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黑纱华(Ishiguro sahana)这个名字据母亲说是取自她和父亲都很喜欢的一首曲子。但是我得知他们指的是哪一首歌之后,却觉得这只是个可怕的玩笑。如果名字是父母对孩子期望的缩写,那他们在期望我最后成为什么样的人?我就算拿着这个问题去找伊原老师,她也只会说‘你明明只在意过程,何必要问。’她说的没错,如果我真的想知道,肯定会在父母离开我之前就发问吧。

那我去问咲良同样的问题,她会怎么回答呢?我能在心里列出数个选项,但不敢确信其中任何一个。

1.

今天气温又降低了,我用两只手握住雨伞,缩起肩膀,好让身子躲开二月份冷冽的冰雨。从天气预报来看,接下去一周都会是带着雨和冷风的天气。好在我家住不忍大道附近,走路十分钟就能抵达学校,而班上的其他同学肯定要抱怨在这种天气上学的痛苦吧,比如山口同学和户田同学,虽然我猜她们会先闹着说穿毛衣上学很土还有早上起来头发被湿气弄得乱成一团。

‘今天是周一,要记得午休时山口同学会来给我修手。’我伸手扯平了黑色裤袜的褶皱,然后轻轻哈了一口气在手心里,“好冷啊。”

听到我说话声的山崎同学拍了一下我的背,我回头看见她的打扮,只在制服外多穿了一件浅色带帽卫衣,甚至身子还冒着热气,还有她脸上明晃晃的笑容让我产生了目眩的错觉。我想对她来说无论何时都是夏季,而且是永远晴天的夏季,“纱华早上好!你家住这么近,跟我一样跑过来的话就不会冷啦!”

“这个时间点能穿着御茶高*校服在街上跑步的,全校只有你一个人能做到。”猜对了,刚才隐约听见跑步的声音,和她往常的节奏一样。山崎同学笑着说我太夸张了,然后搭住我的肩膀,像是要让我温暖起来似的,抱得很紧,“已经快到校门口了,再这样勾肩搭背的话会被平冢同学骂的。”

(御茶高:全名御茶之水女子大学附属高等学校,是全东京录取线最高的高中,是一间女子高中。)

“啊!今天是她在门口值日吗?”山崎同学听完我的话乖乖松开手,安分地和我并排走向学校,结果一到门口就发现今天站岗的并不是那位严厉的平冢同学,“啊,纱华你又骗我!”

“嗯,你要去田径部了吧,再见。”我并不喜欢那样被人抱着身体,又记起她每天早上都要去部室报道,就想到这个办法,让我躲过她唯一有机会贴着我的时段,“晨练加油。”

山崎同学无奈的点点头,挥着手消失在教学楼的拐角里。

我每天都来得很早,这个时间教学楼里几乎看不到人,空空荡荡的教学楼大门,让我感觉更冷了一些。我收起伞,尽快换好室内鞋便迈步前往教室。

我一边旋转着手臂取下围巾,一边穿过充斥着冰冷空气的楼道,抵达教室门口,摸索钥匙的时候,看见旁边的墙上张贴着第一次月考的成绩排名。石黑纱华这个名字出现在第四位,和我预想的差不多。不过,御茶水女高毕竟是正统的升学型高中,而且高二年段一共只有119人,基本前20名的成绩都十分接近,前十名的顺位更是每个月都在变化。

‘今天的课已经预习过了,没问题吧。’我坐到位置上,翻开早读用的课本开始背诵昨天标记的部分,等待上午课程开始。

老师教授的内容和昨晚提前做下的笔记没什么区别,再利用课间写点作业,一上午的课程很快就结束了。午休铃一响,我就把桌面收拾干净,只留下一本能单手拿着的文库本。挪动椅子到和课桌距离的极限,然后翻动文库本到放着书签那页,用左手拿好,把闲下来的右手臂放在桌子上。

“噢,一如既往提前准备就绪了呢。”山口同学抱着椅子来到我的位置前,把工具盒还有一个熊猫样式的软垫放在桌上,然后拿起我放松力气的右手摆在上面。

山口同学杏色的头发很蓬松,每当要重新烫的时候,总会说一个人很无聊嘛,便用请我吃饭为筹码,让我在理发店里陪着她,还有我现在这只修整了刘海和发梢的中长黑发,也是归功于她的提议。

山口同学小心翼翼的把弄着我的手指,观察片刻之后,从布制的粉色工具盒里拿出了指甲刀和磨具,上面还贴着我和她一起买的爱心形水贴,“今天好冷啊,再这样每天都穿那么厚的毛衣来上学,在冷死之前,我就要被自己丑死了!而且头发又乱,起床之后要整理好久。先不说啦,给纱纱修一下指甲吧,要先把侧甲阔上面的死皮剪掉,然后再把指甲慢慢磨成光滑的圆弧形噢。”

