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我把戒指还回去已经过了两个星期,暗索没有再来找过我。她依旧在基地里四处晃悠,她依旧会对其他干员的小玩意儿充满好奇,但她不再擅自把它们拿走了。整整两个星期,没有再听到过莫名其妙弄丢东西的抱怨,而我也不用每天一起床就去拜访暗索的宿舍追讨自己房间里失踪的物品了。也不坏,不是吗?

“捡漏”,暗索的同伴们好像是这么掩饰“偷窃”的,虽然暗索自己从来不这么说。

不久前经停龙门的时候,她提出要回家报个平安。她不是孤儿吗?一半出于好奇,一半是被拉着,我和暗索来到了她的“家”。

商业区的繁华和贫民区的衰败,相隔不过两条街。半干涸的下水道里接收着城市所弃之物,欠修缮的旧民宅中盘踞着世间难容之人。

远远就能闻到的腐烂气味在巷口更为浓烈,让我不由得后退了一步。所幸经陈长官提醒,我们是便服出行,不然制服要是染上什么洗不掉的污渍或气味,可就太糟糕了。我还在迟疑之中,暗索就已经自顾自地走进了巷子深处,我只得赶紧跟上。

“……这位是博士!是罗德岛的大人物!博士的名字?因为很重要所以不能说哦!”暗索的“家人”,是那些一直和她唇齿相依的伙伴。从被称作“大约翰”的高大丰蹄族,到靠在墙角的瘸腿阿斯兰族,无论是活蹦乱跳的佩洛兄弟,还是有些阴沉的札拉克老者,都为了她能找到一份体面工作而高兴。暗索也在笑,是实实在在的幸福的笑容。

不论种族,不论资历,挣扎于周围世界的残酷,同行在追求希望的道路。贫民窟如此,罗德岛亦如此。

暗索说,她从未喜欢过偷东西,但是她不得不偷。贫民窟是社会底层的泥潭,而偷盗则是常年累月赤足蹒跚磨出的茧。粗糙,然而坚韧;肮脏,但是必要。

贫民窟的规则很简单,活下去。抢也好,偷也好,讨也好,活下去。抢夺不适合暗索,她又不像札拉克人那样能靠一点施舍支撑很久。不想饿死,只能偷。“我也不是一开始就那么厉害的啦,但是失手的话,不仅要饿肚子,还可能被打断腿哦,很亏的。所以我学得很快,也很小心。”她的语气十分轻松,但只是想象一下躺在破衣烂衫铺就的“床”上修养伤腿自己愈合的感觉。“碰巧条子在的话,是会进局子的哦,啊不不,不是坏事,毕竟我们也没什么东西可以拿来交罚款,这是好事啊。”暗索的表情好像在谈论什么愉快的春游一样。“要不是老是被说教个不停,我都不想出来,不愁吃穿,多好啊。”

浑水摸鱼日久,自身也难保清澈。越来越精于偷窃之道的同时,暗索也越来越离不开偷窃。从当初被父母遗弃无依无靠的小兔子,到贫民窟乃至看守所小有名气的惯偷,暗索的自立道路并不平坦。但即使在外被人驱赶打骂,受尽冷眼,赔足笑脸,高举着战利品站在家门口的时候,她仍然充满成就感。

日复一日,偷窃已不再是简单的生存之道。偷,已经成为了她认识世界的手段。能偷到手的东西,在她眼里就和囊中之物无异;明知偷不到的,即使是摆在面前也不作幻想。她眼里的世界很单纯:偷的到的东西,偷不到的东西;可以偷的人,不能偷的人。至于偷谁、偷什么,这全看她的心情。“能填饱肚子就是好东西呀,烂苹果还是奶油蛋糕,也没太大区别。”

暗索第一次吃到食堂饭菜的表情,实在令人印象深刻。牢饭剩菜之外的食物,果腹充饥之上的满足。即使还在调理长期营养不良的身体,她的变化也是十分明显的。和曾经死死盯着眼前温饱的那个小混混不一样,现在的暗索已经开始憧憬未来。不管是明天的饭菜或是下个月的购物清单,都能让她兴奋不已。

