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拥抱
“你听到那个声音了吗，芙蕾雅？”
“嗯。”
“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呢……”
这声音被称作“启示音”——曾经的古老信徒为它起的名字。每当那位远古的邪恶神明要开启大门重回泰拉世界之时，祂就会呼唤祂的造物，即便祂的造物中，有一部分已经成为了祂的敌人，比如斯卡蒂所在的虎鲸一族。
十三年前的这一天，海神空洞邪恶的呼唤顺着洋流扩散到了整片海洋。它令隐藏在暗中的信徒们癫狂起来，发出难听的嚎叫，跳起疯狂的舞蹈；也让深海猎人们警惕起来，让阿戈尔淡如白水的日常变得沸腾起来。猎人们开始整装待发。短短一天内，在阿戈尔中心的两座巨大的石碑周围，就已驻扎了数百名等待战斗的虎鲸族战士。
而此时，对于恩赫莉娅一行人来说，距离上一次的海岛之旅已经过了一年。在这一年里，小斯卡蒂的战斗技巧越来越熟练，但从这点来说，她已经可以称得上是一位优秀的战士，尽管与芙蕾雅和她的姐姐——这两位猎人中的精英——相比，她还需要更多战场上的经验。
恩赫莉娅在一年里不断改进那四颗’打火石’，并对其爆炸范围以及能激活的源石进行了测试。至于芙蕾雅，她凭借着调酒师工作上能接触到许多外地游客的优势，与外界建立了较为完善的关系网，并以此将数千颗源石带入了阿戈尔，封存在她的家中。
在‘启示音’响起的当晚，两人便出发，将源石相连着埋入了两座石碑的周围，在地下两米深的位置形成了一圈半径三十米的源石环——根据恩赫莉娅的实验，爆炸会激化五十米半径内的所有源石，质量大于十克的源石则会因内部能量不稳定而起火燃烧——因此，这由成千上百颗源石连接而成的巨环，在被点燃时会形成一条冲天的火柱，将其内部的一切焚烧殆尽。
‘启示音’响起的第二天，与其它猎人的战前会议上，恩赫莉娅与芙蕾雅公开了她们的计划。幸运的是，这个计划并没有遭到任何人的阻拦——猎人们早已厌倦了与祂无尽的战斗，以及那始终屹立不倒、无法摧毁的大门——因此，恩赫莉娅的提案迅速被采纳。其内容也很简单明了，一来深海猎人们没有复杂的武器与能力，二来，他们也不需要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挥剑，砍杀，只要有这些能力，对他们来说就足以应付眼前的危险。
“那么，我再重复一遍计划。”恩赫莉娅的目光扫过会议室里面的猎人，其中还有一些曾多次在她身边战斗过的老面孔，也多了不少稚气未脱的脸庞，其稚嫩让她感到一阵惋惜。
只要这次成功，她暗暗发誓，只要成功，她们就可以摆脱战斗的宿命了。
“计划的前半段与上一次战斗无异，”计划的实行人提高了嗓门，声音坚定且有力，“由两支小队在外围抵抗信徒的袭击，三支小队在牵制住门，余下的对抗海神的小队需要在门开启时埋下这颗打火石。”
说着，恩赫莉娅举起了一颗源石，内部的光芒有如火焰在燃烧。
“海神可能会注意到源石的存在并且对其进行破坏，因此，你们除了埋下源石，还要牵制住海神的行动，让祂没有机会破坏掉源石环。
“打火石设置成功后，各小队有十秒的时间撤离到源石环20米外的距离。撤退完毕后……”
恩赫莉娅看向芙蕾雅，后者对她点了点头。
“我会用这把弩炮轰击打火石，将其引爆。”
人们纷纷将目光投向恩赫莉娅放在桌上的那把外界的武器。庞大却精致的外形、铁镐般奇异的形状无比吸睛，却并不是深海猎人所爱用的武器。
“大家还有什么疑问？”
无人回应。
但当恩赫莉娅扫过会议室里的每张面孔时，她看到的是一双双充满希望与决意的眼睛。
“那么，散会。”恩赫莉娅满意的点了点头。接着，右拳拳心贴于胸口，抬头，闭目，“愿星光保佑我们。”
“愿星光保佑我们。”其他人纷纷作出同样动作，向着房顶外的天空，念出祷词。
“事情结束后，我们去好好喝一杯吧。”
海神的大门周围，营地的最外圈，芙蕾雅找到了正在一座小山丘上眺望这一切的恩赫莉娅。
“好啊…” 恩赫莉娅有些虚弱地笑了笑，看起来有些疲惫。她慢慢弯下腰，右手撑住地面，让自己坐了下来，“结束后，就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
“嗯。”芙蕾雅也在她身边坐下。这一年来，两人都在为那个源石计划所忙碌，但她却注意到，恩赫莉娅的身体明显虚弱了很多，似乎已不单单是劳累所造成的。“莉娅，你的身体，还好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恩赫莉娅故意作出一副不满的样子，“难道芙蕾你觉得，我连一个弩炮都射不准了？”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芙蕾雅面对喜欢的人这样的反应，有些不知所措，“我是但心你，就是，那个……”
‘矿石病’这个词刚要从她嘴边冒出来，却被恩赫莉娅打断了。
“放心吧。”恩赫莉娅冲她眨了眨眼睛，“我没问题的，只是，最近有些累啦，”她的目光从芙蕾雅身上移开，投向远处朦胧的两座塔的身影。脑中的呼唤声越来越响亮，不出意外，下一个日落之时，那两座塔就会变成大门，连通两个世界。“明天，一切就都能结束了。”
芙蕾雅看着恩赫莉娅的双眼，那抹纯正的红自始至终都是她爱着的颜色，发着微光，像一杯玛格丽特般诱人。
日辉渐渐消失在远处，两人头顶的海水呈现出一天里最美的金色。而恩赫莉娅那随海波飘起的银丝，也融进了这片光里。
也许是因为触景生情，也许是害怕第二天就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此刻，芙蕾雅看着眼前的爱人，鼓起了勇气。
“莉娅，我其实，”
她脸红着将身体往她旁边挪了挪，鼻尖嗅到了恩赫莉娅身上花朵似的清香，甜甜的，就像她给恩赫莉娅调酒时，感受到的那股沁人心脾的甜味。
“我……”
“嘘——”恩赫莉娅突然伸出手指，调皮地贴在芙蕾雅的嘴唇上，“有些话，留在事情结束后再说，也不迟哦。”
贴在芙蕾雅嘴唇上的手指，冰冰的，软软的，让她感到一阵恍惚，却也有一阵幸福。
“那么，就这样啦，”眼前人的脸凑近了些，甚至让两人的鼻尖碰到了一起，“我先回去啦，等明天结束后，请你喝我酿的威士忌哦。”
说罢，恩赫莉娅便起身，哼着轻快的歌谣，走向山丘的下方。
芙蕾雅则还未从刚刚的惊讶中缓过神来。她下意识地伸出手，触碰在恩赫莉娅的食指贴过的地方，那里，还留着一抹残香。
“莉娅！”她猛的跳起来，对着远去的背影，大喊出来。
