剑刃从一人身上抽出来,银光一闪,堪堪打掉了左侧飞射而来的箭矢。

刃上沾染了血,随着动作溅起在手背上,还是温热的。银灰的剑许久不曾饮血了,几年下来,他的剑技和源石技艺能量的结合愈发纯熟,身居高位少有亲自动手,即便出鞘,也只以剑气伤人。只是此时身处矿洞,场地狭小,若大范围攻击,免不了引起塌方,反而麻烦。

角峰稳稳站在他身前,重盾阻隔了大部分攻击。洞壁上几个矿灯已经在方才的交手中打碎了,现下一片昏暗,只剩几个滚落的手电筒和剑光照明,银灰侧耳听去,前方一片叮叮当当声中,传来几声细不可查的枪械上膛声。

他挑了挑嘴角。

对面安静下来,没多久,又有两盏灯亮起。

他们此时正站在一处通道末端,前面是一块比较大的洞穴,原本用来存放检修设备,还设有几间平房,以供工人休息轮班。现在这些都拆除了,矿洞也向外扩张了不少,整个洞顶和矿道都增添了钢筋和混凝土框架加固,矿车轨道停运了不知多久,钢枕都生了锈,中间拆下来好几节,堆放在新建的排房顶上。

站在银灰和角峰面前的,除了几个带路的雪山会,全是穿着作训服的武装军人。

“有点本事,只是五六十人的私兵,不够看吧。”

对面雪山会的头子冷静下来,阴狠道:“银灰老板胆识过人,不过这点人对付您,倒也绰绰有余吧。”他扫一眼身后,“我不讲究你们贵族那一套,多打少,只要能赢,我无所谓——倒是让您死个明白,实话告诉您,您的对头手里可不只这些人。”

银灰看他一眼:“我死个明白?”他缓缓摇头,一手倒提长剑,一手颇为悠闲地指了指对方,“我方才所说,看来你还没懂。”

“您提前猜到矿山藏了私兵又怎样,踏进来还能跑得了?”对方不屑嗤笑。

“我为什么知道你这里有私兵?这么几年,你不觉得当年雪山厂的手下死的差不多了吗,新来的是哪一派的人,其他雇佣兵又是掌握在谁手里?”

对方微微眯眼:“你是说——”

“三族议会,有两家都与我希瓦艾什为敌,这么多年倒真是铁板一块。”银灰讥讽说。

雪山会的老大意识到什么,沉默地打量着银灰,思索起他的话有几分可信。

雪山厂起初只是其中一家下辖的普通产业,后来吸纳了一个想要洗白的当地黑帮,归顺了这一家族当枪使。之后为了对付希瓦艾什家,另一族抛出橄榄枝,提议以矿山产业作交换,借雪山厂的人暗杀了老银灰家主及其夫人,其子年幼,两族迅速瓜分了希瓦艾什家产业。

事后雪山厂全部涉事人藏进矿区,一年后成立雪山会。

这些陈年旧账的档案,早就躺在银灰办公室的档案柜里,落满了灰。

但个中往事,并无人会忘却。

回国后银灰面上组建喀兰贸易,暗地里由心腹角峰负责,三年时间,几乎将当年雪山厂的人处理干净,手段无非都是有迹可循的仇杀或者意外,只留了雪山会头子和身边几人,免得打草惊蛇。

想要撬动对手的合作并不容易,银灰毕竟年轻,根基浅,手下人也不足,勉强防着对方的小动作,想要打入内部几乎没有可能。

但是自从意识到有一方在私自屯兵,他找到了突破口。

雪山会头子谨慎地环视四周,他手下昨天又折掉一人,尸体还未找到。他不着痕迹地退开一步,“银灰老板当真好谋算,”他冷笑道,“不过你没有证据,我为何不信身边兄弟,反倒信你几句离间?”

“信不信在你,”银灰无所谓地说,“现在封山,消息出不去,至少这几十人还由你指挥,你杀我容易,只怕路通了,下一个轮到的就是你自己。”

“银灰老板什么意思,不妨直说。”

“没什么,某一介生意人,只想与你谈一笔交易。”

“交易?”

银灰偏头,笑了笑:“交易。”

雪山会头子眼底精光闪过,他指尖微动,瞬间身后一人举枪,铜弹头旋转飞射而出,擦过银灰身侧,当的一声嵌进山壁。

角峰迅速回身,横臂举盾挡在他身后。

几乎同一时刻,弹头爆裂开来,浅层的山石哗啦啦滚落,尽数被阻挡在重盾之外。

雪山会头子拍了两下手:“荣耀近卫名不虚传——即使如此,银灰老板仍然愿意与我交易?”

