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响了。

台上的助祭睁开眼睛,抬起放在经文集上的右手。胸前的圣像藏在衣襟重叠的缝隙里,随着他微小的步幅来回摇动。

他走到台前,手按在胸脯上朝下面鞠了一躬。

——教徒们歌唱般的诵经声戛然而止。在厅内不停流转的经文渐渐消散,随之而来的寂静像是一种麻醉般的回甘。这群修士打扮的人群陆续从长椅上起身,沉默地沿着廊柱外侧的通道前行,走出敞开着的大门。

很快教堂里就只剩下他一人。

光线穿过穹顶上方五光十色的彩绘玻璃,毫不吝啬地填满了整个大殿。他垂下头,紧握着的双手不自觉地拢住挂在胸前的圣女像。

他手背上那些粗壮的血管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出一种病态的银色,几近透明。

“伟大而圣洁、全知全能的圣女呵。”

他的嘴唇蠕动着。他自己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请让我获得平静。”

悬在祭台上方的圣女像无言地望着他。他抬起脑袋,祈求般地凝视着那座雕像的眼睛。

他没获得任何形式的回应。

一个身着红衣的男人突然出现在了门口。这位不速之客站在门口环顾了一下殿内,很快就发现了他那漂浮在阳光之中的身影。

男人径直穿过厅堂中央的过道,来到他身边坐下。状况突然变得有些棘手——男人不确定他是否注意到了自己。他仍旧旁若无人地抬着头,视线锁在墙壁上方青色的雕塑上。

“……福贝尔大人。”

按捺不住的男人率先开了口。他紧绷着的脖颈纹丝不动,就好像根本没有听见。

“有什么事吗。”

他突然的回答令没期望能收到回应的男人有些措手不及:“是这样,是关于前些日子的那件事……殿下希望你能即刻启程。”

难捱的沉默持续了很久。就当男人搜肠刮肚想说些缓和的词句之时,他却开口反问道:“‘矿场’的生产不是一如既往吗。派我去没什么太大的必要吧。”

“是……虽然的确也有想让您协助监管这一部分的原因,但殿下之所以这么急切,还是因为那件事。”

——那件只有您才能完成的事情。

他闭上眼睛。阳光穿透了他的眼睑,如同被扯碎的金箔一样涂在暗红色的眼底。

“……我明白了。请回禀殿下,我午后便会动身。”

男人点点头,从袖口掏出一份捆好的卷轴:“那,请您拿着这个。这也是从女术士那里搜出的东西……里面写了详细的方法。请按照上面的指示去做。啊对,还有一点。”

男人凑到他身旁,将嘴贴近他的耳廓。

“您现在以及之后的行动,具体情况都不能让布安大人知晓。请一定注意。”

“那恐怕不行。”他喃喃地说。

任何一名猛毒隐修会的成员想要离开教会都必须拿到布安神甫亲手签发的手令。更关键的是,他看不出向神甫隐瞒这件事的必要性。

“啊。您不必担心。既然这是殿下的意思,手续方面我自然会帮您处理。迟则生变……殿下也不希望有太多的人得知这件事的细节。”

他无声地点了点头。男人笑了笑,从椅子上站起来,小心地系紧袖口的拉绳。

“那正事就算交代完了。您一直以来都很受殿下器重,希望这次也能不辱使命。毕竟,您也应该知道,您的成效决定了戈贝尔大人的命运。”

他盯着男人胸前缝着的狮头纹印,回复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戈贝尔履行了作为圣女仆人的职责。他化身成圣女手中的长矛,将惩罚降给那些有罪之人。他没做错任何事情。”

来人干笑了两声,语气也变得刻薄:“但殿下对这件事有着不同的理解——戈贝尔大人是他亲手选出的斗士,在全查夏人面前被那么羞辱实在有损他的脸面。”

他猛地抬起头:“说完了吗?”

