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展望台的左侧有一家餐厅,提供每周更换一次主题的自助餐。我和夏弥都是对吃没什么执着的人,高中时期也是玩累之后,就近找个店解决吃饭问题。这个习惯保留到现在让我的心再度被温暖包围,好像真的抛开过去一个月里和伊原小姐经历的种种事端,回到学生时代,更有些回到京都的感觉。

‘明明过年的时候才刚回去过。’

但我也只有过年的时候才会回去了,并不是讨厌见到妈妈,只是我一旦回家,她必然叫我每日给父亲的墓碑上香。还要用那副哀怨的表情叹息父亲死得太早,再怪我迟迟不愿结婚让这座只剩下我和她两个女人的大宅子里添个男人。说我独自一人在外养不活自己的,最终还是要找人依靠。

每每提及此事,我总是忍不住要和她吵架。不对,说是吵架有些过了,只是我单方面的反驳。妈妈从来不会跟我一来一回的争辩,她只会摇头不说话。仿佛我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嘴里吐出的都是胡言乱语。

“学姐,是这里对吧?”

“啊,嗯。”又走神了,还好有夏弥牵着我,不然在楼梯上这样真是危险。我和她吃完饭就前往今天约见最重要的环节,甚至说就是为了做这件事而见面都可以,“看上去比照片里气氛还好啊。”

攀上漫长的石头台阶后,我和夏弥来到了一座被竹林包裹着的道场前,隐隐约约还能听见流水的声音,配上树叶间透过的阳光让斑驳的影子投在道场屋顶。气氛很好,正适合剑道。

“我好像还是第一次来正式的剑道场,之前都只是在学校里练。”夏弥又拿出手机开始拍照,“不过牌子上写着合气会呢,也兼用合气道的道场?”

“不是,因为文京区合气道和空手道的势力很强大,几乎没什么剑道场。这座也是合气会旗下他们办的一个道场。具体情况我也不太了解,这是第一次来。”事实上要不是父亲跟这里的馆主有过来往,我都不知道文京区还有这么一个场所,“不过这里有小型道场哦,供两人使用的,我预约到了,听说是VIP房挺不好订的。”

“噢?不错嘛,开始有些期待了。”夏弥若有似无的笑着,眼角下垂看着我,“毕竟是学姐开房请我来的呢。”

“事到如今再听你说这样的话,我也不会像以前一样害羞了啦。”我轻轻捏了一下她的脸,带着夏弥进入道场。拉开木门,打了声招呼后,左侧的柜台里坐着一个老人正在看报纸,没戴眼镜,而且捏着报纸的双手很有力度。他很快注意到我,站起身子,和我问了句好,“你好,我是先前预约的佐藤咲良。”

“啊,你就是——”老人叠好报纸,直勾勾的看着我,过一会点了点头,“上次见到你是在你父亲的葬礼上啊,你记得我吗?”

“抱歉……”突然被陌生人说这么一句话,我吓了一跳。不过,这倒是证明了我对他毫无印象。

“没事没事,一面之缘而已。”老人笑了几声,“你父亲是很了不起的剑术家,就算他性格刚烈,说话不留情面,还是受到很多人的敬仰。那天吊唁的人把你们家的大庭院都挤满了,你也知道的。”

“是,我替父亲感谢那天您亲临现场。”虽然想过来这里可能会无法回避父亲的话题,但我实在不想再谈关于他的事了。

“你作为他的女儿肯定吃了不少苦吧。”老人自顾自的点点头。

“没有的事。”

“噢,不好意思,不知不觉说得有点多了。”老人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古铜色的钥匙递给我,“这条道直走到底,右拐然后再走到底,右侧的门就是了。剑道服和护具在房间的柜子里,码号写在柜子门上。结束之后要沐浴的话,就从房间里面的小门进去,更衣室也在里面。”

“好的,谢谢。”不愧是VIP房,看预约的页面提到有单独的沐浴室时毫不犹豫的点下了立即预约。运动后的汗味和剑道服的味道很重,原本以为有健身房那样的公用沐浴间已经很不错了,没想到还有专属的浴室,“走吧,夏弥。”

