呲呲作响的柴草堆被一瓢溪水粗暴地浇熄,无处不在的阴翳争先恐后地吞食着急速消亡的光线,立谈之间,人类的阵地再度整个地隐遁于令人发指的漆黑僻壤。佐洛夫斯基沿着得力干将开辟的坑洼道路匆匆赶来,举止间忐忑焦躁恰似热锅蚂蚁,同山丘上望风的同伙耳语几句后旋即被团团围住:

“当初不搭救她倒好,如今被她约束难得下手,真是可恶!”

“不都是你怂恿老大顺水推舟送她们人情吗?那个怕事的迷信脓包就把自己粘在冬将军的帐篷上,想除掉他必须得瞒过凛冬一派,可没准这时候他已经吐露实情、叩首求饶了。”

自诩英敏聪慧、谋略盖世的矮胖痞子生着一张尖长的清白脸,满腹的坏水让他总可以提出些淫邪奸猾的损招,成为了他刚愎的头儿身边最得宠幸的小人。

“我也没想到,这瘟神非但没起什么作用,反而会变作料理后事的障碍。”

慢慢地,压缩在枯柳荫翳下的激烈氛围被一股懔然的幽邃寒意取代,沉淀于肝脑的惊悚畏惧之感不住地掀起内心的波涛、拆散他们的神智。白日发生的一切都记忆犹新,明晃晃的画面爬上心弦,东校区的头目分明感到有一条条细直的鬼魅黑影飘荡而过,太阳穴的刺痛与后脑勺的坠胀令他无意间屏蔽了对方的言语,擦拭干净的双手忽地淋满了浓稠温热的鲜血——一系列的幻觉让他弯下腰干呕起来。

“大家背地里干过多少见不得乌萨斯国法的勾当,我们彼此都心知肚明,眼下却为何要踟蹰不前、害怕一介女流呢?立起来的牌坊会被永远记住,了结的事情无法改变,深山老林的鬼神也奈何不了,接下来销毁人证才是太平的关键。整合运动的那台录影机由于地磁场剧变的干扰无法清晰成像,假使没有人加以指认,顶多能分辨出我们的身高体态罢了。”

全无良心的奥宁伊尔睥睨着佐洛夫斯基,半鼓励半讥讽地说道,显得对这帮做贼心虚,作恶不敢做到底的狐朋狗友极为不满。

“总之只要联络上盘踞在这一片的赏金猎人,上天入地的本事也救不活她的嘴——你找到的暗号是多久之前的?”

“回头儿,是今天新鲜的痕迹。”

狂喜的佐洛夫顿时忘却了奥宁伊尔不敬的发难,因小人戚戚之心而红白共存、尖酸枯槁的脸盘泛起毫无遮拦的餍足神色:

“你就在这里守个通宵,等这台该死的电报机有动静为止。”

“什么,我一个人?”

趁手下换气的功夫,佐洛夫斯基快步登上土丘,引着其他四人远去在溶溶的月色中,狭隘的心肠令他本能地忽视了天象的变动。不甘示弱的朔风疾啸多时,终于与湿冷的夜雾协力驱逐了重峦叠嶂间沉眠的源石粉尘,十六日的盈满皓月随即摆脱灰云的纠缠探出头来,倘若没有天灾从旁作梗、败坏兴致,如此清朗怡人的良辰美景便能将俗世的苦楚洗涤抹煞殆尽吧!只可惜,阔达广袤的泰拉却永不能像凛冬与真理纯净无暇的祈愿那样包容众生,每一寸土地都挣脱不了于聒噪纷扰的现代,生与死的角斗总会啮碎所有人的华美梦境,侵蚀童稚年月怀有的质朴灵魂,利益的梆声昼夜不息橐橐传响,各怀异志的人们浑浑噩噩,庸碌于枯燥无味的僵化日程里。

寅时,吝啬的细雨滋润起浩劫余生的切尔诺伯格,数量可怜的雨点形于冲天的火势可谓杯水车薪。如泣如诉的寒凉水线沐浴着少女的肌肤与发丝,凛冬若有所思地凝望着视野尽头的喧腾,无以言表的心绪汇集为涓涓小涧乃至汪洋大海,让她彻夜难眠。

黎明踏着轻盈明快的碎步唤醒了睡眼惺忪的四极,湿漉漉的白桦林在晨曦的金芒中仍旧阴沉不已,病恹恹的山岫里探出两张灰头土脸的惶惶面孔,是秘书官和尼基耶克。

“那些赏金猎人走了?”