那人转身，稍稍歪头，嘴角上依旧挂着笑容。
“我，”芙蕾雅的大脑一片混乱，此刻她只能凭着本能拼凑出一些句子，“才酿造了一年的威士忌，会好喝吗？”
完了，自己在说什么啊！芙蕾雅的脸在焦躁中变得更加通红，仿佛太阳并没有落进大海，而是落进了她的面颊中。
“是吗——！？”恩赫莉娅对着芙蕾雅大喊着，“那么——！我会让你后悔说出这句话的——！”她像个小姑娘般对芙蕾雅做了个鬼脸，挥了挥手，便转身走下了山丘。
“嗯，”芙蕾雅的眼中不知不觉已噙满了泪水，“我一定会后悔的。”
- 第二天 日落时分 -
人们喜爱日落时的美景，喜爱那清凉的晚风中渐渐沉入地平线的火焰，竭尽全力地为世界留下最后一丝温暖，纵使那温暖终会消逝在寒夜的侵袭中，人们也不会对此感到惋惜——毕竟，清晨依旧会如期到来，温暖的阳光仍会在第二天划破笼罩世界的寒夜，光明，从不会真正离开这个世界。
但对于此刻的阿戈尔人来说，下一场日落，也许并不会如期而至了。那两柱石碑间出现的黑色裂缝，如同给空间赋予了形体，再将其从内部撕开一般，向外散发着阴森的气息——祂，要回来了。而一旦这黑暗重新立足于泰拉世界之上，那么世界将再也看不到下一次日落。为了让光明能依旧存于世上——深海猎人们，正是以这样的心理，战斗了数百年。
石碑的最外圈，是背朝石碑的猎人们警惕着那些想要靠近大门的海神信徒。而小斯卡蒂与芙蕾雅则手持大剑，与其它圈内的猎人一齐，对着那黑暗的裂缝，蓄势待发。
远处，恩赫莉娅手持弩炮，站在防线外不远的山丘上，目光锐利地注视着正在开启的大门。
“别紧张。”芙蕾雅拍了拍小斯卡蒂的肩膀——她的紧绷的身躯在微微发抖——“记住，祂也有弱点，我们已经击退了祂无数次，不需要害怕。”
话虽如此，芙蕾雅盯着空中那不断膨胀的黑色裂隙时，还是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
“呜————”
不知来源为何的声音突然笼罩了阿戈尔，那声音尖锐刺耳，混杂着可怖可恶的词句，不断重复着那单调、却能令任何泰拉世界的生物感到厌恶的节律——那是海神的颂歌，是祂为祂自己谱写的邪恶的赞美诗。与此同时，最外圈防线周围，从城镇里，岩石后，珊瑚礁中，几乎任何能作为藏身处的地方，人群开始涌出。他们皆身着长黑衣，垂下的头巾或是兜帽将大半张脸都覆盖在阴影中。破败的长袍在他们走动时向后飘起，宛若一大片有着生命的黑色潮水，瞬间将猎人们构成的防线围的水泄不通。
“迎接祂的归来，祂忠实的子民，迎接祂的归来！”
前排的信徒一副失心疯癫的模样，将身体扭成奇异的姿态，对其他信徒吼叫着。
“迎接祂的归来！迎接祂的归来！”
声音如同滚雪球一般越来越大，哥伦比亚，叙拉古，阿戈尔……各种不同的语言混杂在一起，向着同一个神明吼叫着，敬拜着，时不时还掺着一些来自宇宙尽头的、被那些古老的外神所使用的难听怪异的语言。
面对如此疯狂的信徒，已有几名初入战场的猎人在惶恐中向后退了几步。
“保持住阵线！”老猎人们大喊着，振奋着，也逼迫着那些已生出退意的猎人们回到前线，“不能让他们接近大门！！”
“哈哈……哈哈哈哈！将他们，变成，祂的祭品！”
一个信徒大笑着冲向了防线，但在他张牙舞爪地接近到面前的猎人前，剑光一闪，那信徒破败的兜帽便裹着一颗圆圆的物体，在地上骨碌着，最终停在他已经失去生命力的余下的身躯旁边。
“祂要祭品！祂要祭品！”
这一举动非但没有起到杀鸡儆猴的效果，反而让那黑色的潮水变得更加狂躁。信徒们跳跃着，大笑着，一股脑的冲向了防线，而猎人们奋力挥舞着大剑，仿佛砍向的并不是有血有肉的敌人，而只是些会动的靶子。
防线周围瞬间被银色的刃光所覆盖。只不过，这还不能被称为战斗——那只是猎人们在收割前来送死的猎物的头颅。
“别分心。”芙蕾雅轻拍了下小斯卡蒂的肩膀——她正扭头看着防线周围不断喷溅的血花。“他们这样是为了让我们能够专心对抗眼前的敌人。”
话音未落，地面开始剧烈震动起来。“小心大门周围！”靠近两座塔的猎人中有人大喊着，“要来了——！”
砰！
两座塔下的地面几乎同时被钻开，让它们成为被与周围的地面隔绝的两座孤岛。黑色、粘稠的液体飞溅了出来；随之而来的，是塔的根部传来的蠕动的声音。小斯卡蒂在这突如其来额震动中重心不稳，索性被身边的芙蕾雅抓住才没有摔倒。
“那就是，大门真正的样子。”芙蕾雅咬了咬牙，“我们要对抗的就是那个东西，准备好了吗？”
小斯卡蒂没有回复，双眼死死盯着那塔下蠕动的诡异物体。
蠕动着的物体从地下窜出——那是两根章鱼爪一般的黑色触手，生满了密密麻麻的吸盘，粗糙的表皮上滴着粘稠的黑色液体——它们分别贴在了两座塔上，紧接着，又一根触手贴在了比前一根更高的位置上，之后，两根，五根，十根…… 黑色的触手将两座塔完全包裹了起来，让其失去原本的形状。
“别愣着！快攻击它们！”芙蕾雅大喊着冲向一座塔，大剑在空中划过一道长弧，一截同她身躯般粗细的章鱼爪应声落地，在地上扭曲着。
其他猎人也冲了上去，对着被厚重的吸盘与触手包裹起来的塔挥舞着手中的利器。
“呼，呼——”小斯卡蒂手中的武器在颤抖着，就像她的身体一般。她的瞳孔紧缩，死死盯住那蠕动在塔上的黑暗，“没什么可怕的，那只是个大章鱼，那只是个大章鱼……”她不断对自己重复着，“那只是个，大一点的章鱼。”
“哈啊！！”斯卡蒂艰难地动起一只脚，迈出第一步。接着，第二步。第三步。她开始提起自己那扎根在地面上的双腿，如同刚学步的小孩，颤抖着，蹒跚着，走向面前的庞然大物。
“斯卡蒂！！”芙蕾雅扭身看到表情痛苦的小斯卡蒂，“打起精神！别被——！”
说话间，一根触手从塔上猛戳下来——它们意识到了猎人们的阻挠，开始了反击。索性，芙蕾雅在被攻击前就看到了地面上极速变大的阴影，在被砸中前，她猛地向后跳跃，躲开那能将岩石砸个粉碎的攻击，紧接着，借着海水的浮力，她在半空中旋转身体，顺势将武器举过头顶。
“喝啊——！”
触手还未从地面上的坑洞中拔出，芙蕾雅的大剑便已直直劈下，剑刃在水流中划出一片真空区，将那一片的海水连同触手一齐劈成了两半。
“别被它们吓住了！”芙蕾雅借落地的冲力翻滚两下，起身想要奔向斯卡蒂。
但是触手们似乎不打算让她这么做。在芙蕾雅欲起身时，两根触手分别从她身体前后一齐砸下。
“芙蕾雅！”目睹这一切的小斯卡蒂大叫着，她看到芙蕾雅的身影瞬间被地面扬起的灰尘遮住。
“不用管我！”烟雾随着芙蕾雅的吼声散去——她此刻正双手举起大剑，架住了触手的夹击，与它们僵持着。“快——！小心大门！”
