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镇上街道冷冷清清,街角偶尔有巡查的片儿警打着灯经过,雪片在暖黄色的光柱下翻飞。

银灰半夜被推醒。“老爷,出事了。”角峰趴在他床边,见他醒了,递上一杯热茶,又去拉开窗帘一侧,示意他去看。

银灰走过去,见角峰穿着单薄,顺手把毯子扔过去盖在他肩上。“注意点。”他轻描淡写地说,转头去看窗外。

破破烂烂的小旅馆房间里什么取暖设备都没有,全靠毯子和几件带来的衣物维持体温。夜半时分冷得滴水成冰,也不知道角峰什么时候醒来的,接过茶杯时,银灰碰到了他冰凉的指尖。

角峰有点惊讶,他点点头没多说,裹在还带了银灰体温的毯子里,指了指窗外右手方向:“这里看不太清楚具体情况,”他说,“镇西边起火了。”

银灰心里一动,他推开窗户,探出半身,往西边看去。镇上房子大多低矮,旅馆二楼望出去基本一览无余。两条街外果然有火光,火势不小,就在他看着的时候又隐约有一块黑影坍塌下来,浓重的烟尘弥漫在空气里,他吸吸鼻子,好像也闻到了那呛人的气味。

他突然想到什么,转头去看楼下,菲林夜视能力优秀,他敏锐地注意到原先时不时巡查走动的镇警全都不见了。

“走。”他关上窗,伸手捞起挂在椅背上的登山外套,“警察都去救火了——倒是帮了我们个大忙。”

角峰了然,很快收拾好夜行的衣服,为了行动方便没带重盾,只在大衣内藏了佩刀,手臂上绑了一小块菱形钢板用作防护。

两人悄无声息出了门,往火灾相反的方向走去。街上无人,家家户户都熄了灯,角峰在前面,沿着房檐的阴影穿过巷尾,融进夜色。

“西边是老矿道的入口。”银灰突然开口,大雪天起火着实反常,只是此次前来另有要事,他暂时顾不上追究。

“那房子有至少三层高,”角峰说,他在前边走着,一边注意四周动静,一边分神回道,“我听见镇上警察集合的动静,就起来看看,正好看到一个塔尖被烧断掉下来。”

“三层,塔尖……”银灰沉吟着,这样的房子在当地并不多见,矿工是住不起的。他忽然耳尖一动,脚下慢了一步,落在后面,狐疑地向四周打量一眼。

“有人?”

“——不,没什么。”

银灰紧走两步,压低声音,“这未免太巧合……起火的房子应该就是雪山会的一处据点,情报里提到过的——”

角峰心领神会,“猎户酒吧?”他皱眉,“情报里只提了地下一层,后面好像是个圣山神祠。”

“神祠和匪帮挨得这么近。”银灰冷笑一声,“蔓珠院的人知道吗。”

走过三个街道,这小镇就快看到尽头。身旁的房子愈发低矮散乱,积雪下的路面也由硬化水泥变成了褐色的土。再往前已经没有人居住了,一人高的铁丝网拦住了去路。角峰绕着走了几步,回头:“大门边上只有一个看守,坐着打盹呢。”

两人从背后悄悄绕过去,角峰抬手在那看门人后颈上一敲,从他怀里翻出一包劣质烟,一个盖子上印着双峰雪山的铁盒,里面装着火柴,一条栓猛兽的皮革项圈,就是没有类似钥匙的东西。

身后的大铁门在无星无月的夜晚像一堵不可逾越的高墙,纹丝不动的铁塔一般矗立着,两盏玻璃煤气灯在风里摇摇欲坠。银灰拿手杖尖戳了戳斜靠在椅子上的不省人事的看守,挑眉,从那人身上摸出一把旧刀。

角峰正在铁丝网跟前研究如何进去,这地方落后荒凉,虽然围栏不曾通电,但网格十分密集,要翻过去十分困难,且动静极大。正沉思着,他忽然感到一个黑影向他飞来。

“老爷?”

他抬手接住,定睛一看。“是旧式猎刀。”他说,神情有些凝重,一手握着刀柄缓缓拔出来,“刀刃上有很细小的三棱凹槽,这种东西很多年不见了,我也只是听父亲提起过。”

他把刀翻转过来示意给银灰看。“这和一般猎刀上的不太一样,要细很多。历史上这样子的刀也只在谢拉格北境出现过,北境多猛兽,皮毛和脂肪层非常厚实,按理说用这种刀创口细小,凹槽只会嵌进肌肉里,达不到放血的目的。”

“听家父讲,四十多年前这样的东西曾经在北境再度出现过,他身为荣耀近卫长,领了银灰老爷——您父亲的命令去彻查过,据说处理得非常干净。”

他归刀入鞘,递还给银灰,神情凝重,“几百年前,谢拉格还没有议会,部族各自为政的时期,时任喀兰圣女传神谕,圣山庇佑依特拉全族——”