“嗯。”

剑道场内部比看上去的要小一些,大概走一会就能到达目的地,但我和夏弥两人一句话都不说,还是显得气氛有些僵硬。

这全都要怪我,我家里的事情对朋友们从来是只字不提,更没让同学去过我家,包括夏弥在内。她最多只知道我父亲去世了,家里只剩下妈妈一个人,甚至连我父亲也会用剑都是现在才知道的。我想她可能生气了,认识我这么多年,明明还算是好朋友,却一直瞒着她这件还算挺重要的事情。

‘怎么办……’

“学姐。”夏弥开口了,但是没看着我,“一会练完之后,要请我喝奶茶噢。”

“啊,好。”

夏弥她真的很厉害,之前提到纱华的时候她也没问一句我为什么去学校找她。夏弥肯定知道这个问题会让我困扰,无法回答。现在也是,她察觉到了我的想法,先一步给了我退路,‘对我而言真是好过头的学妹了。’

2.

我已经很久没穿过剑道服,平时自己练习的时候也都很随便,常常穿个运动服就了事,护具更是有四五年摸都没摸过。在警校时有柔道、空手道、剑道三选二的课程,我毫不犹豫的排除了剑道。因为我知道在国内和世界范围的剑道比赛里,常常有警官作为选手参赛,在介绍的时候也必然会提及作为警察的身份,这样会引来许多不必要的关注度,无论是输是赢都要听到些流言蜚语。

尽管这么说可能有些过度自信,但是我如果选择了剑道课肯定会被推选去参加比赛吧。身为女刑警的实力派剑道参赛选手,噱头多到反胃。

‘不想了。’我抱着头盔离开更衣室,夏弥已经整装待发,正坐在场地中央,“你还记得我们的规则吧。”

“那当然了。不过,我来到学姐开好的房间,先行一步在房间里等学姐从浴室里更换衣服出来,然后马上就要开始让两人汗流浃背的活动。”夏弥故意笑得很煽情,“我开始期待了呢,学姐。”

“你啊,当老师的时候可不能再讲黄段子了。”我和她提的规则是指我们两人单独使用的剑道比赛规则。正式的剑道比赛规则不仅繁琐而且十分死板,不仅要在气合(说白了就是大喊大叫给自己鼓劲)之后打击,结束后要进行残心(恢复最初的架势)。打击点也被限制得很死,硬要说的话几乎只有九种攻击方式。从小练习剑道的或者从未接触过的人可能不会有明显的违和感,对于古流剑术的打法深入骨髓的我来说实在是别扭。

毕竟,我对于剑道所谓对心的影响并没什么认同感,我注重的只是练习剑术后自身气场的改变和剑术技巧本身。因此,在和同样对于剑道的热衷心源于别处的夏弥对决时,我们会使用一套十分宽松的规则来享受挥剑本身的乐趣。

‘毕竟我原本就不是练剑道的,夏弥的话……’我带上面具,做好准备,夏弥也站起身,‘她是为了我才开始的吧。’

“都还没热身,先放轻松,比划几下适应一下感觉吧。”

夏弥点点头,看上去深呼吸了一下,“学姐,我来了!”

她摆好中段架构快速滑步冲向我,朝我的面部劈击。我左腿立刻后移一步,双手举刀挑格把她的剑架到右侧,这样她的手腕暴露在我面前,我顺势压刀同时右脚迈前一步,左脚迅速靠拢拉近距离。剑尖滑向夏弥的右手腕,‘得手了!’