“芙蕾雅！芙蕾雅！”小斯卡蒂感到一阵恐慌。那在空中肆意挥舞的触手就好像是涌动的黑暗，仿佛下一秒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吞噬她。她想要去帮助芙蕾雅，但面对这黑暗时，自己却显得如此渺小，如此无能为力。
……就好像……面对那座大山，还有那黑暗的山洞一样。
山洞，黑暗。小斯卡蒂的思绪飘回了一年前的那个晚上——尽管在快节奏的战场中，这是个非常不明智的决定。不过万幸，触手们似乎还没注意到如固定靶一般立在原地的她。她开始尽情回忆，回忆着那天的噼啪作响的篝火，带着树叶香气的微风，还有……那片最美的星空。
“当你发现自己迷失在黑暗中时，要记住，总有一片星空在你看不见的地方，照耀着你。”
她抬起头，光芒已经从海平面上消逝，可她知道，不，不仅是知道，她确信，那片黑色的波浪上，有群星在注视着下方战斗的人们，有群星在祝福着战斗的人们。
黑暗，不会吞噬她。
小斯卡蒂长出一口气——对那庞然大物的恐惧已消失了大半。尽管双手还有些颤抖，但她感到自己已经能握紧沉重的大剑——她还能战斗。
就像是为了测试她的决心一般，一根触手注意到了落单的小斯卡蒂，它从吸附着的高塔上脱落，迅猛地砸向小斯卡蒂所站的位置。
冷静，冷静，就像训练时一样。小斯卡蒂目不转睛地盯着砸下来的敌人。它在她瞳孔里的倒影变得越来越大，黑色粘液散发出的腥臭也越来越明显。再近一点，再近一点。年轻的猎人握紧了剑柄，此时，她甚至可以清晰地听到那触手上的吸盘在在不断缩放时的摩擦声。
“就是现在！”斯卡蒂猛地向右后方闪去，同时上身向右扭转，剑刃横举，就好像绷紧的弹簧，而那恶心的敌人则未料到这一举动，在地面上重重砸出一个凹陷。
“给我——去死——！”
深海猎人大吼着挥出蓄力已久的剑刃，从右侧瞬时砍到左侧，快到几乎没有感受到刀刃碰到敌人时的触感。而敌人则随着刀刃运动的轨迹被撕扯开来，从切面喷涌出红色的血液，断成两截。
一秒后，地面只剩下被砍下的一段触手，用尽最后一点生命力挣扎扭动着。
“干得漂亮！”另一边，芙蕾雅解决了同她僵持着的两根触手，跑过来拍了拍小斯卡蒂的肩膀，“但别太得意，这只是个开始。”
“嗯！”小斯卡蒂用力点了点头。
“那么……接下来，祂该出场了……”
环顾这片不大的战场，最外圈的疯狂信徒已有大半倒在了血泊中。剩余的也晋升部分胆大的还在扑向猎人们的防线——防线上的猎人们则举起劳累的臂膀，挥舞着砍钝的剑，脸上、眼睛全都沾满了鲜血，抵抗着那群疯子。
防线内，触手的攻势减缓——它们似乎意识到了自己处于劣势，开始退缩到塔上。有猎人试图悬浮到水中阻拦它们，却被四面八方涌来的触手卷起，如同拍死苍蝇般，杂碎在塔上。
“稳住防线！准备迎击海神！”芙蕾雅喊住几个杀红了眼的猎人，“大门要开了！”
说话间，从裹在塔上的层层触手中刺出几根钩状的细长触手，它们在那裹着吸盘的黑色物体的掩护下飞快地冲向了两座塔间，浮在空间之上的黑色裂缝，在触碰的瞬间，便与它融为了一体。数十根这样的触手瞬间从两座塔的塔身延伸到黑色裂缝里，宛若一张巨大的蛛网。
“呜————”
蛛网开始紧绷，钩着那黑色裂隙的触手开始向两边拉扯。寒意，混杂着刺耳的音律，还有浓重的黑色雾气，在裂隙那小小的开口处拥挤成一团，拼尽全力地想要进入这个世界。
猎人们在裂隙前方，黑暗涌出的位置，聚成一团。紧张的情绪从每个人头顶的发丝一路传到脚下的地面。尽管周围充斥着信徒们疯狂的喊叫，以及门内刺耳可恶的海神颂歌，猎人们之间，却依旧能清晰地听到每个人颤抖的呼吸声。
海面沸腾了起来，浪花像大海的手臂，无助地扑向近在眼前却遥不可及的星群。
裂隙从一条五米长的缝隙，扩大到八米，十米，十五米……而它的宽度则在那密集的蛛网的撕扯下，渐渐从十厘米，延伸到了十米。
透过那不断变大的门窥去，便是宇宙尽头的景象。那里没有光明，连星星的光线也无法到达。有的只是有形体的黑暗，永远跳着扭曲的舞蹈，吹奏着难听无律的长笛，在混沌中将嘶叫声作成歌谣，赞颂着永夜与无序。
而祂，就来自那片黑暗。不，祂即是，那片黑暗——
嗤笑从裂缝中传来，时而尖锐时而低沉。紧接着，一只巨手从黑暗中探出，扒住了门的一侧。
“lä，cf’’’’’’’’’’ayak，vulgtmm！”
信徒们就像那海面一样沸腾了起来，高喊着对祂的祷词，更加疯狂地冲击着已经疲劳不堪的深海猎人们，后者则咬牙举剑抵抗着。
几条触手不知从何处出现，扒在了门的另一侧。那并非是来自塔上的触手，而是从裂隙内部的黑渊中，仅凭“黑暗”构成的，海神的肢体。
黑色的雾气开始大量地溢出，逐渐铺满了猎人们的脚下，更多的则是融进了海水里，让周围的一切蒙上了灰色的阴影。
无比熟悉的阿戈尔，此刻却变得无法辨认。若是初来乍到的人目睹这场景，定会觉得此地并非居住的地方，而是某种邪恶怪物的神殿。
“吾……之……子……民……”
黑暗的低语在所有人的脑海中响起，海神正用那混沌的喉咙发出这个世界的语言。
“吾等，归来，统治……！”
信徒们欢呼了起来，跳跃着，将身体扭成常人几乎无法达到的地步，迎接着他们的神明。
裂隙的中间，隐约有物体在移动。数秒后，一颗巨大的头颅，没有五官，没有形象，如同宇宙尽头一般漆黑，从裂隙中缓缓探出。
黑雾凝聚在那约两米高的头颅上，聚成三道细长的剑刃，再划出一道圆环穿过那三道剑刃——这，即是祂的王冠，用黑暗构成的，海神之冠。
紧接着，海神那壮硕魁梧的男性一般的上半身完全从裂隙里探出，下半身则依旧藏在裂隙中——那才是祂真正的样子，是泰拉世界里未曾见过的混沌与丑恶的集合体，充斥着涌动的黑色粘液以及不断蠕动的肉块。
小斯卡蒂听到一阵怪异的咯咯声，回过神来时，才发现是自己的牙齿在颤抖中上下碰撞着。
再看向芙蕾雅，她明显也在压制着自己的恐惧，紧紧咬着嘴唇，试图不让自己喊出来——那嘴唇边缘，已经可以看到渗出的血液。
“速战速决！！”芙蕾雅大喊了出来，嘴唇上的血液随之飞溅到海水中，“攻击海神！”
如同是为了抵抗内心的恐惧，猎人们皆数将大剑举过头顶，将害怕通过嘴中的呐喊释放出来，“为了阿戈尔——！！”
剑刃们闪着银光，如同那总会划破黑暗的光明，在黑灰色的世界中划出一道银线，直指那漆黑的本源。
海神对这样的场景早已有所准备——几百年来，祂与猎人们的战斗几乎都以这种方式开场——祂身边的门中开始射出黑色的触手，对着猎人们肆意挥舞着。
“我们去牵制他的行动！”芙蕾雅对着身边一位脸上布满伤疤的老猎人喊道，“打火石就交给你们了！”
老猎人点头示意，“掩护好我们！”说罢，带着两人转移到了队伍的侧翼。
“进攻！”芙蕾雅率先跳起来，踩在飞来的触手上，将其作为桥梁，向海神突进。