终于走出医疗室的那天,暗索对着镜子摆弄了一下午自己的新制服。大家看着她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都忍不住有些好笑。但凯尔希医生把我拉到一边,“她的身体状况,经我的手,已经恢复到了正常水平。但是那些污浊的日子的侵蚀,不是躺上几个星期就能消除的。博士,这孩子,你可要好好看住了。”当时的我也和大多数干员一样沉浸在新成员的加入中,并没有完全理解她的话。等到暗索旧习复发,顺走其他干员的私人物品时,我才如梦初醒。

天真无害地摆出笑脸,说着绝不再犯却毫无悔改之意,完全就是把我当成训导员一样对付。多次劝导无效以后,我决定和她好好谈谈。

“为什么你还要继续偷东西呢?明明你已经不用担心生计了啊?”我尽可能地让语气听起来不那么烦躁,而更善解人意。

“唔……哈哈,我知道错了,绝~对没有下次了!我保证!”类似的话我已经听她说了不止一次,哦,是不止十次。

“有效期三天的保证,我并不想听。”

“……我这次是认真的,真的,你信我呀!”要不是有前车之鉴,我几乎就要松口放她走了,但是至少现在,这种请求对我无效。

“你每一次都说自己是认真的,不是吗?”

“啊……话是这么说……”

“在辩解之前,先想一个问题,你相信自己能不再偷东西吗?”

“唔……”她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僵硬,似乎这样的思考让她很不舒服。

“看起来你不是很相信,所以你也不应该指望我随随便便就相信。但是你告诉过我,你不喜欢偷窃。我相信这句话。我还相信,你每次的保证,都是真心的。”说到这里,我停下来,注视着她的反应。

“你真的……相信?”她终于愿意放下那强装世故的笑了,她现在虽然是疑惑和吃惊的表情,但却比刚才更让人感到亲近了。

“为什么不呢?你想被相信的,不是吗?更何况,你要是真的要下手,也不用非要等三天不是吗?努力还不够罢了。”

“那到底要我怎么样?什么叫努力不够,我真的忍不住啊!我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现在突然说要改,怎么可能随随便便改的掉?可能我本来就不该来这里,我根本没资格和你们这些谈理想信念的人一伙,我只想混口饭而已!对了,让我走吧,正好龙门我也偷腻了,换个地方找点新鲜也不错。反正,就是活着而已,在哪里活着,都是一样的吧……”

看着暗索打着转的眼泪,我叹了口气。

“一样吗?你真的觉得,一样吗?就算你不在乎干净的水、新鲜的食物,不留恋柔软的床、明亮的灯光,你觉得,一个逼着你做你明明不想做的事情的地方、一个让你只能苦苦追求基本的生存的地方、一个即使是想要平平静静活下去的愿望都被轻视被否认的地方,和罗德岛一样?这里的大家,的确是为着一个共同的目标努力着,但是所有人自己的心愿也都获得了最大程度的尊重。我们接受了你,也就接受了你的全部。或许现在你很难忍住偷窃的冲动,这没关系。既然你对大家都没有恶意,那至少在你偷到手看够了以后,把东西好好还回去。这里比你奇怪的人可多的是,比如某个连吃饭刷牙都不摘下兜帽的家伙,大家不会太在意的。”

《震惊!干员物品频频失踪又被归还原位!罗德岛幽灵真的存在?》看这岛内论坛的热门帖子,暗索根本就是放开手脚肆无忌惮了嘛……不过至少没有真的失窃案件发生,已经很令人庆幸了。所以说,为什么她偷别人的东西都会老老实实放回去,却总要我亲自去找她讨要失物啊?!

