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 群星的彼岸
“醒醒，格拉尼。”
“醒醒。”
……
“我……”
……
为什么要醒来？
……
真奇怪。格拉尼想着。在做梦吗？她翻了个身，身体轻飘飘的，却又像被羽绒包裹着似的，很是暖和。
噼啪噼啪。
那声音……是壁炉？
小小的木片在火焰中如花朵般绽开，烧焦的木炭变成花瓣，托起一颗颗明亮的火星，顺着热空气飘散开来。
淡淡的烟味钻进她的鼻腔，饱含木头本身的芬香，仿佛让小库兰塔置身于森林之中，嗅着那吸满了阳光与露水的绿叶。
真美好。睡梦中的人又翻了个身，喉咙里发出满意的呼噜声。这感觉就好像……
好像那时……
好像……
模糊的黑影从森林中一闪而过。
“呜……”
一阵疼痛传入脑中。森林中的树木随之扭曲了起来，枝条在空中胡乱挥舞着，绿色的树叶变成了赤红，将整片森林笼罩在火光之中。
“为……为什么，不要！不要！别过来！”小库兰塔慌忙用手挡住眼睛，颤抖着向后退去。
成片的森林向中间聚集起来。黑色的树木化成流动的阴影，在格拉尼眼中蠕动着，聚成一个高大的形体，嘶吼着难懂的语言。
“不要过来！这不是真的！这不是！”黑影盖住了她的眼瞳，笼罩了她的全身。而她，在这吞食天地的黑暗面前，如同一只待宰的羔羊般，弱小且无助。
“格拉尼？”
黑影在声音响起的一瞬间消失。世界随之变成了纯白色，明亮却不刺眼。
“格拉尼，你还好吗？”
再度响起的声音似乎是为了打消她心中的疑虑。接着，格拉尼感到一只柔软的手贴上了自己的额头，擦去上面的汗水。
“别怕，噩梦过去了。该醒来了。”
“斯卡……”
————
睁开眼睛的时候，世界并没有像格拉尼所期待着的那样，在一瞬间变得无比明亮。相反，随着沉重的眼皮一点一点地移开，温暖的橙色光线在视线中晕染开来，从暗到明，很是令人舒适。再将视线从暖光边缘移到中心时，透过蒙在眼前的水珠，隐约能看到一张模糊的脸，披着银丝，却又在上面镀了一层薄薄的金光，好似天使般圣洁。
朦胧的雾霭散去，她的脸庞也变得愈发清晰。格拉尼甚至在她的眼中看到了自己——那明亮的、快要从斯卡蒂眼中滴落出来的红色，如同镜子一般，清晰地照出了她脸上的每个角落。
“斯卡……蒂？”
反应过来时，格拉尼的手心已经贴上了对方的脸颊。温热的感觉从中传递出来，在她的心脏中，激起一层波澜。
“太好了……这不是梦……”
小库兰塔喃喃自语着。
“这不是……唔！”
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抹红晕从脖颈涨到耳根，伸出的手也闪电般缩了回去。
“啊，那个，斯卡蒂，”她僵硬地将脑袋低下，视线在乖乖放在身前的手指间不断跳跃着，“那个，我刚刚……”
“总之，你醒过来了就好。”斯卡蒂的语气似乎变得轻柔了许多。格拉尼用余光不经意间看到，她洁白的脸上也染了一抹粉红。
“这样啊，”小库兰塔抓了抓耳朵，“那之后，我睡了多久？”
“三天。”回话的人捡起刚刚扣在椅子上的书，坐了回去——椅子就摆在格拉尼的床边——虽然说不上缘由，但格拉尼隐隐感觉，这三天里，斯卡蒂就这么一直在她身边守着。
“起初他们想带你回罗德岛治疗，但由于路程太远，我就让他们把你和医疗器械带到了这里，”斯卡蒂指了指房间的角落，白色的柱状舱体安静的躺在阴影处，与木质房间的格调相比十分突兀。
“幸好你没有受重伤。我按照他们说的，让你在那个叫减压仓的东西里面呆了两天，之后就把你挪到床上了。”
“这样吗，”想到自己被斯卡蒂照顾了三天，格拉尼的耳朵耷拉了下来，“抱歉……这几天，辛苦你了 ……”
“没关系。”斯卡蒂的回答意外的明朗，紧接着，格拉尼感觉到她的手顺着自己的毛发自然地抚起来，“你没事就好了，而且在这里，我也没别的事情可做。”