与此同时，其他猎人也纷纷与海神的肢体缠斗了起来，海神虽从黑暗中伸出大量的触手，但从数量上来讲，还是猎人一方占优。数十秒间，地上便铺满了被砍断的触手脱离海神后融化成的黑色粘液。
“就是这个势头！”芙蕾雅在那根触手上狂奔着，不断躲开其他触手的攻击，直逼海神的身体。
海神发出怒吼，用力抖动芙蕾雅所站的触手，不料却正中对方下怀——芙蕾雅借着那抖动时产生的冲力起跳，在水流中穿出一道白浪，眨眼之间，已到了海神的面前。
“试试这个！！”芙蕾雅怒吼着劈下大剑，直冲海神的眉心。
得手了！
芙蕾雅原本是这么想的。
之见芙蕾雅身边突然出现了巨大的阴影，紧接着，一道白色的水沫从芙蕾雅原本在的位置开始，画出一道完美的直线，通向地面，让石块与沙尘在那里飞溅出来。——海神的拳头击中了空中毫无防备的芙蕾雅。
“芙蕾雅！！”正与一根触手僵持着的小斯卡蒂猛地推开她的敌人，转身奔向芙蕾雅倒下的地方。那里的地面已经被砸出一个坑洞，蛛网般的裂纹散布着，芙蕾雅它中间躺着，嘴角鲜血直流。
“坚持住！”这次，轮到小斯卡蒂帮助芙蕾雅了。她跳进凹陷处，将受到重击的芙蕾雅从地面扶起，“来人啊！这里需要帮忙！”
“咳……！不需要！”芙蕾雅甩开小斯卡蒂的搀扶，擦了擦嘴角的血液，捡起地上的武器，“我不会因为这点伤就倒下。”
她举剑指向海神，对方正因为刚刚的成就张牙舞爪着。
对，就是这样。芙蕾雅用余光瞟到了已潜入裂隙附近的老猎人。他向她打了个手势，源石已经埋藏好。
很好。芙蕾雅点头回应。接下来，就是吸引海神的注意力，同时准备撤离。她这样想着，再次持剑冲到海神前方，“来吧！”
海神沉浸在刚刚的小胜之中，祂似乎已经知道了对付这些恼人的小虫子的方法。更多的触手一齐从黑暗中涌出，有些猎人无力抵抗蜂拥而至的触手，开始被卷起如同垃圾一般被扔到大门里。
接着，在猎人们忙于对抗触手时，海神挥动自己的双拳，如同陨石一般砸向地面。”快躲开！”芙蕾雅大喊着，可还是未能阻止血肉从那双拳砸到的地方飞溅开来，“混帐！！”芙蕾雅真想不顾一切的冲过去，但此刻她必须控制自己的情绪——只有这样，海神才不会注意到埋好的源石。
后退，慢慢后退——就是这样。假意进攻，假意露出破绽，实则后退。转眼间，在最前线的芙蕾雅已经被逼到了，或者说，是在不知不觉中退到了距离源石环不到五米的位置。这段距离，应该可以瞬间跳过。
十几米开外，裂隙的正下方，海神的视野盲区，一颗小小的红色源石半埋在土里，宛若定时炸弹，静静数着海神还能存活的时间。
就是现在。芙蕾雅转动剑柄，向远处的山丘上恍了三下。
山丘上，还未参战的恩赫莉娅收到信号后，单膝跪地，手肘立与膝盖上，撑起弩炮，黑洞洞的炮口冲着裂隙下方的角落，跑管中打火石的红光跳跃着，呼唤着自己的另一半。
“十…”
芙蕾雅环顾四周，猎人们大都退到了源石环外。
“九…”
向左看去，小斯卡蒂也已经在环外五米的位置，尽管还在同一根触手缠斗，不过并无太大危险。
“八…”
芙蕾雅转回头，继续用大剑顶着轮流袭来的触手。
海神的胳膊已经无法碰到他们。猎人们暂且安全了。
环内，地面上布满了一滩又一滩的粘液，虽恶心，却是猎人们的战利品。
每一滩都是被切下来的触手。
就像每一处血红色的地面，都是一个猎人的坟墓……
“…三…”
恩赫莉娅……
“二…”
芙蕾雅用尽全力将一根袭来的触手弹开，猛地向后跳去。
“一…”
靠你了，恩赫莉娅，帮那些牺牲者复仇吧。
“零。”
弩炮口传出一声闷响，从中喷出的红色光点在水中划出一道细细的白线，在众猎人的注视下，穿过无数的触手，透过猎人与敌人间的一个个缝隙，冲向召唤着它的红光。
“结束了。”恩赫莉娅收起弩炮，看着那承载着希望的石头，铺开一条将海神送往地狱的道路。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
海神突然感受到了什么，仰头发出刺耳的吼叫，其声音令不少猎人都难受的捂住耳朵，却令信徒们更加亢奋。
紧接着，祂伸手在空中张牙舞爪地挥舞着，如同那些信徒跳着的疯癫的舞蹈一般。
“祂在，干什么……”恩赫莉娅注视着疯狂的海神，感觉事情变得有些奇怪。
突然，海神挥起右手，手掌在空中挥出一条弧线，像是在拍蚊子一般，重重拍打在地面。
那大手划过的地方，成为了弩炮射出的白线的尽头。
“什么？！”恩赫莉娅死死盯着远处的海神，“那么微小的目标也……？！”
但这并不是全部。海神拍在地上的右手再度扬起，紧紧握住后，再度挥了下去。
巨大的拳头落在地面上，简单一击，就令地面分崩离析，但更令猎人们——尤其是恩赫莉娅与芙蕾雅——绝望的是，那飞扬起来的石沙中，有大块大块的源石，闪着白光，如同空中的流星。
“啊啊啊啊啊啊啊！！！”
海神伸手一把揽过这些源石，将其塞入裂隙中，之后，祂用更刺耳的声音在水中怒号起来，震耳欲聋的巨响甚至让信徒们都难以承受，痛苦地跪坐在地上。
“怎么……回事……！”
芙蕾雅扶着大剑单膝跪地，空出来的手艰难地捂着耳朵，“为什么没有引爆？！”
小斯卡蒂则如同大部分猎人一样，扔下武器，双手捂在耳上，试图抵御那可怕的噪音。一时间，几乎所有人都以某种方式跪着，仿佛在被迫敬拜那可憎的外神。
“叛徒……！亵渎……！”
海神的吼叫中隐约传来这样几个阿戈尔词。“怎么回事？！祂想干什么！”恩赫莉娅顶着那可怖的声音，艰难地向大门移动着。祂被激怒了，恩赫莉娅需要立刻警告猎人们，他们需要撤退。
“……惩罚，惩罚啊啊啊啊啊啊啊！！！”海神的怒吼依旧没有减弱。
惩罚？什么意思？祂到底要干什么？恩赫莉娅的心中满是疑问，但眼下，无论那可恶的家伙要做什么，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恩赫莉娅的疑问很快得到了解答。只见随着海神的怒吼，祂的触手开始升华成为黑雾，在空中盘旋着，聚成一朵不祥的黑云，笼罩在阿戈尔上空。
“情况不对！芙蕾雅！快带大家撤退！”恩赫莉娅的道路被跪倒的疯狂信徒们挡住，而她自己也难以克服噪音的屏障，只能隔着几道人墙，对芙蕾雅无力的大喊。
“快走啊！！！”
声嘶力竭的恩赫莉娅并没有将信息传到芙蕾雅身边，反而让激起了几名信徒的注意，他们从地上爬起，口中喃喃着对海神的赞美词，一点点凑近恩赫莉娅。
恩赫莉娅丢下弩炮，拔出大剑，准备迎战。
“惩罚————！”
海神的吼叫在这清晰的词汇中结束。最后的声音消失的瞬间，那片黑云就如同活了一般，旋转着，将其内部的黑雾化作利刃，射向周围。
三束黑雾射向恩赫莉娅，与此同时，三名信徒也朝她猛扑过来。恩赫莉娅急忙向左侧扑去，以躲过那充满杀气的黑雾。
但她错了。黑雾的目标并不是她。