“附近没有动静。”

维特格夫的高筒橡胶靴踩在湿滑的地衣上,七零八落的落叶在空旷萧索的山皋沙沙地追逐嬉戏,唯有丫杈高处啾啾鸣唱的布谷鸟装缀着这冷清的光景。

“我就说那些食肉动物都是门外汉,摸黑搜索的繁琐感都习惯不了,趁他们收队的时候乱枪扫射不是一劳永逸吗?”

怀揣隐约庆幸与高昂斗志的凛冬牵着真理的三根手指,踢散了藤蔓与冬青枝干拼凑聚合而成的洞门,迎着熹微的晨光发泄起来。

“太冒险了,赏金猎人向来结伴活动、彼此照应,枪一响就会招来他们的朋党。”

维格特夫超过对方一个头孔武有力的壮实身躯无形间构成了某种压制,凛冬下意识地挺直胸脯底气十足地朝他喊道:

“少废话——赶快离开这一带,躲进更深的穷山恶水去——喂,那个婆婆妈妈的西装男,乌萨斯政府的人迟早会来救你吧?”

饱经煎熬的市长被粗鲁地拽住手臂,关节麻木的他费了冬将军相当的精力才得以钻出洞口。

“这个是肯定的,我确定我很重要……”

尼基耶克怯生生的哭腔立刻引发了凛冬的反感,后者嫌恶地将脚尖转过四十五度,矫首眺望四面八方的嶙峋群峰。令感染者恨之入骨的卫道士像个无助的孩子,杀人如麻的理性工具在面临紧迫的危机时一反政务厅里趾高气扬的神气,对维特格夫言听计从,自己则丢失了对现实事务的主见与清醒明智的判断力,变成首鼠两端的庸人了——

“那个,凛冬……”

喷薄的朝阳升上了山巅,鱼贯而出的人们站满了洞外的林间平地,凛冬在众目睽睽之下仍旧不松开真理的右手,羞赧的呢喃换回了冬将军激越豪爽地大笑:

“不抓紧的话,你说不定会被风刮跑,冬将军答应的事可不允许前功尽弃!”

偌大的旷野与缀连的丘壑久久回荡着这番话语,维特格夫抹了抹他那扎眼的鹰钩鼻,饶有兴致地打量起这融洽的一幕。

“市长先生,需要改善伙食的话请务必提醒我。”

“好,好。”

尼基耶克蹒跚地走到山坡草丛旁,古米像烈火一样的热情与活力搅拌进他僵冷迟钝的思绪,让落魄的市长更加垂头丧气。

“您先休息着吧,待会赶路可得靠自己的细棍伤腿。”

秘书官打定了主意,只要不牵涉到个人生命,他就不会放弃任何表忠心的节骨眼,功劳才不会被维特格夫全部抢去。于是他一边安慰小腿中弹的市长,一边搀扶他去到不远处的干燥土地。

几里路开外的喧豗瀑布将逃荒者们置于潺淙的背景音中,凄清之感油然而生,佐洛夫斯基的锐意也受到影响,对潜在叛变者的杀机变得萎靡。奥伊宁尔的眼珠则片刻不停地打转,油亮的腮帮随着阴谋的规划节奏时鼓时平,争分夺秒地思考应付局面的方法:

“有乌萨斯政府的人在场,是不是连他们一起做掉比较保险?”

维特格夫冷峻凛然的内敛气质却让他产生了动摇,菱形脸上镶嵌的鹰眼机警地观察周围一切风吹草动,起茧的粗糙手指永远呈待击发状,与他前后互为犄角的凛冬和真理更是棘手难缠,一时间捉不到突破点的奥宁伊尔暗自忿恨着,满是戾气的眼神在人群头尾来回拉动。