每天早上,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暗索都会在我床头留下一张黑桃J,这就代表着,我得猜谜一样从我房间里找出丢失的东西再去找她讨要。她甚至顺走过我的面具,害得我一天都没踏出宿舍门一步。为了应付她,我不仅每晚睡前都把东西整整齐齐地摆好,还养成了在绝大多数干员醒来之前就穿戴整齐、神智清晰的好习惯。而暗索,总在自己房间里悠闲地等着我,在我猜中谜底之后才把东西从柜子后面、床底下、或者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拿来还我。虽说每天按时早起做个益智题也不错,但是这也太夸张了。

话虽如此,暗索还来的东西从来完好无损,我也就没多作追究。直到那天,床头的牌变成了红桃A,还多了一个连标签都没撕掉的小首饰盒。戒指,虽然是俗气的华丽款式,但从价格看,上面的宝石都是真的。我至今对我当时的镇定感到惊讶,或许没睡醒的我还要更加可靠呢。“必须还回去”,这是我当时的第一个想法。

按照标签找到店铺,赔礼道歉之后把戒指还回去,挨了一顿说,又赔付了一些补偿金,总算是解决了这件事情。钱包没被讹空真是太好了。之后我把事情告诉了暗索,她笑着,说了句“哦,这样啊”就回房间了。

那天起,她安分了许多。她依旧对所有人笑着,也对我笑着。但那笑容,是我一直希望她摘下的,隔开自己和这过于复杂的世界的面具。我依旧每天去找她,她却没有再给我开过门。就这样过了两个星期,我决定换个思路。去找凯尔希拿备用钥匙显然是不行的,我大概会被她嘲讽一顿然后赶出去吧。那我只好自己动手了。在交给可露希尔的采购清单里不留痕迹地加入了钢丝、钳子、撬棍之类,又去网上搜罗了一大堆撬门溜锁的小技巧,虽然里面不靠谱的居多,但是我还是尽可能筛选出了看起来比较正经的。只需要一个合适的日子,计划就能着手实施了。

暗索的宿舍离那些夜行性干员所在的楼层比较远,这样我就不用太担心被谁撞个正着了。至于监控记录嘛,以我的身份找机会破坏掉并非难事。天衣无缝的计划。但是在尝试开锁的时候想这些完全没好处啊……天哪,暗索是怎么做到的,看过那么多次居然一点皮毛都学不到么!要不要试试直接撬门?会不会动静太大把其他人引来啊……忙乱地在包里翻找着可能有用的工具,却不慎被撬棍绊倒摔在地上。虽然有地毯缓冲,但跌落的钝响在安静的走廊里依旧十分沉重。压抑着呻吟的冲动,我泄气地坐在地上。这时我听到门后扑哧的笑声,紧接着罗德岛衣料特有的摩擦声,虽然很轻,但我确信我没听错。我贴在门缝悄声道,“求求你开门吧,我有话想和你说。”门后的响动消失了,走廊里归于静寂。或许得要另想办法了,我慢慢把东西放回包里,站起身,准备在被更多人发现之前溜回去。

“咔哒”,锁舌的响声。暗索的房门打开了一条缝。如果说这是她现在能给我的最大程度的邀请,我没有理由不去接受。

“那么,你想说什么?”暗索还是挂着笑,笑得耐人寻味。

“我……”折腾这一通,我原本准备好的话也忘得差不多了。“戒指的事……是我考虑不周。”

暗索抱着手,倚在墙角。“没什么啊,物归原主,你做的很对啊。”

“不,于社会的道德上看,或许是对的,但是于你我之间,这么做太轻率了。我……”

“呵,轻率的是我吧,拿着偷来的东西送人,还搞得好像很贵重一样,真是蠢透了。”

“你送我的东西,的确很贵重,但贵重的不是戒指。”

“啊?什么意思?你……你是在取笑我吗?”暗索涨红了脸,就算是夜里,也十分明显。

我从兜里拿出那张红桃A,“你知道吗,对于我来说,这个1,比那三十六万,更值钱。这张牌,我就留下了。”

我还远不能成为她的王,被她所依靠。但她依旧愿意将五十四分之一托付于我,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