“请你随意,山口同学。”我一边单手翻页,一边回答她。

“都认识一年了还用敬称,纱纱太薄情了啦!”山口同学似乎只是把美甲当做爱好,并没有成为职业美甲师的愿望,否则也不会选择来御茶高了吧。而就在上个寒假快结束的时候,她问我能不能把手借她练习。考虑到御茶高虽然讲究学生的学习成绩,但是校风本身相对开放,只要成绩没问题,不会太严苛的要求仪表。判断这不会影响我在学校的生活便立刻答应了她,“唔,明明用的是跟店里差不多的甲油胶,为什么两周就掉得差不多了呢。会不会是颜色用得太浅了……”

她嘟囔着,用左手挑起我的食指,轻轻捏住,在拿着指甲刀仔细的修剪。现在教室里正因为到了午休时间而嘈杂渐起,只有我所在的这个角落保持着可贵的寂静。当然最开始的时候很多人来围观这项稀奇的事物,但是被山口同学孔雀开屏似的挥舞双臂全部赶走,说是叽叽喳喳的,吵得她无法集中注意力,万一剪伤我怎么办。我也因此获得了午休时无人打扰的机会,而且山口同学的手十分柔软,在我的手指间移动时弄得我很痒,又很舒服。

“要不干脆试试看黑色的?感觉跟纱纱很配呀,而且你成绩那么好,就算稍微夸张点,老师肯定也不会生气哦。”山口同学跃跃欲试的和我的右手十指相扣,还用手指拍着我的手背,热情和兴奋传了过来,“呐,纱纱,怎么样?黑色的。”

“我第一天就说过了,你想怎么弄都可以,我的手指就交给你了。”山口同学眨着她的大眼睛,腼腆的笑着,用力握住我的手表示自己的喜悦。我对在打扮上下功夫没有太多的想法,但也不至于抵触,有人帮我解决这些那再好不过了。而且,在午休的时候不用费力寻找安静的场所,对我而言已经是不错的回报,所以我希望山口同学能一直持续下去,“但是你也要在学习上多用心,我看到你月考的成绩了,比你往常的位置退步了一些。”

“哎呀……被发现了吗?”山口同学有些不好意思的偷笑着,一边搓着我指甲根部的角质一边开口,“开学的时候想着给纱纱做一个星空的指甲肯定很好看,但是发现比想象中要难好多,花了不少时间研究。”

“是吗……”这样感觉上是我害她成绩下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会不会叫一下她的名字比较好,山口同学好像很在意这个。

“平时不好好用功可是你自己的错,果林。”平冢同学单手拿着数学的教辅材料站到我的右侧,我记得她这次数学考得不大好。嗯,看来今天放学要晚点回家了,“而且,每周都有几个中午要占用纱华的时间,不是害她不能吃饭了吗。”

“我们在这种时候早餐都会多吃一些啦!不是说了,不要在这时候来打扰我们吗,会分心的。”山口同学嘟着嘴,手上的动作还在继续。通常她修手就要花去一整个午休的时间,加上涂指甲的工序大概到周四的时候能结束(涂完指甲油后,若午休还有剩余时间,她便会喂无法用手的我吃饭,有时还会引起其它同学的加入)。后来听她说去专门的店里做,需要的时间会超过一个小时,我就确信自己不会特意花时间去做这些,“好啦,纱纱换左手。”

“嗯。”我用右手拿书,余光看见自己每根手指的指甲都呈弯月的形状,十分平滑。感觉不错。

“我是在跟纱华说话,你只要认认真真的就不会分心了。”山口同学理亏没回嘴,平冢同学便收起严厉的表情,用笑容对着我,“纱华,这本书里有些题我不会做,能放学的时候教我一下吗?你知道我不太敢跟数学老师说话的。”

“好,放学的时候来找我吧。”平冢同学喜笑颜开,点点头,嘱咐山口同学不要给我添麻烦后,便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山口同学看她走远,抱怨了几句就低下头,认真的磨指甲,有时还满意的摇头晃脑。不过左手好像让山口同学苦战了一番,到上课铃声响起她才结束工作。然后一如往常给了我一瓶草莓味的牛奶作为辛苦费。

‘那就等放学教平冢同学的时候喝吧。’

下午的历史课一开始,老师给我们介绍了一个御茶水女大的在读生,说是接下来的半个学期会在我们班做实习老师。这个惊喜让班里炸开了锅,大家纷纷要跟这位长相可爱,而且十分活泼能跟同学们打成一片的实习老师搞好关系。