疯狂的信徒在空中停了下来。黑雾穿透了他们的身躯，一点一点渗进了他们体内。他们脸上露出惊恐无比的表情，在半空中大叫着，挥动着四肢，挣扎着撕扯起自己的衣服，甚至将指甲都陷进了皮肉里。
可挣扎并没有持续多久。
数秒后，他们就像断了线的木偶般，静静地悬浮在刚刚扑起的位置，与被绞刑的死人无异。
“莉娅！”芙蕾雅与小斯卡蒂趁着这个间隙跑了过来，被她叫到的人则刚从地面爬起。“你没事吧！发生什么了？”
“祂拦下了打火石。”恩赫莉娅拍掉了粘在身上的沙子，眼睛紧紧盯着眼前浮在水中的三具 ‘尸体’，“情况不妙，我们现在必须要撤退。”
芙蕾雅不甘心地看了眼海神，咬了咬牙。
“我们走。”
她扭过头，拉起恩赫莉娅与小斯卡蒂的手臂，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计划，失败了……”
突然，手部感到一阵阻碍。芙蕾雅转身看去时，小斯卡蒂怔在原地，如同一块石头般不为所动。
“斯卡蒂，怎么了，快走啊！”
对方的嘴一张一合，似乎要说些什么，却没有任何声音发出。同时，她的另一只手如同摆动的钟表般一卡一卡地抬起，指向芙蕾雅的身后。
“姐，姐……那里……”
芙蕾雅转头看去，只见那三具尸体已经完全变成了黑色。而他们的背后，诡异的黑色触须如同盛开菊花的花瓣，肆意舞动着。
“不好！”芙蕾雅眼疾手快，迅速推开了已经木怔的小斯卡蒂，同时，一具尸体活了过来，大吼着扑向了三人站着的位置。
“给我走开！”芙蕾雅大剑一挥，将那扑来的怪物砍成两截，“快撤退！！”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战场上，被散乱堆积的信徒尸体几乎都变成了黑色的怪物，被海神操控着，成为了祂真正的使徒。它们将猎人们原本的防线彻底打乱。猎人们则被迫分成几个小组，让那邪恶无意识的怪物团团围住。
“姐姐……它们，是什么……”
恩赫莉娅与芙蕾雅背靠在一起，将小斯卡蒂护在中间，后者从似乎还未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尽管手上还持着武器，却只觉得四肢发软，动不起来。
“冷静，斯卡蒂，它们只不过是被控制的信徒，不要害怕，不要害怕。”恩赫莉娅强稳住自己的声音，安慰着她的妹妹，尽管在这样的情况下，她自己也因为那扑面而来的恐惧与压迫感而感到不安。
“嘶——！”一只怪物吼叫跳了起来，尖锐的爪子划向恩赫莉娅的脸。被袭击的一方则迅速举剑迎击，剑刃碰撞到同样坚硬的爪子，发出巨响。
另一只怪物见恩赫莉娅正被第一只缠住，便紧随其后冲了过来，漆黑的脸被一条缝隙撑开，露出里面的尖牙，扑向它的猎物。
“小心！”芙蕾雅这边也被两只怪物突然袭击，无法脱身——这些怪物在那诡异的黑雾的影响下，已经不再是原本脆弱无比的信徒，而是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怪物。“斯卡蒂！去帮她！”
小斯卡蒂已经转向了恩赫莉娅的侧面，大剑颤抖着指向那扑来的怪物。刺出去，刺出去。她这样命令着自己的身体，可后者却如同锈住的机器，怎么也动不起来。
身体在发抖。小斯卡蒂眼看着那怪物的身影在眼中变得越来越大，一只滴着黑色粘液的爪子也向自己抓来。两人间的距离越来越短，她的身体也越来越不听使唤。
“啊——！”
最后一秒，也许是出于本能的保护，她猛地举起大剑，横挡在身前。那怪物的爪子被剑刃弹偏，击打在小斯卡蒂的腰上，而她则在这巨大的冲击力下被击飞，撞在身后的石柱上，鲜血从她嘴中喷涌出来，晶莹的血珠悬浮在海水中，将小斯卡蒂的全身映的一片血红。
她从石柱上缓缓滑落下来，瘫坐在地上。
“斯卡蒂！！”恩赫莉娅猛的发力，推开与她僵持的怪物，可是刚刚击飞小斯卡蒂的怪物已经扑了上来，恩赫莉娅还未回过神时，那尖牙深深已刺入她的肩膀。
“走开！！”恩赫莉娅一把抓住怪物的脑袋，粗暴地撤下它的下巴，然后将那具痛苦挣扎的躯体从肩膀拔出，愤怒地砸向前方涌来的怪物中。
于此同时，和其他深海猎人一样，芙蕾雅正与不断扑来的怪物酣战着。精疲力竭的猎人们面对那已经不能被称之为生物的怪兽，渐渐变得有些招架不住。包围圈开始不断缩小，怪物们从四面八方涌来，可即便如此，猎人们依旧没有丧失斗志，负隅顽抗着。
突然，不远处的包围圈里，一名猎人被发现了破绽。怪物们纷纷扑了上去，将落单的她从人群里拖了出来。她痛苦地喊着救命，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贪婪的怪物撕成碎片。最终，那声音在一片血沫的咕噜声与怪物胜利的吼叫中消逝。
“玛尼！”另一人大喊着那被拖入怪群中猎人的名字，却除了血液喷溅的声音外，再也没有任何响动。“你们这些怪物！我要你们付出代价！”那失去了理智的猎人高喊着逝者的名字，不顾周围人的阻拦冲了进去。怪群中传来几声刀剑碰撞的声音，却在十几秒后就被女人无助的尖叫盖过。
……
透过被血液蒙住的眼睛，小斯卡蒂表情木讷地注视着一切。猎人们临死前挥舞着的剑影，扭曲的不成样子的怪物，陷入苦战的姐姐与芙蕾雅，还有，祂……——有形的黑暗，邪恶的载体。祂就在门中，动动手指，操控着、观赏着这场屠杀。那一刻，小斯卡蒂觉得，世界已经是一片漆黑。希望，胜利，姐姐所说的星空，一切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有那无尽的黑暗，污染大海，吞没世界。
一只怪物发现了已经失去战意的斯卡蒂，它贪婪地舔着舌头，缓缓爬向那待宰的羔羊。
”斯卡蒂！斯卡蒂！“
恍惚中，小斯卡蒂听到有人高喊着她的名字。但是她已经无力回应了。面对那张开的血盆大口，她已经看到了自己的宿命。
她闭上眼睛，等待命运的到来。
唰。她感受到什么物体靠近了自己，感受到了那个物体身上的温度。疼痛，该来了吧。她这样想着，死亡的感觉，自己很快就会知道了吧。
可是身体碰到了软软的东西，很是温暖。
出现幻觉了吗？小斯卡蒂这样想着，缓缓睁开了眼睛，自己，不是已经被撕碎了吗？
眼前出现的，是自己姐姐温柔的面庞。
见她睁开眼睛，即便依旧空洞无神，恩赫莉娅还是高兴地将小斯卡蒂搂在怀中，紧紧抱着。
小斯卡蒂感受到了一股热热的东西，那是……血？她回想起刚才的一切，都怪自己，害姐姐受伤了啊……她不禁流下了几滴眼泪，但由于是在海中，那泪珠刚从眼角冒出，便融进了海水里。
对不起，姐姐，但我，真的没法战斗了……的确，现在的小斯卡蒂，连话都很难说出来，她的意识，已经无法让身体重新动起来了。