他语调中的愤懑,或者还有他脸上的表情,显然让男人吃了一惊。但这名见过大风大浪的内侍很快又恢复了那副从容不迫的态度,起身冲着他恭敬地鞠了一躬。

“是的,福贝尔大人。那我就先告退了。抱歉占用了您的时间。”

男人迈步从他面前经过,沿着另一侧的过道出了教堂。他转过头,目送这名宫廷侍从离开。

一个又一个交替产生的念头像子弹一样穿过他的脑海。

他俯下身,把手伸进长袍的下摆。汗水划过他的脸颊,流进深陷着的领口里。随后,他摇摇晃晃地直起身子,沿着过道一瘸一拐地走向大门。

红色的地毯上拖出了一条白色的痕迹。

一条苦修带被扔在他刚才的座位上。那些像牙齿般朝外张着的倒刺上沾满了银色的液体,看起来与血液的颜色格格不入。

它就那么躺在原处,宛如垂死之人摊开的手。

突兀的枪声。

像用铅笔勾画出的青烟向两翼扩散,在空气中逐渐破碎,直到失去轮廓。成排的弹丸划破漂浮在殿内的阳光,径直飞向位于厅堂中央的靶心。

但仅仅这样单纯的程度并不足以一击中的。

她朝后翻滚,躲开了迎面射来的枪弹。黑色的铅弹擦破了披风的边缘,深深地嵌进大理石铺成的地面上。还没等她站稳脚跟,第二轮的子弹已经出膛。卫兵手中的大盾连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墙壁,无力还击的她只得在越缩越小的包围圈里疲于奔命,如同被圈在笼子里的困兽。

闪着寒光的长矛逐渐由盾牌接驳处的缝隙里伸了出来。她像杂技演员一样在狭小的空间里上下翻飞,踩在矛杆上躲避着来袭的枪弹。所有的士兵都紧密地靠在一起,上身完全藏在一人多高的方形长牌后面,没给她留出丝毫的可乘之机。

发丝黏在了湿漉漉的额头上。尽管频率不算太快,她还是注意到了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呼吸。没有人说话,长矛不规则的撞击与一轮又一轮的枪声汇集成杂乱的音律。

她能听见自己太阳穴艮艮跳动的声音。

并不是没料想过现在的情况,但她的未雨绸缪也就此为止了。具体的脱身方法并不是她会考虑的东西。说到底,有了昨天的交手经历后,她并没把这些滥竽充数的卫兵们放在眼里。查夏的士兵照帝国军差得太远,甚至无法抵挡她赤手空拳的袭击。

但她忽略了绝对数量在战斗中代表的意义。

殿内早已被填得水泄不通。这些身着银甲的士兵将她逼进靠窗的一侧,环成了一个弧形的口袋。所有人都丢下了手中的大盾,抽出武器。蹲在平台上的枪手也扔下了手中的火枪,举着佩剑跳入下方的大军。锋刃的数量陡增,空间却越来越小,她的躲避和招架也就显得愈加艰涩而吃力。

正在她踩住袭来的两根长矛,侧身准备躲过砍向肩头的巨斧之时,一样不知名的物体重重地扫在她膝盖的内侧。失去平衡的她登时扑倒在地,身体因为惯性而滚到了墙角。卫兵们一拥而上,举高手里的武器一并向她挥去。她连忙抽身钻入身前的空当,起身扫倒了两个差点因用力过猛而摔倒的士兵。但就在她准备重整架势的那一瞬间,一柄早已等候多时的斧锤悄然举起,砸向了她的后脑。

她没看见。

她甚至没来得及听清那块铁锭划破空气的声音。因为,几乎是同时,一声震耳欲聋的轰响突然由身后的那面墙壁后方传来。

这座不知有多少年历史的查夏王宫被炸开了一个大洞,就像被戳漏的布口袋。

爆炸产生的火光一闪而逝,墙壁缺口处冒着大量的黑烟。几十尺高的玻璃窗应声而碎,无数的碎片混着碎砖烂瓦四处飞溅,如同从天而降的火山灰。地面剧烈地震荡了几下,卫兵纷纷摔倒,仿佛立在棋盘上的木头棋子。她单膝跪地,用手撑住身体,眯着眼睛试图从声音来向那团满是灰尘的混沌里辨认出什么东西。