她突然松开手,左手单手持剑,右手躲开我的攻击,然后用闪步以我为圆心拉开距离,腰部向右拧,步法往我的左侧走,以保持住重心稳定。看到她的动作和刚才的出刀,我忍不住笑了一声,保持中段转身对着她。

“说了只是热身,一上来就这么有干劲啊,而且,夏弥你一直有在练剑道吗?”虽然我知道她升入大学后依然加入了剑道部,但是曾经自以为是的想着,已经不是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了,她肯定会随便练练,带着玩乐心态去剑道部吧。因为我清楚她对剑道兴趣缺缺,可很明显,她的速度和动作的姿态甚至比以前更好。

“那当然了,我想保有跟学姐仅存的联系嘛。”她甩了一下竹剑,双手高举竹剑,摆成上段架构,这是破绽最大的构,“我害怕学姐回想起我的时候,把我跟其他的朋友们放在同一个位置。如果是一个和你一样会剑术的学妹,或许能在学姐的印象里留得更深刻一些吧。”

“夏弥……我不是——”

“没关系的学姐,不用顾忌我的情绪。”我能看见从夏弥头盔的缝隙里,透出的她明亮的双眼,“来吧!”

船原夏弥总是勇往直前,无论是剑道还是感情,她绝不走侧路,永远从正面进攻。她加入剑道部的第一天就告诉我,她是因为憧憬我才入部的。起初我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因为我一个人打败五名剑道部员的事迹在一年后被贴在社团招新的海报上,用以吸引女生加入剑道部。我想夏弥应该是被这个宣传手法招来的一员,虽然那年的新成员也只有寥寥数人。

之后她希望我成为指导她的学姐,我没有拒绝的理由,当场答应。她当即冲上来抱着我,学姐学姐的叫个不停。那时候我已经被顺水推舟安上了学生会长的名号,平日里被人叫学姐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但是我被夏弥抱住的时候,却隐隐约约感觉到,这位学妹和别人有些不同。

从那天起,夏弥对我的猛攻就开始了。最先被攻陷的,是我班上的朋友们。这群平时只会跟我嘻嘻哈哈,聊晨间剧的故事多傻白甜,或者是隔壁国家的男团又有什么新闻的女孩子们突然关心起我的兴趣爱好、出生年月起来。我还以为她们是想给我准备什么惊喜,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一一回答了她们的问题。

接着在某一天,我的鞋箱仿佛成了会自己生出甜品的屋子,突然有几块方形的巧克力,被透明的小袋子装着,出现在里面。旁边的小纸条还写着,‘给喜欢巧克力的学姐!’,不过好歹我也是学生会长,社团时间的时候,我就在部里‘教训’夏弥让她不要把零食带来学校。但是嘴里甜甜的味道让我多说了一句那块巧克力很好吃,她便立刻补上一句那是她自己做的,如果喜欢可以再做给我吃。这我才反应过来,她的目标就是说出这句话。说到这份上我也不好再拒绝,毕竟都亲口承认了巧克力的美味,只能答应她。然后她又接一招,零食不能带来学校,那只能周末和我见面时给我了。

原本没什么预定的假期突然多了个学妹的邀请,说实话,我当时觉得有些开心。

再后来,周末交给我各式各样的巧克力似乎变成了两人的约定。见面后当然不能拿了巧克力就完事,一起写作业也好,到处逛一逛也好。就算我有事无法和她见面,或者直言今天不想出门,她也不会纠缠,拍下自己吃巧克力的照片然后附上流泪的表情。一到这种时候,我就得在周一的社团活动上多陪她练会,然后放学时送她到车站前请她喝杯奶茶。

而让情况发生剧变的,是高二下学期的冬天,修学旅行的时候。或者说,我认为是那件事之后,才影响了夏弥选择对我表白。

那年学校十分大方的让高二年学生前往冲绳旅行,因为事实上这是我们高中的最后一次修学旅行了。一升入高三,学业压力骤然上升,我读的高中历年来都是有超过百分之九十的学生选择升学,整个高三年段仿佛和后辈们不属于同一间学校似的。教学楼位于别栋,除了放学见不到他们的身影,连社团活动都陆陆续续停止,修学旅行自然是不可能再有。这样的条件让一部分家长们屡次和学校发生冲突,但就我个人而言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而且随着年龄增长,越发觉得这是正确的安排。