“——同为喀兰神祇之子民,自此不得驱赶,蓄养,猎杀。”

银灰缓缓补充道,这一段历史书上赫赫有名的种族政策改革,据说神谕原稿还保存在神殿藏经阁里。那是一把针对依特拉人特制的刀,细小凹槽刺穿下腹香腺,引流他们独有的香氛的同时,又能保证液体不会迅速凝固,也不会造成不可逆的伤害,以便隔一段时日继续取香。

早些年他了解过,在维多利亚的黑市上,依特拉香氛的价格炒得很高。谢拉格本身封闭已久,信仰至上的族民也早已遗忘祖先猎香的传统,高原依特拉族在此安然繁衍生息百多年。即便是四十年前猎香刀重现,也并未掀起什么风浪,上一任银灰家主解决得很是利落,议会的卷宗里也没有记载任何依特拉的伤亡。

但是他在看到讯使伤口后,仍然决定不让他参与此事。这样的刀并不容易伤人性命,对于一位成年依特拉来说,抽点香液也不如何损伤身体。只是,对于讯使这样藏在暗处的人却是十分显眼致命的标记。

“——其实这种刀韧性很好,除了刃上比较特殊以外,大多数时候都是用做普通长刀的。当年集中销毁也是圣女以神谕推进改革的象征意义大于实际。”角峰看银灰面色沉重,出言安慰道,“这把很旧了,又带在一个不起眼的看门人身上……”

银灰摇摇头,“希望是我多虑了。”他握着那把刀走上前,微微眯起双眼,眼底有冰蓝的光一闪而过,空气里泛起细微的能量波动,啪,啪两声过后,坚实的铁丝网已然被撕开了一个角。

角峰掀起那一块铁丝网,用手臂上的菱形盾挡住边缘处锋利的尖刺,让银灰先过去。

待到两人都钻进去后,他又拿出一个小型强光手电。“老爷小心。”

“嗯。”银灰踩着地上厚厚的积雪,慢慢向不远处巨大的阴影走去。

待到那两人逐渐走远,身影完全藏进露天仓库堆积的货箱中,寒风渐强,昏睡的看门人动了动,似乎要醒来。

就在这时,风雪里隐约传来一声清响,如绸缎拂过眼皮,看门人一无所觉,复又沉沉睡去。

铃响过后,周围又是一片长久的静谧。

四下空无一人,又过了一会儿,才有人影从小镇方向走来。此人并不隐藏自己,径直走到铁门前,整个人都被笼罩在灯下。他全身裹在防风外套里,系着一条锈红色的手织围巾,抬手推起护目镜,露出一双透蓝的眼睛来。

他看一眼昏睡的看门人和撕开的铁丝网,并不意外,跟着钻了进去。

等到后来的人也消失在黑暗中,岔路口一棵树摇了摇,抖落了树枝上的积雪。一个白影一闪而过,只一眨眼,几个起落后就到了露天仓库门前。

雪灰色长发垂在身后,一条蓬松的菲林尾巴一扫新积起来的薄雪。来人半蹲下身,式样古朴的铃铛放在膝上,她伸出细白的手指,捏起掉在地上的铁盒。

她凝视着盒盖上压扁变形的双峰雪山图案,在静谧的灯光与风雪中出神。

临行前一晚,讯使从银灰书房回来。他房间的地上摊开来摆着一个行李箱,里面堆满了衣物,他绕过去,坐在床上发呆。

菲林尾轻拍脚踝的毛绒触感隐约还未消去,他摊开右手,食指指尖上有很细小一块冻伤,在温暖的房间里微微发痒。

角峰推门进来,递给他一个橡木盒子。

“是什么?”他好奇地打开,绒布里衬上躺着一块黑褐色尖晶体,六棱表面切割平滑。

“带给二小姐的茶晶,老爷从哥伦比亚买的。”

讯使愣了愣,扣上盒子,“颜色这么深,像源石。”

“老爷让我明天送你。”

“哎,大哥,”讯使忽然露出一个灿烂微笑,“角峰大哥。”

角峰不理会他,只是凝视着他双眼,“你想好了?矿区一切未知,对你来说尤其危险。”

讯使点点头,他伸手拿起随身的佩刀,抽出来一截又收起,摘了手套,来回摩挲着剑柄护手上的纹路。一件无人知晓的事埋藏在他心底,前去“送信”的那日他在山里走岔了路,误打误撞先闯进了酒馆上面的神祠。

喀兰神祇信仰遍布谢拉格全境,这样的小庙很常见,即便是只有伶仃几户人家的村子,也不会少了一个简陋的神龛和泥塑神像。按照地图,猎户酒吧大门开在旁边街上,讯使踩在神祠里嘎吱作响的木头地板上面,听见底下传来碰杯和划拳起哄的吵嚷声。