灰尘逐渐散去,不再受到彩色玻璃阻挡的阳光里浮现出一个细小的轮廓。一阵比人类要尖细得多的咳嗽声从那堆刚被制造出来的废墟中传了出来。

是那只猫。

已经完全被火药染成黑色的希瑞欧司从炸开的缺口里跳了进来,不住地咳嗽着。那条海蓝色的围巾被它绑在眼睛下方,完全盖住了鼻头和嘴巴,看起来像是打家劫舍的强盗。它抬起脑袋,视线沿着四周环顾了一圈,很快便发现了处在人群正中的她。

“看来我还挺及时的嘛。”

猫的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得意。它抬爪解下围在脸上的围巾,叼起堆在脚边的那坨模糊的物体,猛地扬头将东西抛了过来。那柄闪着银光的长剑像回旋镖一样在空中打了好几个危险的螺旋,最终插进她身前的地面里。

“站在那儿愣着干嘛!还不快跑!”

蹲在缺口旁边的希瑞欧司焦急地冲她大吼。卫兵源源不断地从门口涌入,很快就填补了倒下同伴的空隙。她紧跑几步抽出地上的长剑,击发了剑格上的扳机。白霰一样的蒸汽推着她高高跃起,冲破包围来到猫所在的缺口旁边。

猫麻利地攀上她的肩膀。她越过肩头朝后瞥了一眼,发现脚跟正踩在十几米高的边缘上。

“现在怎么办?”

她没想到有一天居然是自己向这只猫寻求解法。

“随机应变。先拖点时间。”猫的语调从容不迫。

随机应变?

她还没来得及问,希瑞欧司便从枪套里抽出了那只手枪,枪口对准了重新摆好阵势的卫兵。所有人都没来得及举起盾牌。没受到任何阻碍的子弹爽快地穿过薄铁皮铸成的护甲,没入下方的肌肉。中了枪的士兵像是撞到了看不见的障壁,身子一挺就软在了地上。

“原来这东西这么好玩啊!”猫兴高采烈地扣动着扳机,“砰砰!诶,怎么了?这是什么声音?”

枪上的转筒依旧在旋转,唯一的反应却只有枪机传出的机械声。她叹了口气,小心地避开发烫的枪管,从猫爪里抽走手枪。

——没子弹了。

被枪弹吓退的卫兵觉察到了射击的停滞,重新从长盾后方探出身子。希瑞欧司的枪击仅仅造成了几个于事无补的战斗减员,反而还极大地坚定了剩余卫兵的决心。阵型像是放开又收紧的口袋,再度朝她逼近。

这就是“随机应变”吗。

她横过剑刃,做好架势准备应对即将来袭的攻击。蹲在她肩头的猫却回过头不紧不慢地望着下方的庭院,完全不关心面前剑拔弩张的形势。就当那些卫士弓着身子谨慎而小心地凑到离她们只有几步远的位置时,这只猫突然像等到了什么东西一样跳了起来。

“到了,到了。就是现在!”

猫一边说着,一边像猴子一样滑到她的背后,挂在披风的领子上。这一猝不及防的重量瞬间摧毁了她的平衡感,连人带猫一起朝后仰倒,翻过缺口的边缘。浮在空中的灰猫连忙将爪子塞进嘴里吹了两声口哨。疾驰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那匹杂色马在恰好的时机稳稳当当地接住了她们,迅速穿过由左右钟楼里伸出的枪口飘散出的硝烟。那群卫士冲到几十尺高的缺口边缘,不知所措地望着骑在马上的她渐行渐远。

“怎么,”猫瞟了她一眼,表情相当得意,“你完全没想到吧。”

她不得不承认——这猫的行动完全超出了她的预计。

“那响声。是什么东西?”

“炸药啊,那不是一看就明白了嘛。”猫用理应如此的口吻解释着,“这城里面有个军械库似的屋子,里面堆满了那种玩意。刚才守在门口的那个卫士就抱着你的东西进了里面,钥匙还是我从他身上摸到的。”

她很想知道这只猫是如何解决了那名士兵,但直觉又告诉她最好不要提出相关的问题。

“亏你还能知道殿里的情况。”

“我听到声音了啊。那串铃声刚响,门外就响过一阵急促不断的脚步声。我没开门就知道肯定是那些卫士,只有铁头靴才能在地上踏出那么大的声音。那些人好像从一开始就藏在什么地方,就等着什么人下达命令。那时我就知道有情况发生了——用尾巴想都知道你和那家伙的交涉肯定不怎么顺利。”

“……然后你就炸烂了大殿的墙?”