那股温暖的感觉开始从她身体周围散去，眼前又变成了一片漆黑。放弃我了吗？斯卡蒂心想着，也难怪吧，这样的自己，终究还是累赘。
可是，下一秒，她却感到背后一阵拉扯感。眼前的黑暗开始下沉，开始远去，她感到自己的身体穿过了一层温度分界线，温暖的海水包围着她，真舒服。
从远处看去时，恩赫莉娅正从背后拖着斯卡蒂，向上游着。下方，黑色的怪物聚在一起，爪子探向空中，却只抓到一团水。
再往上，斯卡蒂感到背后变得更加温暖，又是一层温度分界线啊，她想着，可是为什么？自己在上浮吗？
眼前再次出现了那个熟悉的微笑，熟悉的银发，还有熟悉的，赤红色的眼眸，清亮、不带一丝杂质的红色，如同初升的太阳般，将热量传到小斯卡蒂的心里。
“抱歉，斯卡蒂，我最亲爱的妹妹。”恩赫莉娅用沾血的手捧起斯卡蒂稚嫩的脸庞，“姐姐只能陪你到这里了。往后，你要坚强，要勇敢，要好好地活着……”说到这里，恩赫莉娅哽咽了一下，“记住，总有一片属于你的星空，在你看不见的地方，照耀着你。”
可是小斯卡蒂什么也听不到。她只能用空洞的眼睛，看着恩赫莉娅的嘴巴一张一合。她在说什么？小斯卡蒂问自己，她为什么在哭呢……别哭啊，姐姐……
那双温暖的手离开了小斯卡蒂的脸庞。恩赫莉娅转过身去，银色的长发向后飘着，渐渐被海面下的黑暗吞没。小斯卡蒂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用尽全力挪动胳膊，向下抓去——
海浪卷起，盖住了斯卡蒂的双眼，将她的意识，送入沉睡之中。
……
“她安全了。”芙蕾雅和其他两名深海猎人正在包围圈中与怪物们僵持着，恩赫莉娅从海面游了回来，落到她们身边。
“就剩，我们几个了吗？”她环顾四周，似乎所有的黑色怪物都聚在了这里，“现在往上游的话，还可以活下来。”她看向最后站立的三个人，其中一人是脸上布满伤疤的、埋下打火石的老猎人，“它们似乎只能呆在海神附近，无法上浮。”
“我们的族人都牺牲了，我们又有什么脸苟活着。”老猎人眼神坚定地看着恩赫莉娅，“如果我们在这里退缩，那么就没有人能阻挡那个混蛋了。”他朝后指了指，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海神依旧伸出双手呈托举状——看样子，为了控制如此大量的信徒，祂无暇顾及自身。
芙蕾雅与另一位猎人点头应和。
“那么，我们就再做一次吧。”恩赫莉娅轻松地笑着，“那个计划。”
说着，她摊开右手，里面的有一颗锥形的，黑色半透明晶体。芙蕾雅定睛看去，里面透出悠悠的红色微光。
“这是，打火石？？”
“没错！”恩赫莉娅脸上无比自豪，“我用了一年时间打磨出来的，用它冲击那颗提前埋下的打火石，依旧可以产生爆炸！”她将锥尖指向裂隙下方那微弱的红点，“我们冲出去，引爆它吧。”
“噗哧……”芙蕾雅笑了出来，“这可真不符合你给人的印象啊，莉娅。”她边说边舞动着大剑，击飞一只飞来的怪物。
“诶，是吗……？”恩赫莉娅装作有点矫情的样子，“我给你们留下的是什么印象呢”
“反正绝不是会想出这种计划的印象。”另一名猎人也大笑着，“谁能想到如此疯狂的举动竟然是由恩赫莉娅女士提出的呢？”
“哈，不管怎样，只有这条路可走了！”老猎人活动了下肩膀，提起那砍出缺口的大剑，指向裂隙的下方，“这条老命，我就献给阿戈尔了！”
恩赫莉娅的嘴角扬起，“那么，”
四人纷纷举起了武器。
“我们上吧！”
随着这最后一声号令，四人一齐冲向包围圈的一处。未反应过来的怪物们面对这突然袭击，却失去了之前的凶猛，变得手足无措起来。借着这股势头，芙蕾雅在前，另外两人在两翼，将恩赫莉娅保护在中间，箭头般的阵型迅速在无尽的黑潮中冲出一条道路，直逼海神的身下。
怪物们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纷纷从后面追赶上来。尽管四人的速度很快，但在前方无数怪物的阻挠之下，后方的追来的黑色使徒很快赶上了四人。
“喝呀！”恩赫莉娅一剑抡去，将抓住她披肩的怪物击飞，保龄球般砸向后方，拖住了其他涌上来的怪物。但这样的局势没有维持太久，很快，更多被控制的信徒又追赶了上来。
“呜啊！”左翼的猎人被抓了个破绽，他的脚踝被贴着地面扑来的怪物抓住，摔倒在地。
“提尔！！”老猎人扭身看向同伴被拖走的方向。
“别管我！”名叫提尔的猎人用最后的力量喊道，“去点燃打火石！阻止祂———”
话语在血肉被撕碎的声音中戛然而止。
在最前面开辟道路的芙蕾雅开始有些劳累，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剑刃挥动的力道也逐渐弱了下来。
眼看就要到达大门下方了，就要到达了！
突然，怪物们蜂拥而至，在芙蕾雅面前仿佛堆起了厚厚的墙壁，无数利爪伸出来，无数獠牙朝向冲过来的三人。
“可恶！只能强行突破了吗？！”芙蕾雅咬了咬牙，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体还能否坚持得住。
“不！绕过去！向右急转，绕过他们！”老猎人大喊着，“从祂砸过的地面绕过去！”
“好！”芙蕾雅一个急转，在碰上那堵墙壁之前，从侧面薄弱的位置杀了出去。剑刃一路飞舞着，带起黑色的粘液与怪物翻飞的头颅。
墙壁却也转向右侧，从后方追了上来。
“它们压过来了！”恩赫莉娅朝后瞥了一眼，“甩不掉！怎么办！”
“我来！”老猎人猛将剑刃插在地面，急停住。
“我说过，这条老命，就献给阿戈尔了！”
他背向芙蕾雅与恩赫莉娅奔跑的方向，向天空举起大剑，黑色的风衣在扑面而来的波浪中飞舞着。
“后面的，就交给你们了。”
“很快就到了！”
芙蕾雅的手臂已经因为过度使用而发抖了起来，眼下，她们已经到达了源石环被破坏的一角，怪物们在后面穷追不舍，而前方的放手却十分薄弱。只要再走三十米，就可以到达另一颗打火石所在的地点。
海神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祂放下一只手——半个躯体因此而解放开来，相应的，半熟的怪物突然失去了活力，雕像般立在原地。可芙蕾雅前方的怪物依旧被控制着，凶猛地阻挡着她前进的道路。
“给我滚开！”愤怒的芙蕾雅向前猛地横劈一刀，直接在前方打出一道缺口。
“快，莉娅！有突破口！”她转头大喊着，可身下突然出现巨大的阴影，在她未反应过来时，海神已经猛拍了下去。
“呜啊！”
反应迅速的芙蕾雅手撑起大剑，与海神拍下的手掌僵持着，“莉娅！帮我！”
但恩赫莉娅看着芙蕾雅，摇了摇头，之后迅速从她身边跑过，冲向那刚刚打开的突破口。
