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不问过去

海风慵懒地吹拂着紧靠着它城市。一个月前的狂欢不止带走了整个城市的活力,也让那曾在电子音乐中激荡的海洋在盛大的活动后感到疲倦。如今,街道上不分昼夜喧嚣的男男女女都已经回到了他们原有的生活轨迹中,而他们所留下的印记——彻夜闪烁的霓虹灯,躁动的演出舞台,以及酒精熏陶出的空气,也在懒散的海风中缓缓散去。就如那暂时冷却下来的火山,黑曜石音乐节后,海滨城市汐斯塔又变回了那个平凡普通的临海城市,在寂静的休憩中等待着下一次的狂欢——尽管在蠢蠢欲动的熔浆中,城市不知还等不等得到下一次狂欢——但生活还得继续,此刻的城市依旧活着。

已到了淡季的凌晨两点。大部分商家都早早关门,只有几个接待晚归渔船的小酒吧还期待着从口渴的渔夫手中赚上些许小钱——“月光号帆船”酒吧餐厅亦是如此。尽管对于这所已有近七百年历史,在这座城市得名为汐斯塔之前就存在于此的酒吧来说,晚归渔夫的那点钱与其白天高额的营业额相比就如一根牛毛般不足挂齿。但这全城最大的酒吧依旧开到深夜——无论淡旺季。久而久之,这由百年前退役的帆船改造而成的酒吧也成了当地的地标。

“欢迎光临!”这个平静到有些无聊的夜晚,半空的酒吧里,散落在角落里无声的过客、桌子上摆放的廉价啤酒、以及昏暗灯光构成的慵懒的沉寂被酒保一声欢快的吆喝所扰乱——身材高挑、充满活力的酒保能在任何时候保持元气满满,尽管此时她活泼的态度并不适合店里的气氛。

一些未醉倒的酒客循声看去,身着黑衣的客人从门口无灯的阴影中出现,昏暗的吧台灯光照出了她精致的面容,红宝石般的双眸,还有那在末端松松扎起的一头银发——即便在无光掉的夜晚,那头银发也好似闪着星光般引人注目。好事者略带嘲弄的向这位旅客吹起了口哨,但在看到她身后形状怪异的大剑时,那口哨声也就如泄了气的气球般瘪了下去。

旅客并不理睬那些好事之徒,径直走到吧台前,拉出一张凳子,在酒保面前坐下。

“一杯威士忌,加冰。”

“哪种品牌的?”

“……明知故问。”客人的语气里满是不屑。

“啊啦,别这样嘛,”对方笑着从吧台的最角落里拿出一瓶酒,轻轻吹去瓶盖上面的灰尘。

“你难得回来一次,人家想跟你多说说话啦。”声音轻浮的酒保将酒瓶放在客人面前,却没有转身拿威士忌杯,而是突然手肘撑在桌面上弯腰前倾,脸在距客人鼻尖十厘米处停了下来。

“你,想人家了嘛,斯卡蒂小姐?”

“嘁。”深海猎人冷冷的看了她一眼,随即伸手摁着酒保的脸猛的一推,对方没料到这一举动,向后打了个趔趄。

“讨厌,干嘛这么凶啦。”酒保装作眼泪汪汪的看着斯卡蒂。

“芙蕾雅女士,请你不要再玩了。”

“什么嘛……冷酷的家伙。”被称作芙蕾雅的酒保嘟着嘴,一脸不快的拿出了雕刻着奇异花纹的水晶杯。在吧台吊顶的暖光灯下,杯子折射出的光彩不亚于斯卡蒂脑后披散的银河。

“所以,冰块想要什么形状的?”酒保带上白手套后,漫不经心地将脸侧垂下的一缕褐色头发捋到耳后,接着从冰柜里拿出近乎透明的老冰块——其大小刚好够单手舒适的托着。“总是要圆形的也未免太无聊了吧,我给你搞点新花样。”

酒客身子侧向一边,手肘压桌,右手托着右脸,眼神慵懒的看着酒保,“你随意。”