她姓船原,看上去就像才刚从高中毕业的准大学生,很有学生气,言行举止甚至会让人感觉班里多了一个姐姐。可惜我上周去办公室时就注意到历史老师的桌上多了一张实习老师通行证和额外的备课教材,让我没有机会和大家一起享受这样的惊喜。

‘但是御茶水女大有师范的专业吗?没听说过呢。’

放学后,平冢同学提的问题和她考试时做错的部分基本一致,提前用下午的课间做了准备,所以很快就讲解完毕。想着山口同学送的草莓牛奶只有自己一个人喝有点过意不去,就在平冢同学做题时去自动贩卖机给她买了一瓶。平冢同学很开心,结果明明回家的路并不是同一个方向,还是陪我到了家门口。

和她道别后,我伸手按了指纹锁,推开门说着“我回……”又咽了下去,明明已经过去一年了,还是差点下意识说出那句话,明明家里不可能有人在等着我回来。

这么看来,说不定我很不擅长去习惯什么,不然我早就该习惯从懂事的时候便如影随形的孤独了,‘我被谁扔到这世界里,它又为什么不告诉我该做什么呢?’

想到这些我打开手机,拨打船井侦探的电话。过去的一周里我每天都尝试在不同的时间段拨打他的号码,但是从未接通。已经到当时约好的一年时间了,本想通知他之后再寄过去,但是想着那是笔数额不小的款项,邮政会保证取款通知单由船井侦探本人拿到手就提前寄了。

‘昨天早上交给邮递员的,今天应该已经拿到了。’我脱下鞋子,摆好位置后,刚要上楼回自己房间,身后就传来敲门声。低头看了眼手表,猜测是船井侦探拒绝收信,让邮递员送了回来,‘还没明白他的自尊心只会给我添麻烦吗。’

我通过猫眼看到身穿邮政局制服的男人站在门口,便打开安全门,“你好,有什么事吗?”

“啊,你好。是石黑纱华小姐对吧。”邮递员没等我回答,从包里翻出一张薄薄的纸,卷成筒状穿过安全门的小格子交给我,“是取款通知单,您先前汇给船井大吾先生的款项因为联系不上本人所以退回来了。当地的同事说船井大吾先生所住公寓的房东告诉他,已经一周没见到船井大吾先生了。因为款项较大,我们建议您确认对方的所在地之后再寄送。”

“一周……?”我仔细思考一周的意义,七天,一百六十八个小时,这么长的时间。

“对,所以请核对后再寄送,那祝您愉快。”邮递员拉了一下帽檐,消失在楼道里。

我低头看着取款通知单,金额写着六十五万元*,和船井侦探这一年以来寄给我的钱分毫不差。我也按照自己的承诺,一元没花,完完整整的还给他。我想过他会打破约定再次退信给我,但是我没考虑过是以这种形式。

(六十五万元:约合人民币四万元)

‘一周……’我把取款通知单放在鞋柜上,眼前出现了数不清的画面。我想到了很多,船井侦探一周没有出现这个消息太让我意外,出乎意料,和我计划的完全不同。

“太好了。”

我惊诧于自己脱口而出的字眼,抓起通知单,跑上楼躲进房间里。像是要躲开还留在玄关的,那个陌生的‘我’。

2.

一年前,我在年级办公室接到了一个电话。父亲通知我,母亲出了车祸,当场死亡,要我赶紧回家。老师无疑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替我流着眼泪,不停的安抚我。而我那时感觉连空气都能堵住我的喉咙,让我一个字也说不出。可陷入黑暗漩涡的脑海里,最先明晰的字眼,却是‘出乎意料。’

老师陪着我回到家中,熟悉的客厅里挤满了陌生人。有警察有医生,有几个不知来历的人。父亲在和他们交谈,注意到我之后,凑过来几个人安慰我,拍我的肩膀,满面愁容的说着什么。但我好像丧失了听觉,只有嗡嗡的声音在我耳边回响。甚至连视线都变得模糊,只看得见眼前有人形的物体在攒动。但是我很清楚的看到,有一个男人跪着,头贴在地面上对着我。

他叫船井大吾,我想他就是肇事者吧。但是我却发现没有人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没有人唾骂他,也没有人逼他向我赔罪。我茫然的看了一圈,才发现有个人戴着手铐坐在角落。他被警察按着,站到我面前,踌躇许久才吐出‘对不起’三个字。我有些恍惚,点点头。随后警察押着他离开我家,父亲也跟着出去,屋子里陆陆续续的有人离开。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仍然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我跪坐在地上,问他你是谁?他抬起头,满面泪水,说实话,他的哭脸吓到了我。他说司机驶过冰面时轮胎打滑,要撞上他的那一刻,司机尽力转动方向盘躲开他,却撞死了从另一边走来的母亲。