银灰拍了拍肩上尘埃,不置可否。

对面人阴沉道:“我雪山会与您也算半个杀父弑母之仇,又几番‘礼遇’,您还能如此不计前嫌,宽宏大量——贵族老爷,作为合作对象,您确实比另外两家好多了,倒是我小人之心。”

银灰的表情在阴影里看不分明。

“过誉,”他摇摇头,“若阁下当真与某合作对付另外两族,不也算是复仇吗。”

那人放声大笑:“如此心胸,我自愧不如——既然合作,那么不如我再表示些诚意?”他眯眼,“比如,您幼妹前些时间的登山事——”

变故瞬间发生。

雪山会头子身后一人骤然凌空跃起,脚蹬山壁,一晃眼便闪现到他身前,拔刀,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锋利削薄的刀刃已经抵上了他咽喉。

宽大的兜帽滑落,深褐色的头发散落出来,脸侧的发尾上绑了一对海东青羽毛的饰品。刀光映照出他一双冰冷的眼睛。

雪山会头子话声噎在嗓子里,四周民兵反应过来纷纷举起武器对准二人,讯使挟持着头目向前走了两步,刀锋使力,一道血线溢出,无人敢轻举妄动。

被挟持的人艰难地动了动:“你……”

银灰侧头看了角峰一眼,一向老实的护卫心虚地移开视线。

长剑在银灰手里挽了个剑花。

“哼,我当银灰老板如此好心,原来还有这么一手!”对方索性不再挣扎,“我死了,你当你们三人真能活着跑出这矿山,离开镇上?”

他强自镇定:“你的交易我愿意考虑——矿山不是你最终目的吧,高高在上的政客都一样,对我们这些小人物来说,给谁训练私兵不是训练呢,打生打死,脑袋悬在裤腰上,只不过为了谋一口饭吃——如何,矿山归你,我的兵归你,继续藏在这喀兰山脚下,神不知鬼不觉。”

银灰叹口气:“最初,我是真的想合作,矿山给我,年产量分一成给你们,至于是普通开采还是驻军,你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也乐得不跟另外两家撕破脸。”

他缓缓平举长剑,矿洞里沉闷的空气流动起来。

“不过遇到了些意外之喜,现在,我改主意了。”他说,“你猜,我的人私下里来与你们接触的消息,是如何走漏给你上头主子的?”

讯使执刀的手紧了紧。

雪山会头目真正慌乱起来:“难道——!”

“啊,就是我。”银灰波澜不惊地说,“你刚刚是不是以为雪山厂跟了你的老人都是另一家解决掉的,以为你们成了上头两家明争暗斗的牺牲品?”

他嗤笑一声,“是我杀的。昨天那家伙,也是我的人杀的。”他冲着讯使抬了抬下巴。

“我派人告诉你主子你们想与希瓦艾什家的小年轻合谋,你以为只为了对付我一个甚少露面的手下,对方会找来黑钢国际的持枪雇佣军?”

空气凝结一秒,下一刻,磅礴的剑气以银灰为中心肆无忌惮地激荡开来,几乎凝成冰蓝色的实质,狂风吹得众人睁不开眼,四周石壁开始震动,碎石黄土稀里哗啦滚落,对面的民兵乱了阵脚,一时也顾不上其他,箭头子弹纷纷乱飞,却被强大的剑意震偏了轨道,爆炸接二连三加剧山壁的坍塌,却根本无法近身。

雪山会头目大吼道:“你疯了!塌方了谁也跑不出去!我愿意投诚——!!”

有冰冷刀刃抹过他脖子。

“晚了。”银灰冷冷的声音混杂在坍塌声中,“我希瓦艾什家仇,一日不敢忘!”

银刃劈斩,混乱中试图冲出矿洞的人被扫倒在地,鲜血四溅,一片哀嚎。

讯使几下闪过坠石,向银灰跑去:“老板!这边走!地下河——”

“——小心!”

山壁和洞顶终于支撑不住,巨石砸落下来,出口封死,地面塌陷,银灰一把扯过讯使,剑气迸发,闭上双眼。

一面重盾横在他头顶。

银灰睁开眼,一片昏暗中,有一人撑起狭小的空间。

角峰跪伏在他身前,左臂肌肉绷紧,死死撑住重盾,右手拄刀,狠狠插入地面,支撑着整个身体。上面山石倾轧下来,重重砸在盾面上,银灰嗅到空气里一丝血味。

从小时候起,角峰和盾就陪伴在他身边,像一柄坚实的伞,挡山石挡风雪,挡着所有明枪暗箭。

“角峰哥!”讯使惊呼。

“你……”银灰咬了咬牙,闭眼又睁开,“能坚持吗!”