“那又怎么样。”猫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也没办法啊,正门堵满了人,又进不去,只能自己造一个口子了。他们又不可能从我的口袋里掏维修费。”

——谁知道。万一他们抓到了你可就不一定了。

她伸手摸了摸猫被烟熏得脏兮兮的小脑袋。猫抬起头蹭蹭她的掌心,自满地开口邀功:“怎么样?不是我来的及时,你可能就陷进大麻烦了。”

哼。但确实,没有希瑞欧司的帮忙她这次还真难以脱身。但她不会助长这只猫已经开始嚣张的气焰。

“我还真没想到你的方法比我还简单粗暴。你不是挺胆小的吗。”

就刚才这种近似自由军恐怖袭击一样的选择而言,这猫也没什么抨击她的立场。

“那叫谨慎。再说了,我行动之前可是做好了计划的。环环相扣,差了一步都不行。什么都不想只管提着剑横冲直撞的行为才是真正的莽撞哩。”

希瑞欧司的口气里带着说教的意味。

马蹄毫不吝啬地踏过仔细修剪过的花园,沿着廊桥下的石板路向城门飞奔。几个不识好歹的卫兵挡在路口,天真地想靠着身体和手里的短剑挡住去路,结果却被疾驰的马匹撞得人仰马翻。姗姗来迟的喊杀声随着追兵一起到来,但马显然比人类更擅长奔跑。知道已经无法追上的众人僵在原地,无助地望着那名披着黑斗篷的斥候轻松穿过不设防的前庭。猫趴在她胸前,越过肩膀冲着后面那些气急败坏的士兵吐舌头。

和来时一样,她毫无阻碍地穿过了敞开的城门。

但就在马蹄将要踏上城门前的吊桥之时,远处的桥板突然翘起,形成了一个角度越来越大的斜坡。她勒住因为无路可走而抬脚嘶鸣的马,仰头望向上方的城楼。那两个守门的卫士正一左一右卖力地转动着绞盘,拼命想将吊桥升起。四根绷紧的铰链被扯到了极限,牵引着桥板渐渐树立成一道难以通过的障壁。

这下可好了。

她下意识地拔出手枪,然后才想起枪里已经没有了子弹。身后的追兵逐渐赶上了这段不小的距离,不少人已经冲下了廊桥,离大门近在咫尺。之前还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的猫终于开始着急,像感知到水温上升的青蛙一样在她肩上神经质地跳来跳去。

看来这猫的“计划”也就此为止了。

她拔出剑,随手砍翻两个冲在最前面的莽夫,任他们躺在地上呻吟。紧跟其后的几个人瞬间抛弃了同伴,识趣地缩到台阶附近,等待上方的枪手就位。没有花太长时间,铁制枪管终于从台阶的缝隙间伸了出来。织成网的枪弹向她投出,却被她挥舞着的剑刃悉数弹开。正在这时,一个身穿金色铠甲的壮汉突然出现在塔楼上方,肩上扛着一柄巨炮。在她注意到的同时,炮管前端已然闪出短暂的火花,在离她只有几步远的地方激起振聋发聩的爆炸和逼人的火焰。受了惊的马剧烈地蹦跳着,高高抬起前蹄。即便紧抓着缰绳,她依然几近被摔下马去。

奏效的攻击显然让男人有些得意。他冲下塔楼,扛着炮管爬上台阶来到大门正对着的廊桥上面,准备给无力阻挡的她送上最后一击。

血液涌上了脑袋。她望着黑洞洞的炮管,不知自己该如何应对。火石已经打着;她看到男人已经把炮弹推进炮管,准备点燃引线。

突然,前庭上方爆出一束强烈的光。卫兵们连忙偏开了脸,不少人还用盾牌或是手臂挡住眼睛。亮光实在太过强烈,她也不自觉地抬起手遮住眼睛,待光散去。

——那位白发老人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老人扬起没有表情的脸孔对着她,双唇紧闭。