“诶……！啊哈哈……这样吗……”格拉尼打了个激灵，又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之后，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环顾了房间一圈，将视线定格在窗户上。
“不过，这里是哪啊？”
窗外的世界如同不存在一般，漆黑一片。
“在岛上。”斯卡蒂弯下腰，从床下的抽屉中拿出一摞衣物放在床上，“这些，都洗干净了，穿上后我们出去。”
“在这里？”格拉尼拿起放在最顶上的内衣，脸红了起来。
“嗯。”斯卡蒂面无表情地看着格拉尼。“还是不想出去吗？”
“不，不是……啊不不，我想出去的！只是……”
她看着自己的内衣，再看看斯卡蒂，又看回衣服，如此反复几次。
“那个，我不想冒犯你，但是在这里……”
“唔，明白了。”对方貌似读懂了小库兰塔的想法，起身走向门口，“换好后来外面找我。”
没等小库兰塔回应，她的身影就消失在了门后。
“好……”格拉尼尴尬地看着紧闭的门，“我该不会……惹她生气了吧……”
但她没有犹豫太久。下一秒，她从床上跳起，三两下就将衣服穿好。柔软的内衬似乎是在太阳下晒过，还带着点壁炉里木头的香气。在海中呆过十几个小时后，干燥的衣物让她倍感亲切与怀念。
“这样就好了！”格拉尼将大衣披好，自言自语着走向门口，“斯卡蒂要带我去哪里呢……”
一片漆黑。这是格拉尼走出房间的第一反应。黑色的树叶几乎遮蔽了头顶的一切，密密麻麻的叠在一起，看不到哪怕一丝的天空。而木屋前方，借着屋内发出的火光，她隐约可以看到泛光的水波，向远处延伸着，不知通向何处。
“上来吧。”斯卡蒂在她环顾四周时，已经走上了漂在河上的小船——黑色的船身若不是在水面反光的照映下，根本无法辨别。
格拉尼在岸边犹豫了下，看到斯卡蒂确信的眼神，便握住了朝她伸来的手，踏进船内。待她坐定后，斯卡蒂撑着船桨，驾着小船，将小木屋远远地抛在身后。
……
小木船在黑暗中孤独前行着，周遭变得空荡起来，让船上的小骑警觉得，世界里孤单的只剩下了她和眼前沉默着划着小船的斯卡蒂。
她抬起头，试图从天空中找到一丝光芒，可头顶却被密密麻麻的树叶所遮盖，别说一点星光，连夜空的那深邃的蓝黑色都无法透过这层层叠叠的叶片。她叹了口气，垂下头来。夜晚的凉意让她不禁裹紧了斯卡蒂在门口递给她的毯子——从那场战斗中刚刚恢复过来的格拉尼，身体还很虚弱。
“斯卡蒂…… 我们为什么这么晚出来啊……”
被提问的人看着格拉尼的眼睛，却没有开口。唯一的回应是那已在格拉尼耳边回荡了很久的、船桨搅动水流的声音。
这个夜晚，未免有些过于黑暗了。
格拉尼看着船桨露出一点模糊的边缘，被漆黑吞没，又从中现形，接着又再一次被吞没，仿佛它划动的并不是水，而是流动着的黑暗。
小骑警感到自己回到了三天前。那时的她被吞没到海神体内，感受到的就是这样一片可怕的黑暗——那可是她这辈子也不想有第二次的经历了。可如今，明明已经战胜了祂，斯卡蒂为何又……
她看向那对在黑暗中若隐若现的红宝石，有些费解那闪烁的红光后到底藏着什么。
斯卡蒂似乎是读懂了格拉尼的疑问，用细小到只能盖过水流的声音轻轻说了一句：“别怕，很快就到了。”
这比斯卡蒂平时的语气要柔软许多。
“嗯……”格拉尼没有多问，她抱起双膝，将自己缩在了毯子里面。虽然不明白斯卡蒂的用意，这句话还是让小骑警心里或多或少有了些底，毕竟……
她们可是一路走到了这里啊。
想到这里，格拉尼将脑袋埋在膝间，透过其中的缝隙，端详起斯卡蒂精致的脸庞。
那双眼睛忽闪着，流露出的光芒令这夜晚多了些许温暖。
……
水流声开始变得急促，习惯了黑暗的视线捕捉到了前方一点泛光的水波，尽管微小，却在那一篇漆黑中无比显眼。格拉尼猛地抬起头，揉了揉有些困倦的眼睛，毫不掩饰自己脸上惊喜的神情。
