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在意条条框框的制度了,直接请求和帝国政务办公厅的专线连接。”

“源石粉尘对无线电的干扰非常显著,跨越一百七十公里的实时通讯不可能实现,至少得飞到天灾波及的范围外;由于电磁暴的影响,暂时无法提升爬升率和航速。”

条理清晰地回答问题者并非胡须抖动的驾驶员,而是与提问者相对而坐的壮年军警。市长尝试着短暂甩开焦虑感,继续补充到:

“那就尽可能把娇贵的涡桨发动机开到最大马力,然后给我认真检查各门机炮的性能,有传言称整合运动和谢拉格地下军火商经常有大笔买卖,决不能被对空导弹锁定!”

话音未落,头脑发热的市长便紧闭双眼,正襟危坐地整理起搅和成粥的思绪。十分钟前,切尔诺伯格手腕残忍的政府首脑命令贴身警卫枪杀了一位名声显赫的富商,带着机要秘书逃进了这架不属于他们的单旋翼多用机。此时回想那仿佛丛林竞争的野蛮画面,他不知道为何无名整合士兵凄厉的嘶吼声没能令他吓得肝胆俱裂,只觉得彻入筋脉的眩晕与寒意正在一点点侵蚀理性。迄今为止究竟签署了多少处死和流放感染者的文件连本人都难以估量,提笔落字间也是绝无愧怍之心,但当他目睹了被压迫者疯狂发泄的暴力后,却对帝国奉行的镇压政策产生了怀疑,在求生欲支配下夺取同胞生存权利的自私行为理所应当地是不可饶恕的罪责,但自己却毫无动摇地做了......价值观的斗争令他的精神世界坠入恍惚迷茫的黑白。

“保证完成任务!”

手忙脚乱地操纵拉杆、读取仪表盘的驾驶员间隔良久才做出答复。伟大的故乡在他的见证下被付之一炬,可怜的中年男人不敢接受这番在尖啸警报声中被颠覆的现实,大脑里流窜着杂乱无章的神经电信号,迟钝的反应与空洞的眼神恰似惨遭驱逐、孤苦无依的流浪者。

最为安全可靠的军用直升机悉数被整合运动摧毁和缴获后,唯有停泊在私家庭院的一架多用机侥幸得以远走高飞,限员四人的机舱硬生生装下了两名体态臃肿成年男性、一名富商家的驾驶员、一名人高马大的警卫和大腹便便的军警总监。好在所有人都果断地放弃了一切非必要的随身物品,超载的负荷才维持在可控层面内。

“没想到牧野纣王的手段对于拖延整合运动竟有如此奇效,社会渣滓和感染者废物的互啄果然荒唐无比。”

“市长先生的决策总能引导乌萨斯的诸位化险为夷,难道不是如此吗?返回首都后,我一定为您置办盛大的庆祝酒席,你们可不能找借口推辞!”

秘书官和军警总监笑逐颜开地彼此打趣着,光顾着笑话整合运动没能逮住感染者最大的刽子手——切城市长,滑稽地忘却了自己命悬一线的事实。油光满面的雄性摘掉校级陆军军官的大檐帽,吐沫飞溅地回忆起他青涩的新兵年代;文化素质较高的五等文秘则嬉笑地教给中校"弹冠相庆"的正确姿势,如同在发扬觥筹交错的儒雅活动。

“你们,可不要过早的庆幸,仅凭这架直升机的油量和物资储备不可能同其他帝国城市会合,获得接应前还得保持警惕。”

军警总监在危急关头暴露的幼稚天真令市长忍无可忍,不甚客气地为酒桌糙汉的豪言壮语画上了休止符。

半敞开式的舱门外,随风翻滚的灰红颗粒物遮天蔽日,仿佛令世界回到了创世七日的伊始。踽踽而行的飞行载具穿行其间,不见光暗昼夜的界限,不闻花鸟虫鱼的鸣唱,不知水陆星月的存在,只剩下毫无内容的视觉信号,天灾形象地复制了地狱深处的混沌。

“报告,收到未知对象的通信请求。由于雷达失灵、捕捉范围缩小,仅能猜测电波源大致位于直升机下方直线距离不超过一千米的区域。”

字正腔圆地汇报情况的是维特格夫,切城市长的亲信警卫,开枪射杀富商一家老小的冷酷军警,原本在龙门近卫局担任特工职位,几年前只身一人来到乌萨斯并得到了赏识。

“先不要响应,继续维持静默状态。”