‘这在预想之内。’

别想了,正常些。

我告诉他不用自责,让肇事的人赎罪就够了。看到一个年纪大我一轮的男人跪在地上向我赔罪也只会让我感觉不舒服,如同看着电视剧里即将面临尴尬境地的角色们。但是他似乎不这么想,他说他必须偿还,以后每个月会给我寄钱,虽然不会很多,但是会一直寄下去。

这种行为太可怕了,我除了恶寒以外没有别的感想,我知道跟踪狂也会有类似的行为,最后幻想自己成为了维系跟踪对象生活的重要人物。我让他不要这么做,就算寄过来也会退回去。他却坚持如此,还说了一句,以后可能没有人照顾你了,他想尽量帮忙。我当即放弃和他争辩,因为那时家里还有父亲在,远不需要一个陌生人给我寄钱。

然而,在母亲的尸体火化后,我的父亲消失了。

‘这在预想之内。’

你的脑子不正常!

我认为,父亲一定是做出了判断。

母亲的遗产和这套房子带来的收益,与照顾我长大的重任,这两个东西在他心中的天平上做了衡量。最终他选择了放弃遗产离开我,让我继承那些财产,自生自灭。不过这件事让我对船井侦探稍稍改观,他察觉到了吧,父亲已经准备抛弃我。

接着,在第一个月的中旬,我收到了四万元*,如他所说不算多。因为母亲节俭的习惯和家里这套没有房贷的房子,再加上肇事司机的赔款。我的生活其实没有什么困难,于是立刻把钱退了回去。船井侦探不依不饶的再次把四万元寄回来,这次还带了一封信。大意是告诉我他在做私家侦探,收入不稳定,多的时候会多给,少的时候也不会少于四万元。就算我不需要也希望我能接受,就当做是他的自我满足也好,还在信里附上了地址与手机号码让我需要帮助的时候去找他,并承诺绝对不会和我见面。

(四万元:约合人民币两千四百元。)

我并不喜欢自己被当做别人满足虚荣心的道具,但是再退回也只是给邮政局徒添麻烦。于是我写了一封信告诉他,我不会花他给我的钱,一年后我会把他寄来的钱如数奉还。如果一年内船井侦探中断了寄款,我会立刻退还。而无论如何,只要过了一年,我都一定会拒绝他的钱,但是他还是不放弃的话,就会选择报警。船井侦探回信答应了此事。

此后一年,他真的如约每个月寄钱,时多时少,每当他寄来一大笔钱的时候,我就会猜他是不是又偷怕到了别人出轨的证据。私家侦探虽然不算什么光彩的职业,但是每天都会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吧。我自顾自的想象着,如果我也做类似的工作会变成什么样。

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里,时而诚实,时而狡诈,为获取自己想要的线索费尽心思,在得出真相前绞尽脑汁。我天马行空的设想出现实里私家侦探几乎不会接触的诡谲案件,然后由自己一一破解。

而现在,眼前就有一个将想象化作现实的机会,船井侦探失踪了。我或许可以借……

“纱纱,你要留在学校吗?”

山口同学小猫般软绵绵的声音叫醒了我,我抬起头看见她还有班上其它同学正在收拾书包。但是窗外的天色明显还是中午才对,“啊,对,今天只上半天课。”我动作迟缓的把书本收进包里,努力回想今天上课教了什么,却一点印象都没有。

“没想到学校的水管坏掉了呢,多亏这个现在就能放学了。”山口同学双手撑在我的课桌上,指甲盖是粉色的,“不过这样就没有午休时间给纱纱涂指甲了,我能不能去你家里帮你涂一下?”

“我家?”山口同学点点头,我想,答应她也没问题。但是总感觉有什么事情想做,可是还看不清它,那是一件很重要的,我梦寐以求的一件事。我的头开始一阵一阵的疼痛,明明连想做那件事会带给我怎样的影响都还不清楚,可我能确信,一定要去做它。就像本能朝着火光扑去的飞蛾那样。

山口同学见我没有反应,伸手贴在我的额头上。这个动作,给了我灵感,开口说“很烫吗?”

“唔……其实,我也不知道这样做之后,要怎么判断有没有发烧啦。”山口同学笑着,蓬松的头发跟着抖动,“纱纱身体不舒服的话,就不打扰你啦,我送你回去好好休息吧。”

“没关系,你先回去吧。我要再呆一会。”山口同学点点头,从包里拿出今天份的草莓牛奶送给我,抖着头发离开了教室。

看着她走远后,我闭上眼,完成了计划。抓起包,决定快步前往邮局。距离并不远,但是一到校门口我就忍不住迈开脚步跑了起来。当然,身上还穿着校服。

希望不要被山崎同学看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