随后,他突然抬起宽大的左袖,伸出那根短小的法杖。法杖尖端透明的六边形上正集蓄着一团白色的闪电,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扩张着自己的半径。在突破了无人得知的临界值的那个瞬间,一道霹雳瞬间越过她的肩膀,干净利落地切开了那两条碗口粗的铁链。

她听到身后传来巨大的崩塌声。桥板已经落下,这是不需要回头就能得知的结果。她看着老人的脸,然后发现自己没法从这张脸上获得任何东西。

在她拨转马头向着城外逃奔的同时,老人的身影也消失在那团还未散去的白光里。

直到光芒完全消散,连肩膀都缩在盾牌后面的那些卫士们才终于战战兢兢地抬起了头。他们举起拳头揉搓着眼皮,木然地盯着平摊在水面上方的吊桥。身披金甲的男人一把丢掉手中的炮管,恶狠狠地望着吊桥尽头的河道。

那名斥候早已不见踪影。

离刚才的骚乱已经过去了半个钟头。

如果忽略掉大殿一侧那处巨大的缺口,查夏王城再度恢复了往日的秩序——平静,略有些压抑。身着红袍的侍从急匆匆地穿行在一片狼藉的庭院里,将那些已经无法自行起身的伤者抬进马棚下方的阴影。从他们完好无损的胸甲上就能看出,尽管那名斥候手上拿着一把瘆人的长剑,但这些人的伤情却来自同伴之间的踩踏和撞击。干粗活的下人第一次被允许进入宫内的正殿,被颐指气使的内侍呼喝着扛起那些大块的瓦砾。载着贴花玻璃和大理石的马车停在廊桥下方,站在一旁的石匠手忙脚乱地指挥穿着短衣的学徒卸下长条形的石料,掏出麻布手帕不住地揩抹着油腻的秃顶。

当然也有些反常的事情。

就比如,查夏卫队的士兵——还能动的那些——排成了整齐的阵列,无声地伫立在廊桥上。所有人都摘下了头盔,脸上除却疲惫和沮丧之外看不出其他的表情。

城堡上方的露台门打开了。打头的几名队长立刻仰起脑袋,不约而同地收紧脚跟。一袭黑衣的领主出现在露台上,身边一如既往地跟着那名穿着神甫法袍的老人。

“参见领主殿下。”

打头的那位穿着赤铜色铠甲的魁梧男人率先屈下单膝跪在了地上。他的动作朝着身后扩散到队伍的末端,就像推倒排列在一起的骨牌。

从下方看不清领主脸上的表情。但内庭并不算大,四周也围着高而厚的筑墙,即使是排在队列末尾的士兵也能听清他的声音。

“都站起来吧。弗兰克,其他人也是。”

男人一动不动。他身后的士兵们也一动不动,一如他们的首领。

“我们失败了。我们让她跑了……请您惩处我们。”

领主望着男人垂下的后脑,忽然笑出了声。

“惩处?算了吧。你还真以为我指望你们去把她解决了?就算赤手空拳,你们也差她太远了。再说——”

领主说着,斜过视线瞥了一眼身旁的老人。老人把脸侧向旁边,朝后退了一步。领主冷笑了几声,重新将目光转向前方。

“就这样吧。她在外面也蹦跶不了几天了。从现在开始,我要把全城所有的兵力都用来搜捕那个斥候。当然,你们给我记住,抓得到就抓,抓不住可别把她杀了。我还得让她再活一会儿。”

领主说着,转身拉开露台的玻璃门。

“这次就当是命令了。”

门陡然合上,隔绝了室外一切可能传来的声音。老人亦步亦趋地跟在领主身后,一直走到走廊尽头那个必然分开的岔口。领主停住脚步,抬头望着墙上自己父亲的那副画像。

神甫走上前行了个礼。

“殿下要没有什么其他事的话,我就先告退了。教会那边……多少还有些事情。”