从未亲临前线指挥的官僚对于这类规划外的变化束手无策,六神无主的市长只好卖弄些战争片惯用的术语措施。

“下属以为现在应当立即答复对方——以及这位先生不具备把握变幻局势的能力,驾驶技术亦远不及我,特此向现场最高长官申请变更驾驶员。”

维特格夫冷静地补充到,被点名的秃头专业驾驶员连连点头。

直升机猛地倾斜了三十度,因慌乱恐惧而汗流浃背的军警总监大吼起来:

“你快去把那个废物赶下来,稳住飞行轨道、不要降低到整合运动弩手的射击高度下!”

被战栗感压垮了如意算盘后,平庸的小人物顾不得考虑市长的脸色,主宰自我生命的本能盖过了对升迁晋级的渴求。

“那到该底如何应对这条电话通讯请求?”

打破僵局的秘书官将两只手在衣襟和袖口间来回摩挲,焦炙的氛围瞬间让诺亚方舟变成了折磨犯人的蒸笼,置身其中而绝无脱身可能的男人们双腿发软地用眼神交换着意见:

“如果是整合运动的试探,处理不当立刻就会露出马脚。”

“万一是帝国的机动增援部队呢,倘若拒绝答复就再也没有回旋余地!”

“首都的反应不可能这么迅捷,有可能是其他有通信设备的乌萨斯人想搭乘直升机。”

几秒钟呈现的事实证明,第三条由维特格夫的论断与真相最为接近——军服笔挺的男人连通双向线路后,沙哑失真的女声从扩音器中传播开来:

“这里是罗德岛公司,请问贵方是......?"

维特格夫没有理睬身后面面相觑、欲言又止的长官,自行其是地给出了应答:

“这里是乌萨斯切尔诺伯格地方武装直升机,贵方联络我部的意图是......?"

"确认贵方身份,鉴于我方立场共享情报——请勿偏离当前航线,否则将进入整合运动的对空火力射界。”

“她是谁?这个罗德岛公司好大的口气!”

军警总监不敢动弹,紧握门框嘶吼着,切城市长鼓足勇气直起身子,缓慢而摇摆地走到机舱头部接过了维特格夫手持的耳机:

“我是切尔诺伯格市长尼基耶克,根据《乌萨斯帝国紧急状态动员法》要求罗德岛公司汇报详细情况并服从现场最高行政长官的调遣,以支援该直升机作为首要目标。”

出乎意料地是,对方选择了沉默以对,尼基耶克屏气凝神地攒住降噪耳机、瞪着玻璃挡风外苍茫的虚空。

“我们是一家国际制药公司,并未在乌萨斯境内注册,恕不能从命。”

“不是乌萨斯管辖的安保公司?即便如此,你们罔顾高层求援、扬长而去的行为仍旧会被帝国认定为挑衅之举。”

抢夺话头的维特格夫发出了严肃的警告,军警总监捣蒜般地点头赞成。

“我对于帝国政府要员的艰难处境深表关切同情,但罗德岛拥有自己的立场、利益乃至使命。谨以罗德岛全权代表阿米娅的名义回绝乌萨斯切尔诺伯格市长的要求——“

电波消失了,令人震惊的话语戛然而止。

“罗德岛.....我记住了,我一定向内务部检举你们,罚没这些魔鬼的资产,在最脏乱的流放地让你们没日没夜地服劳役!”

中校衔的胖子开始气急败坏地辱骂素未谋面的阿米娅,秘书官用颤抖的声音询问道:

“市长先生,再让我来尝试说服他们吧....."

尼基耶克狠狠地捏住胸前的丝绸领带,咽下一口吐沫,等待面不改色的警卫替他作出回答:

“这终究只是一架经过非法改装的民用机,无法在天灾压顶的半空中对不具特征数据的目标进行重新定位。"

"那不如......降低水平高度来增加对地探测的灵敏度?“

呼吸紊乱的前驾驶人终于冲淡了体内错愕与惊骇的麻醉剂,一面同打结的舌头斗争,一面说出了含混的语句。

“好主意——马上下降,逮捕那帮贼人,是的——就用你的微型冲锋枪。”

仿佛获得救命稻草的尼基耶克用不容置疑的坚决口吻命令道,遭到沉思男性的尖刻反驳

“不怕整合运动的高射炮把大家全部炸烂吗?”