“莉娅！等等！为什……！”
芙蕾雅艰难地扭过头时，只看到恩赫莉娅一闪而过的身影。与此同时，一只怪物试图扑倒她，却只扯下了她的衣袖。
哧啦。
芙蕾雅的瞳孔在极度震惊中缩小。她看着恩赫莉娅右臂裸露在外的肌肤，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莉娅！别去！快离开！”
芙蕾雅大喊着，可自己却被海神的手掌紧紧压在原地，动弹不得。
“别走！别！不要啊——！”
芙蕾雅无助地看着飞奔向那源石的恩赫莉娅，跑动时带起的波浪，向后飘飞的银发，以及身体上散落的银灰色粉末——
恩赫莉娅的右臂，几乎已完全被源石所覆盖。
「它们叫打火石……」
「剧烈碰撞会……产生爆炸……」
「如果……周围有其它源石，那么爆炸会激发它们……」
「甚至能在水下点燃。」
……
“不要！不要！不要啊！！莉娅！！！”
芙蕾雅的声音带着她的泪水，穿透那深蓝的海水，穿过层层叠叠的黑色怪物，穿过海神反应过来时想要砸下的另一只手，却未能穿过恩赫莉娅举起的打火石，未能穿过她最后，面朝芙蕾雅时，那“只能这样了”的无奈笑容。
啪。两粒打火石碰撞在一起，发出一声脆响。
一圈黄色的光芒瞬间向外扩散开来，芙蕾雅感到海神松开了手臂，自己则被那随之而来的气浪吹飞，重重摔在地上。待她抬起头，拄着自己的大剑站起来时，自己碰巧处在源石环断裂的位置，但左右两侧，都是冲天的火焰。被汽化的海水混杂着黑色怪物烧焦的味道，无比刺鼻——源石环未被破坏的部分形成了一个C形的环，将一切内部未来得及逃跑的生命都至于烈焰的炙烤之中。
海神哭嚎着，发出痛苦的哀鸣，半个身子已被烧着，祂扭动着，在完全被烧尽之前，躲回了裂隙之中。
此刻，世界安静了下来，只剩下芙蕾雅的呼吸，与噼啪作响的火焰，就像一年前夜晚的那丛篝火一样。
芙蕾雅跪坐在地，呆呆地看着眼前，在水中燃烧的世界。
“莉娅……”
咔嗒。咔嗒。似乎是在回应她的呼唤，芙蕾雅的前方，传来碎石被踩踏的声音。
“莉娅！”她仿佛抓到了最后一根稻草，兴奋地站起来，意图往前走去，却被那灼热的海流逼的后退了两步，“莉娅！莉娅！你还活着吗！莉娅——！”
沸腾的海水中出现了一个发光的人影，如此闪耀，如同天使带着圣光来到人间。
“莉娅！太好了！你还活着！”芙蕾雅的眼泪一下全涌了出来，“你没事好！你没事就……”
话卡在了芙蕾雅的喉咙里。她看着丛一片火海中走出的恩赫莉娅，脸上表情混杂在一起，有愤怒，悲伤，不解，还有……
绝望。
恩赫莉娅的身上，冒着火光。
她的衣服还有部分未被烧尽，而烧尽的部分则裸露出大量被源石覆盖的皮肤。此刻的恩赫莉娅，整个人都身处火焰之中，站在原地，站在芙蕾雅对面。
“莉娅……”芙蕾雅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为什么……怎么会这样……这不是真的，快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抱歉呢……”燃烧中的恩赫莉娅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真对不起……让你看到我这个样子……”
她挠了挠头，银发在火焰中变成了金色，此刻，她的语气轻快到仿佛身体并没有燃烧，仿佛眼下所发生的一切，不过单纯的是少女不小心被喜欢的人看到了自己的失态。
芙蕾雅眼睛红红的，向恩赫莉娅伸出手，却在那明亮火焰烧灼下，停在了半空中。
“为什么要这样……”
她低着头，不敢去看自己喜欢的人变成这副模样。
“没办法啦……”恩赫莉娅看着自己的胸口，一块小小的源石如同宝石般嵌在里面，向四周扩散出几条黑灰色的纹路——那大概是她身上唯一一颗没有达到燃烧质量的石头。“我的病很严重，很快就会扩散到全身，刺破我的心脏了……”她叹了口气，却依然保持着微笑，“所以，即便今天我没有这样，也不会多活太久的。”
芙蕾雅微微抬起头，撞上恩赫莉娅温柔的眼神。
“谢谢你，芙蕾。有你和斯卡蒂陪着，这辈子，我过的很幸福。”
“莉娅……别……”芙蕾雅已经不知到该如何回答了。
“斯卡蒂就拜托给你了，好吗？”恩赫莉娅想要握住芙蕾雅的手，但想到自己身上的火焰，还是缩了回去。“我希望你们两个，能够好好活下去，答应我，好吗。”
芙蕾雅看着对方的眼睛，用力点了点头。
“谢谢你，这样，我就放心了啊……”
恩赫莉娅长出一口气，有种放下担子的感觉。
“莉娅，我……”芙蕾雅想到那天日落时未说出口的话，结结巴巴的，不知该如何开口。
“对了！”恩赫莉娅突然向芙蕾雅走近了一步，“这样可能有些任性，但，可以抱抱我吗？”
“啊……”
芙蕾雅看着离自己近在咫尺的恩赫莉娅，透过那烧焦的气息，她依旧能闻到她身上那甜甜的香味——从遇见她的第一天起，这股甜味就刻在了她的灵魂之上。
“开玩笑啦……”恩赫莉娅见芙蕾雅犹豫起来，便向后退了一步，“毕竟，我这样，是会——”
话音未落，恩赫莉娅已经被芙蕾雅紧紧搂在怀里。
芙蕾雅强忍住那火焰带来的灼烧感，将自己的爱人抱住，感受着她的一呼一吸，感受着她胸口的起伏，感受着两个人的心跳正以相同的频率，呼喊着对方的名字。
“你真是……”恩赫莉娅无奈的笑了笑，将额头贴在芙蕾雅肩膀上，眼角溢出的泪水化成水汽，飘入到海中。
“我爱你……莉娅！我爱你！”芙蕾雅终于将那未说出口的话语喊了出来。
“嘻嘻……”恩赫莉娅轻轻闭上眼睛，感受着芙蕾雅身体的温暖。
芙蕾雅感觉到自己拥抱的人越来越轻，不自觉地抱的更紧。仿佛这样，她所爱的人便不会离去。
“我爱你……”
“傻瓜，我也爱……”
手臂间愈发空荡。芙蕾雅更加用力地抱去，最终，却碰到了自己的身体。
火星，仿佛金色的碎片，飘啊飘啊，飘向海面，飘向星空的彼岸。
而那灿烂纷飞的火星中，只有一颗小小的、银灰色的光点，没有跟着它的同伴们远去，而是乘着温暖的水流，安详地落到了芙蕾雅的臂弯里。
…………
“那之后，我在不远处的小岛上找到了昏迷的小斯卡蒂，我们一起在小岛上呆了三天，她在醒来后，也整整哭了三天三夜。
“三天后，我们来到了汐斯塔。为了能生存下去，我加入了赏金猎人，赚了些钱。斯卡蒂从那时起便跟着我，学习深海猎人的战斗技巧。
“过了五年吧，她已经变成了比曾经的我还要优秀的战士，整个虎鲸族中，或许也再难找到与她旗鼓相当的对手……如果虎鲸族还存在的话。
“而我，因为身体缘故，退出了赏金猎人，来到这里，成为了一名调酒师。我本想留斯卡蒂一起过上安稳的生活，可她却依旧没有走出十三年前的事情。她总觉得莉娅的死是她的错，是她将厄运带给了她姐姐，也带给了整个虎鲸族。我拗不过她，只能看着她孤身一人地继续着她的战斗，变成如今这副样子。