因此,我们这些高二生自然是把最后一次修学旅行看做黑暗前最后的光明,不好好享受的话,要追悔莫及的。于是,就有一个很神奇的现象出现了。大多数暗恋中的同学们,会选择在这个时候表白。离开学校,到了特殊的环境里,又有抛开所有学校里的烦恼,为高三做最后的放松,这样好用的理由,大家的情绪都比平时显得更高昂一些。这次我们又是到了冲绳,夜晚的海边恐怕是绝佳的浪漫场所,几乎每个房间都有偷偷溜出去的人。

我也是其中之一。不过我没有她们那么甜美的理由,只是偷偷带着木刀想找个地方练习。那时候我还没学会让真刀轻松通过各种交通工具的安检、进行托运的方法,又不得不履行每日练剑的要求,只好选择木刀。而且我还要瞒着同学们,找到没人的地方独自练习。这一系列条件麻烦得我怀疑干嘛要这么给自己添堵,但还是找到了旅店外一个废弃的秋千,现在偷溜出来的人肯定都往海边去了,感觉上这里不会有人靠近。

但是,就在我准备从剑袋(我住的房间在一楼,提前把剑袋丢到窗户外面去。)里抽出木刀的时候,突然背后有人和我搭话。我立刻把刀塞回剑袋里,猛地回过头,看见一个不认识的男生。他很紧张,动作极为僵硬的向我问好。我点点头,然后便是沉默,我当时脑中只考虑他是不是看到了我正要练剑?周围很黑没有灯光,他应该看不见。现在想想,正常人应该会考虑对方来找我是有什么别的目的吧,比如,在这特殊的时段表白之类的。虽然我完全没想过这个选项。

男生过了好一阵子才开口,叫我学生会长,问我是不是加入了剑道部。我再次点头。他又问了一句认不认识船原夏弥,我想了几秒,又一次点头。这时候那个男生明显放松了很多,说话也变得流畅起来,提到剑道部女生们那学姐带学妹的传统,说他听说夏弥的学姐是我,希望我帮个忙。说到这我不知为何急躁起来,让他有话快说。他说了自己的名字,想让我在夏弥面前提一下他的事情,还说自己考虑加入剑道部,要我在他和夏弥之间牵牵线。我当即呵斥他不要小看剑道,也不要把什么想让夏弥成为自己的女朋友挂在嘴边,说我极度反感男性有类似的发言。于是又骂了他几句,离开了那里。

回到房间冷静后我就觉得刚才自己情绪太过激动,人家只不过是想追求夏弥。她又可爱又开朗,手也很巧,会有人喜欢很正常。而且我明明对剑道没什么执着,说不要小看剑道也太矫揉做作了。但是我有种完成了某个自私心愿的快感,与夏弥会受到什么样的影响无关,纯粹是关于我自己的。

可至今已经过去数年,我还是不清楚,那一刻我完成了什么心愿。

一直到修学旅行结束回到京都,那个男生都没再找过我,是被我吓到了吧。而且暗恋夏弥的事情暴露给我这样一个看上去保护欲过强,又固执的人,也有可能就此放弃。有人喜欢自己并且付诸行动,这对于高中生来说算得上是一件大事。如果就这么在当事人不知情的情况下,让此事消失殆尽的话,我还是过意不去。最终找了个机会,告诉夏弥这件事。

她的反应比我想象中还要激烈,我还以为她会点点头,说反正都过去了,也没什么兴趣。但夏弥一直问我当时究竟是怎么回答的,又是为什么要那样强硬的拒绝对方。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向她道歉,问她是不是生气了。听完夏弥愣了神,然后笑得眉飞色舞,说那不可能。我被她搞得一头雾水,但她也没继续这个话题于是这件事就不了了之。

最后,高二年的春假即将开始,假期结束后我将进入名为高三的隐形监狱。同在这个学校学习的夏弥肯定知道高三的传统,所以才会在那个时候约我出来,让我跟她一起去星空投影馆,去看期待已久的恐怖电影,去吃那家从去年计划到现在都没去吃的小店,最后到剑道场里进行对练,结束后靠在道场的墙上,我和她满身是汗,但是心情绝佳,开心地聊着天。

然后。她就开口向我表达了爱意。

‘那时候,跟现在很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