“小少尉,你看不透他们的恫吓,哪有整合运动的追兵能跟上直升机的巡航速度,不要违抗军令!”

“论资排辈还轮不着区区少尉拍板,还不赶快听从总监先生!”

面对异口同声的呵责,维特格夫冷笑着调整仰角、俯冲而下。秘书官与军警总监目不转睛地看向暗淡浑浊的变幻虚空,膨胀的急切感都快让这两人窒息晕厥了呢!

“嗖!”

雷达感应到地面的一瞬间,也是浮士德从圆顶灯塔的观察窗内射出弩箭的一刹那。

十字弩击发后,亮紫色与火箭筒长度相仿的箭矢如同饥渴难耐的眼镜蛇扑向薄弱的外壳,轻易钻破了直升机一条线上的内外结构。

"紧急回避,拉升!"

操着半生不熟的作战术语,尼基耶克将手肘撑在维格特夫高峻骨感的肩膀上、情绪激动地摇动着。

"做不到,超载与源石微粒的双重负担导致机动性骤减,准备迎接第二击吧。"

“你在胡说什么,啊!”

犹如檐间铁马的诡秘脆响封住了军警总监的肥大嘴唇,他瞠目结舌地神态恰似垂暮时狰狞的晚霞,不及闹腾便惨淡收场——穿云的利箭扎破了中校腹部的赘肉,内脏和体液的迸射令尼基耶克倒吸一口凉气,倏忽有股天旋地转的强烈错觉,周遭的一切都溶解褪色、淡化在那挥之不去的撕裂感里。

“这支快箭没有附着源石技艺,紫光环绕的魔箭才是杀手锏,如此一来就有正面对抗的可能!”

坚定不移却暗藏杀机的炯炯灼光聚焦在浮士德森然的眉宇上,维特格夫的赌徒心理鼓舞并驱动着他反守为攻,驾驭着颓败的钢铁骨架撞向高耸的灯塔之顶

“你不要命了吗?以死殉节的习气早就没落了!”

“把中校踢出去,增大和毒蛇拼灵敏度的胜算。”

箭头是异常鲜亮的木槿紫,箭身又添补了华丽的金辉,第三发迅猛的魔箭划开杂质淤积、呼吸困难的大气,直取笨重的中端机身,悚然间失去主见的市长一个激灵踹飞了同僚的躯体

“呵。”

空中急停的惊险动作使余下的四人猛然前倾,浮士德吃惊地注视着势不可挡的魔箭从那过热的尾桨旁掠过,随即意识到不可思议的事实——漆装售楼广告的飞行器正栽向自己所处的位置。

“真的….没必要….难道一定得用相互屠戮的献祭取悦在世间播散不幸的命运之神?”

细腻思绪的触角踩进了泥泞的追索深潭,无法专心瞄准的浮士德被抢先打击,小口径的机炮喷吐出一串火舌,保护狙击手的混凝土外墙传出震耳欲聋的轰响。浮士德被四起的飞沙走石擦到了双侧眼帘,用十字弩挡住五官踉跄着后退。

“结实牢固的军用建筑反倒成了绊脚石!”

清空弹药库的直升机艰难地打了个转,其他人为恐惧抽离灵魂的空腔恢复了正常,汹涌的气血稳定下来,半晌的沉默也没有被浮士德制造的气流声扰动。

“飞得太高就没法依仗肉眼导航,弯了一圈折回起点的闹剧又会重演。”

远远望去,那座灯塔如同点缀寥廓背景的饰品,让切尔诺伯格猝死的工业城有了几分雄浑高远的意境,令遍地萧条的惨淡光景稍有改观。

“决不能再走冤枉路,起码得在日落前抵达首都圈。能够再度化险为夷,维特格夫同志功不可没啊。”

尼基耶克由衷地钦佩起维特格夫的胆魄,但他仍旧心神不定地搓着手,忽略多年的人伦道德正拷问着他的人生自信;秘书官一个劲地嗔怪市长不擅求贤辨才;浑身灌铅、躺在机舱末尾的平凡市民则拼命地喘息,一鸣惊人的下级军官却出乎意料地重返往日的恭谦低调,仿佛方才的功绩与自己毫不相干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