说完他就想要离开。

领主叫住了他:“站住。”

老人闻言便停住了脚。领主的视线依旧停留在画像上。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

他几乎是用鼻音哼出了这句话。

老人张开嘴,最后却什么都没说。领主用指肚抚弄着髭须,语气带着些公事公办的冷酷。

“下周开始,你们教会手底下的那间酒厂要缴纳两倍的税收。没有商量的余地。”

老人怔了怔,旋即便低下了头。

“悉听尊便。”

说完他便沿着走廊离开,步履急促。

阳光穿过走廊末端的玻璃,裹住了披着黑衣的男人,也在那张描绘老领主马上戎装的油画上涂了一层暗黄色的阴影。

她策马飞速穿过川流不息的街道,宛如一颗不受周围事物影响的流星。那匹大汗淋漓的杂色马无数次与路人惊险地擦身而过,激起一连串的咒骂与惊呼。但这些人一听到身后卫兵的喝止以及掠过头顶的枪声便忙不迭地四散逃窜,很快便失去了踪影。

她连抖了两把缰绳,偶尔回头瞥一眼身后穷追不舍的敌人。无数个持着火枪的骑兵追在离她半条街的后方,肆意驱赶着街上的马车和和行人。随着她穿过的街口越来越多,不计其数的卫兵骑着掀去铁甲的战马加入了追捕,汇入愈加壮观的洪流之中。

她横穿了半座城市。逃脱并不算有成效——即便那名老者的举动给她争取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卫兵与她的距离仍在不断迫近。有两个骑着快马的年轻人逐渐从大部队中脱颖而出,咬在离她不足十几步的身后。其中一个人已经端起了手上的长枪。

“喂,这样下去不妙啊。”

趴在她胸口的猫朝后瞄了一眼就紧张地缩回了头。

“我知道。”

“没完没了的……这家伙一旦跑不动了就完蛋了。”

“我知道!”

她抽出剑,反手砍断了路旁商店门口的廊柱。廊柱上方架着的遮阳棚应声摔落,混着泥灰的木板恰巧砸中了那两个只顾往前冲的倒霉蛋的后颈。两人身子一斜就从马背上滚落下来,惊恐地望着身后直冲他们而来的军阵。没等那两人叫出声音,无数镶了蹄铁的马蹄就像雨点一般落在了他们身上。

没有任何人停下来。洪水一般的军队悄无声地吞没了他们,甚至没激起一点点近似浪花的声响。

越向前跑,行人和车辆也就越少,街道空旷得像是被废弃了一样。所有面街的门窗都紧闭着,玻璃后面还蒙着厚厚的窗帘,就好像她是某位了不起的伯爵夫人。她不断改换路线,穿过一个又一个不熟悉的转角,但那群追兵似乎没受到任何影响。他们持续地蚕食着所剩无几的距离,最前排士兵手中的长枪甚至能擦到她披风扬起的边角。

马的脚步已经有些踉跄了。它冲着两侧拼命摆动脖颈,嘴角浮着大片的白沫,如同被潮水冲上岸的贝壳。她听着马急促而空洞的喘息声,知道这场追逐用不了多久就要结束了。

就在这时,前方近在咫尺的路口处突然出现了架设好的路障。头上戴着三角帽的枪手们出现在那些削成尖刺的木头的后方,悠闲地嚼着烟草。差点在尖刺上捅了个对穿的她急忙勒住缰绳,将马头扯向另一侧;迎面迎接她的是由黑色盔甲形成的无边无际的海洋。这时她才发现,所有的通路早已被这群胸前印着狮头的士兵牢牢堵上。

她拨过马头,转回自己的来向。那群锲而不舍的骑兵排着整齐的军阵,停在离她不足五步远的地方,紧握着手中的长矛。枪手们抬起枪口,眯缝着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攥着缰绳的双手,一但她轻举妄动便会扣下扳机。