空气中也随之混入了淡淡的咸涩味，为这片单调的黑暗带来了一丝不同。格拉尼将抱着的双腿垂下，激动地看着眼前那依旧面无表情地划着船的虎鲸。
“我们要到了吗？！”
格拉尼看到船头也在前方那片反光中被映出来了轮廓，不禁喊了出来，“斯卡蒂斯卡蒂，我们是在去……”
“嘘。”斯卡蒂空出一只手，伸出食指贴在唇上。
小骑警安静了下来，恍惚中，她好像看到斯卡蒂的嘴角向上微翘了翘。
船驶近了那片泛光的水流中——那是一个拐角。斯卡蒂用船桨撑住一处，双手用力一顶，船头便转了个弯，随之，格拉尼感到一片光芒涌入了自己的视野中。
嗵。
斯卡蒂用船桨撑在岸边一块石头上，使劲一推，推力与加速的水流一齐载着这黑暗中驶来的孤舟，冲向那光芒的源头——
黑暗从四周散去。最先出现在格拉尼眼中的是一片无涯的波光粼粼，镀着一层薄薄的银光，直通向尽头处与天空交界的地方，仿佛开辟了一条发着光芒的道路。
而道路的终点，即是黑暗的终点。
是无垠苍穹中镶嵌着的宝石，也是在天堂中孕育着生命的乳白色河流。
是紫色薄雾中酣睡的大熊，也是从星河舀起美酒的加尼米德。
尽管没有月光，但黑暗的夜空，依旧被这些闪烁的生灵点缀的绮丽多姿。
格拉尼就如同十三年前的小斯卡蒂一样，扬起那满是惊喜与赞叹的脸庞，睁大着想要包裹住这片星空的眼睛。
而在斯卡蒂看来，格拉尼眼中那抹亮丽的紫色，在与银河的交相辉映下，显得更加动人，仿佛她的眼中就是银河，就是星空……
仿佛她，已经变成了星空。
“还记得吗？当你经历漫长黑暗、终于浮出海面……”斯卡蒂看着格拉尼的脸庞，眼角泛着不知是星空还是眼泪映出的光芒，“睁开眼睛的刹那……”
“灿烂星空滴落眼眶、无垠波浪拂过面颊，眼泪和家……都是咸的。”格拉尼盯着星空，接上了斯卡蒂的话。
被接上话的斯卡蒂露出一丝惊讶的神情，却很快变成了微笑。
“这就是，你说过的那种感觉吗……”格拉尼的目光从天空移到了对面的人身上，后者注意到，她的眼中也同样噙着泪水。
“跨过无尽的黑暗，失去了太多所爱的人……在绝望中挣扎后，终于看得到希望之时，却已经是孤身一人……”格拉尼揉了揉耷拉的眼角，“你独自经历了那么多，一定，很艰难吧……”
“或许吧。”斯卡蒂想起了她所失去的，阿戈尔，深海猎人，虎鲸族，还有她的姐姐…… 十三年了，她终于击碎了萦绕了她们一生的黑暗，他们，也可以为此安息了。
「总有一片属于你的星空，在你看不见的地方，照耀着你。」
姐姐的话语再次回响在斯卡蒂的耳边。谢谢你，姐姐。斯卡蒂在内心深处向着那逝去的灵魂说道，你说的对。有一片星空一直在照耀着我。而我……
斯卡蒂跨过木船的上横着的木条，一步又一步，缓慢却迫不及待地，走向她眼前那只，沐浴在星光中的小库兰塔。
“斯卡蒂，”小库兰塔眼中蒙着的泪水，将那媲美群星的紫瞳映的更加明亮，
“你知道，你不用一个人承受这些了，我会和你一起，不会再让你……”
“我知道的。”
斯卡蒂已经站在了格拉尼的面前，两人的距离近到能感受到对方身上的气息，以及温暖的体温。
“我终于找到了我的星空。”
“斯卡……唔！”
格拉尼感到自己突然被拽向斯卡蒂，眼中映出的星空被她的脸庞所替代。下一秒，一股暖流涌进嘴中，柔软，温暖，如同她眼中那红色的太阳般，令人沉醉，而那温热的触感则让她回忆起了三天之前，失去意识时感受到的那份相同的温热。
原来那时候的感觉，就是你啊……
格拉尼的双眼因为惊讶而睁大，却在几秒后缓缓闭上，胳膊也下意识伸了出来，搂住对方纤细的腰身，紧紧贴在自己身边。
“睁开眼睛的刹那，灿烂星空滴落眼眶、无垠波浪拂过面颊，眼泪和家的味道，都是咸的……但即便如此，群星的味道，却永远是温暖的甜味，
“就像你一样，我的挚爱，我的星空……
“我爱你，格拉尼。”
“我也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