“就这样，过去十三年了……这十三年里，我一直把它带在身边。”
芙蕾雅缓缓抚摸着那块源石，“这是莉娅她，唯一留下的东西了……”
她感到心里一阵刺痛，眼里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却始终没有流出来——也许是这几天里，她哭的有点太多了。或者，十三年里，她也许已经习惯了这段回忆带来的痛苦，已经习惯了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梦到的，在她的怀抱中消逝的莉娅。
芙蕾雅轻轻抹了抹眼角，叹了口气。或许自己，真的已经习惯了。
但一旁，听故事的人却用手使劲揉着哭红了的双眼。即便是这样，那泪珠也浸湿了她的手套，啪嗒啪嗒地从指缝中落下来。
西斜的最后一抹日光将两人的影子拉的很长。
“对不起，芙蕾雅，”格拉尼在抽泣的间隙一顿一顿地吐着沙哑的句子，“我真的很抱歉，我不知道你，还有斯卡蒂，你们有着，这样的过去……”
芙蕾雅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她将手搭在那哭泣的小骑警的肩膀上，拍了拍。
“该道歉的是我们，我们并不想将你牵扯到这场战斗中来的。”
哭泣声依旧没有减弱。
芙蕾雅没有想到，这个故事会如此打动这位小骑警。她感到有些手足无措，就像十三年前的那个夜晚，她面对泣不成声的小斯卡蒂时一样。
“答应我，不要重蹈覆辙，带她回来，好吗？”
故事的叙述者一时不知道如何安慰她的听众，只得拍着对方的肩膀，告诉她，还有希望。
“是的，你们，还有希望。”
空中那颗火球的最后一点轮廓消失在了海平面的远处。那橘红色的海在两人看来，就好像是那座被烧毁的海中城市。
“芙蕾雅，跟我们一起去吧。”
芙蕾雅转过头，看到格拉尼握着她的手，她那被泪水浸透的手套还有些湿湿的。
“我们一起去阿戈尔，击败海神，带斯卡蒂回来，”即便在大哭之后，从格拉尼眼中依旧能看到她永不放弃的决意，“以及，为恩赫莉娅报仇。”
最后一句让芙蕾雅黯淡无光的眼睛中闪烁了一丝生气，却也只有一瞬。
她没有回应，只是将手移到领口，然后从上往下，一颗一颗，仔细且缓慢地解着自己的衣扣。
往下解开三颗后，芙蕾雅把衣领向右拉去，露出那原本是皮肤的位置上，长满了的黑灰色晶体。
“它们刺穿了我的右肺。我已经没法回到海洋里了。”
格拉尼的双眼在惊恐中睁大。她的视线死死钉在了那片源石上，无法移开。
“没什么大不了的，”芙蕾雅的语气似乎很轻松，“我将那块石头贴身戴了十三年，染上这病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她将衣服拉了回去，重新将扣子扣好。“莉娅，我很快就会去见你了……”
远处，随着咔嚓作响的齿轮咬合声，回港的渡轮开始放下它的舷梯——日落了，该出发了。
“那么，斯卡蒂就交给你了。”芙蕾雅站起身，随手拍了拍腿上沾满的沙石，“你们，一定要活着回来啊。”
“不行。”
这话让芙蕾雅满面疑惑地转回头。
“你应该放下那块石头了。”小骑警虽站在足足高她一头的虎鲸面前，却表露出丝毫不弱于对方的气势。“恩赫莉娅牺牲自己并不只是想让斯卡蒂活下去，”她一把拉住芙蕾雅的胳膊，“她也希望你能活下去啊！”
格拉尼感到一阵愤怒，斯卡蒂也好，芙蕾雅也好，为什么虎鲸族的人都这么急着去送死？她，她们，失去的已经够多了，为什么却还要将那些逝者为她们争取到的生机白白糟蹋掉？
“我……”
“仔细想想你的莉娅对你说过的话！”格拉尼并没有让芙蕾雅有任何反驳的机会，“你觉得，她看到你这副样子会怎么想？！”
她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着，眼睛上布满了红红的血丝，眼眶周围在之前双手的粗暴蹂躏下红肿着，嗓子也沙哑无比，这些让她整个人都显得狼狈不堪。可即便是这样，她抓着芙蕾雅的手依旧紧紧地握着，而她的眼神也未有过一丝颤抖。
在呼啸起来的海风中，芙蕾雅低下了头，咬着嘴唇，在风声的遮盖下，挤出了那句话。
「我希望你们两个，能够好好活下去。」
阳光的逝去让海风变得狂躁起来，让原本柔和的它变得如同刀片般刺人。那狂风割划着芙蕾雅的脸庞、手臂、以及一切裸露在外的肌肤，让她再一次想到了，被在怀中逝去的她所烧灼时的痛感。
十几年来，她不断提醒着自己那逝去的痛苦，不断回忆着那充斥着绝望的一幕。将这份苦痛深深刻在自己脑海之时，却任由悲伤冲淡了她们的约定。
她们的，名为「活下去」的约定。
意识回到现实之时，芙蕾雅的左臂已然僵硬地跨在两人之间，如同一座横跨海峡的桥梁。
可那源石依旧被她紧攥在左手手心里，似乎那最后一丝残存的执念还在顽固抵抗——她终究还是舍不下，爱人在世上存留的最后一块碎片。
小骑警似乎读懂了芙蕾雅的心思。她将手伸到芙蕾雅左手下，向她递去一抹浅笑。
“就让我帮你去故乡埋葬她吧。”
芙蕾雅低下头，垂下的头发再次遮住了双眼。随后，她的脑袋上下动了动。
泪腺与双手一齐被打开，将里面的珍宝一股脑倒了出来，落在激荡的海浪里，落在坚硬的岩石上，落在柔软的草尖，也落在了另一人温暖的手心。
透过遮在眼前的发梢，芙蕾雅眼里的蓝色海洋映出了一个浮在空中的虚幻的身影，只见她小心翼翼地伸出双手，护着那落向骑警手心的源石，然后，转向芙蕾雅，脸上的笑容让她感到熟悉却陌生。
周围的一切突然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她温柔的声音回荡在芙蕾雅的耳中——
“谢谢你，芙蕾，
“……你做了正确的决定呢。”
“不，莉娅，是你帮我做了正确的决定。”
芙蕾雅抬起头时，那虚影已经消失，留下小骑警郑重地将那颗源石收进衣兜里。
渡轮开始鸣笛，要起航了。
小骑警向芙蕾雅点头示意。“后面的就交给我吧。”
“嗯。”芙蕾雅也点了点头，用力在刺痛的海风中挤出一个笑容。
“拜托你了。”
她顿了顿，紧接着，将右手放在心口，微微抬头，对着乌云密布的天空，“愿星光保佑你。”
格拉尼道了句谢，便转身走向码头，蓝毒已经将物资运到了船上，等候多时了。
芙蕾雅长出一口气，坐回了悬崖边，任凭那呼啸的风迎面吹干了脸颊的泪痕，又将新的泪痕吹到了眼睛两侧。
“莉娅，我们一定……会好好活下去的。”
间章 亡魂，幸存者，恩赫莉娅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