锐利的矛尖逼得马不自觉地朝后缩了半步。手持剑盾的步军由两侧推到前方,补足了正方形围笼的最后两边。没人轻举妄动,所有人都像是在等待一个似乎并不存在的讯号。

她不知道这里有多少人。

几百人,甚至上千人。目之所及无不是披盔戴甲的士兵,即便延伸到视野尽头也一直都是黑压压的一片。

在洛萨的那所竞技场里的时候,她曾经屡次从四五十人的死斗中胜出。但那只不过是一群赤裸着上身的人在半英里长的场地上毫无顾忌地乱战,和面对整只卫队的威胁无法相比。

她很清楚自己没有胜算。

然而,即便四周这些把她围得插翅难逃的士兵肯定也明白这一点,却迟迟没人打算采取下一步的行动。直到所有人都无法忍耐时间的流逝,那群站在路障后方的枪手才小心翼翼地挪步走到她面前,侧侧指着她脑袋的枪口,想让她下马。

她一动不动。脑内杂乱无章的思绪开始飞速转动,却理所当然地想不出脱逃的伎俩。藏在她怀里的希瑞欧司蜷成了球,用爪子扣住耳朵。

就在这时,一个曾经听到过的声音突然从头顶上传来。

“啊哈。这不是斥候大人吗。”

不少人都不约而同地抬起头——尽管视线很快回落到她身上。那个系着发辫的男孩出现在临街房屋的屋顶上,身上依旧穿着那件白色的长袍。自然地,脸上仍是那副悠然自得的微笑。

“该说是运气还是怎么样……您好像把自己惹进了更大的麻烦,而我恰巧又一次在您身旁。用那些占卜师的话说,这也算是‘缘分’吧。”

哼。

谁知道呢。

男孩踩在瓦片上旁若无人地踱步,沿着倾斜的屋顶走到临街的边缘,朝前轻轻俯下上身。四周过于安静,虽然声音不大,但几乎所有士兵都听清了他说的话。

“对不起了。各位兄弟,我知道你们得把斥候大人抓回去交差,但——这不行。我可还有点事情要和她谈呢。所以……”

男孩轻巧地打了个响指。

“把路让开吧。”

话音刚落,一阵闷重的踩踏声便由士兵列成的军阵后方传来。两头粗壮的公牛拉着一辆装满木桶的马车,卯足了劲冲着路口直冲而来。牛头上方顶着的两对尖角缠着点着了的油布,像铁犁翻开泥块一样掀翻了路上那些套着铁皮的稻草人。火焰迅速沿着盔甲缝隙处的皮革钻了进去,一时挣脱不开盔甲的士兵倒在地上歇斯底里地滚来滚去,嘴里发出痛苦的嚎叫。在踩断了几十根骨头之后,这两头失控的怪物才终于冲破了阻碍来到路口,径直擦过她身旁,撞上了正对面的路障。牛身后拖着的半挂货车瞬间侧翻,里面的木桶滚落一地。道路左右没有受到影响的部队立刻朝后退了两步,茫然地观察着眼前的情况。

但退两步远远不够。

那两头牛拉着车冲过来的时候她就看到车厢里面的木桶上插着麻绳做的引线。

她抬起头,随后毫不意外地在男孩的右手上发现了一把火枪。男孩挑了下眉毛,像给观众交底的魔术师一样平摊开空闲的左手,同时扣下了右手上的扳机。

第一声巨响击破了四周冰块般凝结着的空气,随后便是不受控制的连环爆炸。气浪和火焰顺着街口向后蔓延,被吹成齑粉的窗玻璃大片大片地洒落,给所有像麦子一样被刈倒的卫兵上了层白色的银装。街角的那几幢房屋轰然倒塌,被油浸透的火舌舔着废墟里的木板和房梁顺势而上,高高地蹿向天空。

过了不知多长时间,少部分人才艰难地顶开压在身上的同伴尸体,挣扎着从人类四肢组成的泥沼中站起来。路口处的地面已经塌陷,地表也被火焰烤成了黑色,如同一个巨大的陨石坑。卫兵们试探性地直起弓着的后背,伸长脖子挤着眼睛望向黑烟弥漫的街口。

爆炸的中心空无一人。

街道两旁的建筑早已垮塌,原先的屋顶也只剩下了不连贯的残砖乱瓦。

那名男孩也随着他曾经站过的位置一起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