“嘿嘿,那就让你开开眼界!”酒保咧嘴一笑。只见她左手平托冰块,右手于腰间取下把银质小刀,对着冰块一角凿去。霎时间,一朵冰花在撞击点盛开,紧接着,花瓣四散飞去,擦着酒保的脸颊,抑或是映着酒客的双眸,如初雪般在温暖的顶灯下折射出晶莹的微光。

雕刻者目不转睛的盯着手中的艺术品,尽管知道这件作品不会在烈酒中存活超过一刻钟。小刀在冰块上游走,一敲,一刺,一削。不到一分钟后,冰花停止了开放,雕刻者带着自信的笑容将自己的作品呈现在客人面前。

托在白色手套上是一只虎鲸,安闲地趴在卷起的海浪中。

“哦?还不错。”酒客的眼睛亮了一下。

“哼哼,那必须的。”酒保的鼻子翘得很高,“我可是汐斯塔首屈一指的冰雕师。”

“所以能麻烦汐斯塔最好的冰雕师把我的酒端上来吗。”

“诶呀~这么心急干什么啦,再多夸夸人家嘛——” 芙蕾雅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甚至摆出一副搔首弄姿的动作。

可惜,它换来的只有赏金猎人鄙夷的眼神。

“好啦好啦这就给你端上来。”

说罢,酒保将冰块置于杯中,空搅,冰块的温度使得雾气在杯中弥漫开来。紧接着,威士忌的瓶盖被扭开——浓烈的酒香瞬间在酒吧里弥漫开来,引得一些醉客冲那香气的来源直咂舌——持酒瓶者得意的笑笑,毕竟这可是店里最好的威士忌。她将威士忌倒入杯中刚过一半,便又开始搅动,让老冰块冒出的雾气被酒充分吸收。冰雕的小虎鲸在杯中宛若醉晕般旋转着找不着北。搅拌约一分半钟后,再次倒入威士忌使得酒与冰达到1:1的比例。

“下面是最后一步。”调酒师转身拿起装有冰水的容器。

“不用加水了。”酒客摆摆手,“这样就可以。”

“哦?”吧台后的人惊讶的看着眼前的客人。“怎么,这次想玩烈的了?”

“有问题吗?”

“没有没有,”这位兼职调酒的汐斯塔第一冰雕师将自己的作品放在等待已久的客人面前,“请慢用。”

斯卡蒂举起水晶杯,拿在手里转着看了看,杯壁与冰块将她的那对赤红的双眸折射出千百对,乍一看还有些可怖。

一口下去,酒面下降了一半。

酒客轻笑,微微颔首。

“怎么样?”芙蕾雅走出吧台,坐在斯卡蒂旁边,“我的手艺进步了吧?”

“没退步。”冷漠的赏金猎人难得一见的对人微笑道,“还是记忆中的味道。”

“那是当然……毕竟,这么好的酒,世界上再也找不到第二瓶了。”调酒师轻拂酒瓶瓶身,瓶身上那层薄灰下,一颗小小的虎鲸图案若隐若现。

看着沉默的斯卡蒂,调酒师的眼角微垂了下去。

“那段过去,也该放下了吧。”

对方无言,只是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那么,说正事吧。”

赏金猎人脸上的微笑褪去,不知是为了岔开话题还是酒意已尽,上一秒还在微笑着与老朋友打趣的酒客立马变回了那个冷漠的斯卡蒂。

“是为了’那件事’吧,”芙蕾雅瞄了眼斯卡蒂背后的大剑,无奈的耸耸肩,“毕竟你连它都背着。”

斯卡蒂点了点头。“你听到了吧,跟十三年前一模一样。”

另一人没有回应。她长叹一口气,抬头望向天花板。

“所以呢,你打算怎么办?”芙蕾雅侧过头看着斯卡蒂,“我们的族群已经没了。但运气好的话,其他散落世界各地的’猎人’或许还能被召集起来,但胜算……”

“不用。”斯卡蒂打断了哀叹中的芙蕾雅,“不用召集任何人。”

“哈?”听到这话的对方猛扑到斯卡蒂身前,“一杯威士忌就把你喝晕?”