毗邻地头黑帮把控的酒吧,这神祠却并未荒废,神龛上长明的灯烛静静燃烧着,神祇塑像藏在重重帘幕之后看不分明,只能看到她座下首的初代圣女像微微颔首,慈眉善目。

讯使双手合十躬身行礼,再抬起头来,忽然发现供台边上掉落了什么东西。他走过去,捡起来拍掉尘土,蓦然怔愣。

是一顶非常眼熟的黑白格贝雷帽,帽檐上缝着一个小小的银扣子,刻有喀兰贸易的标志。

讯使回过神来,看到箱子已经收拾地整整齐齐,正立在墙边随时待命。角峰扔给他一个小圆管,“增强器,”他说,“遇事不要总想着自己解决,那边信号差,你拿这个联络我们——事后老爷揍你,我是不管的。”

“哎呀,在下向来量力而行啊角峰哥,再说那么小一个镇子,搞出什么动静你们也看得见嘛。”

角峰瞪他,“你想搞出多大动静。”

“只是打个比方,”他珍而重之收起那枚增强器,“有些发现想调查一下,如果属实……”

他露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在下实在不知道这样的讯息该如何告诉老板才好。”

建在镇边上的露天仓库紧连着采石场,危险的源石矿是不会存放在这里的,偌大的空地堆满了挖出来的山石土方,木柴上盖了油布,还有不少喀兰贸易接手矿山后运过来的崭新集装箱。

采石场下面基本上都是雪山会的人,原本银灰派讯使来,就是商议所有权让渡和分利的事。不过被这么一搅和,倒是让他有了些新发现。

菲林夜视能力极好,穿行在集装箱和成堆的碎石中间,他索性关上了手电筒。

大雪掩埋了他们来时的脚印,角峰沉默地跟在银灰身后,一步开外的地方,偶尔抬手,掸落肩上的雪。

绕过最后一个集装箱,眼前忽然一闪,炽白的强光瞬间射向二人,习惯了黑暗的眼睛反应不及,瞳孔骤缩,与此同时,四面八方有刺穿空气的呼啸声传来。角峰立时上前一步,一手挥刀,全凭战斗经验和感知斩落激射而来的箭矢,另一手横臂护在身前,“老爷小心!”他沉声道。

银灰提起手杖一转,挡下几枚飞向角峰后背的箭,他并未拔剑,待这突如其来的袭击落定,不紧不慢地睁开眼,锐利的瞳孔锁定正前方的货运车。

“盛情款待?”他慢条斯理地说,看上去对这一切并不意外,摘下一只手套,拇指抹过下唇。

货运车关了远光灯,车门打开,有两个人影走下来。银灰紧紧盯着走在前面那人,“阁下想必就是——”

“银灰家主果真名不虚传,”那人先开口打断了他,“我是谁,议会的贵族老爷不必放在心上。”

银灰不置可否,“议会的贵族老爷——看来阁下见识过不少。”

他往前走了两步,角峰神情戒备,握刀跟上,他一言不发,只静默立在银灰身侧,像是一面冷铁重盾。

对面人忽然古怪地笑了一下,“银灰老爷亲自到这山沟里来,诚意令人感动。”他夸张地念道,忽然侧身,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雪山会蓬荜生辉——答应给您的三个矿脉和一个采石场,就在前边。”

他没有带路的意思,银灰也没有动,只是懒洋洋地甩了下尾巴,“先生开玩笑呢,”他摘了帽子,拿在手里把玩,“是不是少了点儿什么?”

“您要是说源石矿,那我们头儿可做不了主,”对面说道,遗憾地摇了摇头,“源石每年就开那么一点儿,都给了——”他噤声,伸出一根指头指了指头顶,而后马上双手合十,闭眼鞠躬,“得罪,得罪。”

“哦?”银灰挑眉,“你们头儿……”

那人笑起来,眯起双眼,“实在不巧,今夜里头儿家里出了点意外,只能派我来招待您,见笑了。”他审视着银灰和角峰,企图从二人平静的神色下看出什么异样。

银灰面不改色,重新戴好帽子,一副松了口气的倦怠样子,“急什么,”他摆摆手,毫不在意地转过身,“某刚到镇上,风景不错,正打算四处转转。”他帽檐下微睁的眼睛闪过一丝冷意,“告诉你们老大,想好了亲自来,银灰等着。”

那人丝毫没有被冒犯的样子,“银灰老爷,”他在背后叫道,“后天傍晚源石矿井例行检修,我们头儿邀请您一同前——”

他话音戛然而止,一道黑影裹挟着劲力,径直穿透了他锁骨。

事发突然,那人还未反应过来,片刻后方才如梦初醒,双膝一软委顿在地,浑身止不住颤抖。

银灰扬手,示意角峰走了,“多谢转达。”他讽刺地说,看也不看那人惊恐的神情,扬长而去。

不知从何处飞来的断箭头,先前掉落在银灰所站位置的四周,每一枚上面都镶嵌了极其细小的黑色尖晶体源石。

但只要一点接触到血肉,就足以沉积,生长,绽放出无可挽回的花朵。

愈发猛烈的风雪迷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