两拨人马之所以鬼使神差地汇合,完全是赏金猎人推波助澜的功绩。切尔诺伯格起飞的直升机摆脱整合运动的追打后很快宣告燃油耗尽,迫降于鳞浪层层的静谧湖面后,似乎埋伏已久、如豺狼般窜出的赏金猎人沿岸曲线排开,毫无缘由地对来历不明的飞行器红了眼,将市政府的官员们堵截在湖心及其周边沼泽长达两个小时(为什么以金钱为食的亡命之徒能够预先确认我的着陆点?如此的疑云久久困扰着少尉)。单就葳蕤丛林间敌人的数量便超过维特格夫在龙门应战过的极限,连珠炮式的重武器火力劈头盖脸,掰断了铰接旋翼、打飞了翘起的斜梁。微不足道的可怜驾驶员因被秘书官下令充作挡箭牌而面无人色地死去,仓皇突围后的三人虽借助夜色混淆了追兵的视听,自己却也在陌生的深山中迷失了方向——直到真理试探性的光球扫过秘书官斑秃的前额:

“证件?我有的,我就是市长本尊,所以,这里没有感染者吧……”

彼此核实身份后,凛冬爽快地接纳了弹尽粮绝的尼基耶克一行,让古米搬出咸涩的野菜糊招待这名四品文官——小半个时辰前晚餐时大部分人都只是在象征性地进食,或是心事重重地端详简陋的饭桌(古米的门和锅),或是双眉颦蹙地闭口不言,余留的食物让秘书官与市长淌下了唾液。呆呆地注视他们徒手抓饭的情态,真理不知怎么地背诵起尼采的名言:

“智慧愿我们勇敢、无忧、矜高、刚强,她是一个女人,永远只爱着战士。”

“什么什么,是没听过的玄妙句子呢!”

分担棒球大草本植物团块的古米兴致勃勃地嚷道,佐洛夫斯基揣度眼下的氛围后选择尴尬地陪笑:

“字字珠玑的聪颖闺秀,启迪迷途者的佳言!”

他宛如入戏至深的歌剧演员,夸张的奉承只博取了古米天真的赞同,就连真理本人都无语地合拢了黏着菜根的朱唇,盘腿坐在一旁的凛冬则对这番虚伪的说辞充耳不闻。

如同地下室软禁的聚餐结束后不久,佐洛夫便指示奥宁伊尔趁冬将军休息的空当赶紧联系赏金猎人——实际上近百人的非法武装队伍正因追踪整合运动赶往他扎营的方位。故而在佐洛夫斯基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给凛冬报告巡夜情况时,霰弹枪的“噹噹”炸响惊醒了所有人,刚在困倦里睡去的尼基耶克被维特格夫提到了帐外,十四人在一米六二个头少女的指挥下一道烟似的冲进堆满枯枝败叶的山沟,雨点般密集的火舌把小憩的昆虫弄得到处乱飞,惧怕节肢动物的真理尖叫着抛掷出带慧尾的湛蓝水晶。

“他们是来惩罚我的感染者吗?”

“闭嘴,抱头蹲下!”

凛冬险些将巴掌甩到了尼基耶克由青变白的双颊上

“怎么回事,明明给他们发信号了,为什么还要一竿子全打?”

奥宁伊尔用骨碌碌打转的眼珠朝浑身发抖的头目表示自己的无辜,气得跺脚的后者恶狠狠地回瞪办事不力的手下。

“我再也受不了了!”

无数飞舞疾驰的淬毒连弩箭与穿甲燃烧弹交织成骇人的流星冷电,润湿的泥土与滚滚烟尘噼里啪啦漫天飞溅,五十名赏金猎人组成的狩猎梯队分为三队,狙击手在突袭开始前就被部署在山岗间视野开阔的射击位置,地面上的军绿袍们手持霰弹枪轮番冲锋,单凭维特格夫装在公文包里的微型冲锋枪和军警总监遗留的那把中看不中用的雕花左轮柯尔特只能陷于毫无招架之力的逆境。凛冬在真理虚张声势的“礼花”掩护下蒲伏而进,一面感受着后脑处急速掠过的花生粒带来的刺激,一面翻转手腕、抡起铜斧砍扁了企图用塑胶炸弹全歼乌萨斯公民的萨卡兹佣兵那墨绿毡帽下的头盖骨——这一声来自己方歇斯底里的大喊让污泥中的抵抗者们猝然一惊,下意识地转移了注意力。

情绪失控地跳出战壕、暴露全身要害的人偏偏就是让奥宁伊尔切齿拊心的“窝囊废”。

“冷静些,快趴下!”