角峰信任地笑了笑:“老爷。”

“……好。”银灰点头,不再看他,慢慢直起身,单膝跪在地上,双手握剑,剑锋竖直,尖端直指头顶。

几番爆炸过后,此处洞顶已经极薄,这是条源石矿,经年开采,甬道里免不了散落些源石碎片,经过二次塌陷,又有更多碎矿石暴露出来。他凝神,碎渣纷纷悬浮,蕴含其中的微小能量被强行激活,汇聚成一股股向他汹涌而去。

他睁眼瞬间,瞳孔锋锐成针,真银剑气凝聚为一线,沿着剑尖径直射向上方废墟,碎石更加疯狂地落下,三人满身灰尘,讯使靠过去,帮着角峰一起撑住重盾,一边挥刀,勉强为银灰挡下些许石块。

有石块砸落在额角,血模糊了视线。

终于,一线细微光亮穿透石缝。

就在这时,有悠远的铃音传来,穿过山壁碎岩,穿过轰然巨响,裹挟着冰雪气息瞬间荡涤了三人周身飞扬的尘埃。时间像是被拉长了,山石泥土放缓了下坠的速度,渐渐凝固在空中,仔细看去,会发现其表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角峰感到手上一轻,跪立不稳,左臂脱力,随着护盾垂落下来砸在地上。讯使赶忙扶住他,两人一起抬头望去。

真银剑气慢慢收敛,银灰跪在废墟中喘气。雪灰色的头发和耳朵的绒毛都脏兮兮的,外套被剑气割的四分五裂,雪白的衬衫露出来,上面洇了暗红色的血。

长剑恢复黯淡无光的样子,他一手撑着膝盖,一手归剑入鞘,慢慢站起身来,擦了下唇间溢出的血。

空气变得冰凉而清爽,碎土落在地上,洞顶裂隙拓宽,大块的砖石仿佛被牵了线,各自飞起,组合成一条粗糙的楼梯,从天光泄露处延伸至浑身狼狈的三人面前。

千百年前神降喀兰山,朝日初生,大约就是此般景象。

喀兰圣女踏铃而来,长尾垂地,裙摆摇曳,逆光伫立长阶顶。

银灰深深凝视着一起长大的妹妹,惯处黑暗的瞳孔在强光下眯起。

恩雅俯视着他。

银灰垂下眼帘,躬行一礼。

恩雅闭上双眼。

忽然肩上一暖,她怔愣,那个熟悉可靠又陌生的高大身影与她擦肩而过,一件厚重的披风裹住了她。

披风在灰堆里滚过,又脏又破,下摆碎成了布条,她拉紧了领口,任由这件印了喀兰贸易标志的衣服,伴随着久违的温暖包围自己。

一月后。

“谢拉格喀兰山区暴雪封路,引发雪崩,山体内陷,多处矿洞垮塌,现已关停整修,由议会委任喀兰贸易公司接手重建工作……”

“本次灾害判定并未达到天灾等级,系普通地质灾害,喀兰贸易已派出勘探小组,正在排查是否有平民伤亡和财产损失……”

“喀兰贸易总裁银灰先生对矿区受灾情况表示关切,承诺沿线铁路将尽快通车,同时为整个喀兰山区城镇安装通讯塔,以保证再发生此类事件时信息通常。”

“近来可好?老爷与罗德岛的谈判进行顺利,应该过不了多久我也要派驻过去,到时候就能见面了。这边一切都好,矿区已经完全接手,山底下埋了的私兵是个把柄,那两家要安分一段时日了,都在他掌握之中——这是新的加密频道,别担心。”

“我要去罗德岛,叫我初雪,你要是敢给他告状我就冻住你的耳朵。”

“紧急:二小姐近来如何,你和那边报备一下吧……我劝不住,老爷要亲自过去。”

龙门附近阳光正好,罗德岛停泊此处,正是周末,讯使趴在咖啡馆角落里,抱着一杯麦芽饮料看消息。

一条来自矿区的新讯息,经由喀兰山区信号站检视和加密,传输到讯使的终端上。

铁路通车,数量庞大训练有素的征召民兵和雇佣军藏在一节一节的铁皮车里,与来自雷神工业的先进武装一起进入矿区,镇上原住矿工及家属被希瓦艾什家族以救灾重建名义转移安置。

公路进山口,旧收费站被拆除,新的哨塔建起来。

谢拉格的冬天即将过去。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