那扇平凡的金库闸门被古米运用得像希腊重装步兵的盾牌一样,镉黄卷发的少女如同接下长矛般挡住狂躁的子弹,撞开窝在地缝里的颤抖学生、飞扑向那名面相普通的乌萨斯人。

佐洛夫斯基遭毒蝎咬蛰地在一刹那停止了眨眼与呼吸。下一刻,他棱角分明的俊秀脸庞沸腾起原始人式的嗜血之感,一柄短小的匕首自银灰西服的钢笔袋内出鞘,外凸的刀尖不顾一切地随瞬间爆发的使用者冲向张开双臂、引颈长嚎的知情者。

“别,他马上就会被赏金猎人的流弹打成窟窿眼的!”

奥宁伊尔的劝阻是徒劳的,东校区的魁首像踩垫脚石似的踏过蜷缩在地的三个同伴,全然不顾四面八方的火力压制,眼看就能用磷化处理的切割线在十七岁同伙的后颈上撕开致命的创口,但古米的速度更胜一筹,抢先用强壮的铁块护住了对方脆弱的头部。

“你们,可耻的家伙,我不会学你们求生......”

古米双掌的力道仍旧无法压弯对方的腰板,他直挺挺地站着,佐洛夫斯基果断的眼神变得沉郁复杂起来、剔骨尖刀迟迟不能挥入那“犹大”的血肉。

“集中打那几个蠢猪!”

白袜抵膝的赏金猎人队长将照明弹砸向了搅在一团的三人,收到指示的匪徒立即调整步态,把弹匣里的枪药一股脑地倾泻到憔悴月华下泛着金属光泽的刚砖上。

和着砰乓的枪响,又狭又长的柱柱尘土像音乐喷泉般扬起,如同牢笼限制住凛冬的行动,交叉的火力网迫使真理将全身置于土丘的保护下而不加瞄准地进行阻拦射击,赏金猎人的先头部队已然越过了沼泽带的堤道、与突出于阵地外的凛冬相隔不到十米。

“快把头低下,拜托你了!”

面对古米的哀求,同龄的男性以殉教式的沉默决绝回应了她。

"他出卖了你我!就是他把赏金猎人引过来的,他是整合运动的人,现在就是他和我们划清界限的时候!"

一个绝妙的说辞乍现在嘴边,佐洛夫斯基活像个煽动民众的政治家,将一派胡言的谎话演的像众所周知的事实般,义正辞严地吼叫着、用手肘打破了威胁者的双唇,低垂在肋骨处的匕首也蓄势待发,随时准备堵死对手的遗言。

"佐洛夫,你这个侮辱乌萨斯人荣光的乞丐,那些恨你的可怜市民——"

他没能继续说下去,殷红的血花绽开在他的小腹,无名的学生揪着剧痛的口子倒在地上,不再动弹。奥宁伊尔在翻涌的狂喜中调整出一副悲戚的神态,嚎叫着伏倒在他的胸口。除了他身旁的古米,没人在火器的嘶吼中听清他无怨无悔的畅快言语。那一瞬间,同样被求生本能带来的恐惧感制服、手起刀落间出卖了尊严的乌萨斯人获得了灵魂的救赎,他愿意承担自己所犯下的罪行,于最后一刻的控诉却遗憾地为死亡所阻断。

赏金猎人的大部队在逼近到阵线后突然发觉了搞错对象的事实,名为卡尔·威灵顿的队长恼火地朝侦察兵的脑袋送去拳头,大喝一声:

“不是整合运动——撤退!”

敌袭就这么干脆地宣告收场。直到苍白的黎明来临,古米都对自己眼前死不瞑目的同胞感动愧怍万分,尽管迂回到阵线背后的偷袭抢手不可能被任何人抵挡。她怅然若失地跟在队尾,久久不愿开口,宛如因黎明前的寒霜打蔫的一朵郁金香。

经过能量的积攒后,朝阳终于跃迁到苍翠的峰峦之巅。彻夜的激战出乎意料地以赏金猎人的主动撤退而告终,大部分人都吓破了胆,十四人中有两人丧命,幸存者惊魂未定地逃进长满钟乳石的洞窟躲到了拂晓。凛冬则在就职于罗德岛一个月后才从阿米娅收集的情报中得知了此番变局的缘由。

前途未卜的松散团体再度踏上了征程,往山内远离战略点的乌萨斯旧要塞进发,尼基耶克向所有人保证自己准确记得自动方位系统的识别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