赏金猎人猛的推开那离自己太近的人,血红的视线直射进对方眼中海洋般的蓝色里。

“我认真的。这次,没人会再因我受伤了。”

芙蕾雅默然注视着赏金猎人眼中的红光,低声说道:“这么多年,你还是没有原谅自己啊……”

“……”

“你知道,那不是你的错,如果你姐姐——”

“够了。”被戳到痛处的斯卡蒂粗暴的打断了芙蕾雅。“我来不是找你说这些的。”

芙蕾雅愣了一下,看到对方绷紧的脸,便也放弃了劝阻。她起身越过吧台,从桌子内侧拿出一瓶全新的伏特加,开瓶,使劲灌了一口。

“说吧,我看看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斯卡蒂沉默了一下,像是在组织语言。数秒后,她开口,一字一顿的说道,

“十三年前那个计划,我想再试一次。”

“……你疯了。”芙蕾雅将剩下的酒一股脑倒入嘴中,“先不说这个漏洞百出的计划,你,单挑海神?有胜算吗?”

疯了?或许吧。斯卡蒂暗自思忖着,毕竟,十三年前那场战斗里,仅仅是看到那不可名状之恶就让自己失去了战意。虽然同那时相比,现在的自己经历了更多不可思议的战斗,无论从技巧还是经验上都成长了不少,但面对那种未知的恐惧时……

赏金猎人摇了摇头。

“看吧,连你自己都没把握。”酒劲上头的芙蕾雅拍了拍斯卡蒂的肩膀,“依我看,趁着现在那个声音还不清晰,我们多召集点人,这样在大门开启时或许还可以一战。”

“不,不需要赢。”

“哈?”芙蕾雅不解的看着斯卡蒂,“我真是越来越没法理解你了。”

“只要能打开一个突破口,让我接近祂的身边,”斯卡蒂取下背上的大剑,放在身前抚摸着剑身,“我就可以从那里刺入祂的内核,在那里直接引爆 ‘打火石’。”

芙蕾雅满脸阴郁的看着斯卡蒂。

“你那边还有吧,那些打火石,十三年前的。”

被提问的一方咬了咬嘴唇,低下头,没有回复。

“这种时候就不用掩饰了。”赏金猎人看透了眼前这位酒保的想法,将自己的大剑递到她面前,“把它们埋入这把剑中,你应该做的到吧。”

剑刃一转,芙蕾雅从它的反光中看到了自己红红的眼眶。

“你这样……会死的。”一度活泼的酒保的声音此刻哽咽了起来,“再等等不行吗,我可以动用我所有的资源,怎么说也凑的够四五十人,这样……”她几乎在央求着斯卡蒂,“你姐姐把你托付给了我,我怎么可能眼睁睁的看着你……”

“你已经做得够多了。”

斯卡蒂拍了拍芙蕾雅的肩膀。“十三年了…”她的目光越过眼前人红红的眼眶,投向更远处幽寂深海里沉默的城市,“那里,埋葬着我原本所在乎的一切。我很害怕,害怕厄运会再次夺走我重要的人,所以我才会选择逃离……”

“斯卡蒂…”芙蕾雅抓住她的手臂,“可是你还有我啊,还有曾经的猎人们,还有那个你说过蛮有趣的罗德岛,我们都会帮你的啊!”

冷漠的赏金猎人再次笑了出来——这大概是她十多年来露出笑容最多的一天了。“我不希望我珍视的人因我而受伤。”她握住对方纤细的手,赤色的双目有些迷离,不知是因为伤感还是为了平复眼前人失落的心绪。“所以这一次,为了我重要的人们,就让我自己去了结那些灾祸吧。”

不知为何,说到“重要的人”时,赏金猎人脑海中的画面定格在了一只矮个子小库兰塔身上。她的眼睛真好看。斯卡蒂这么想着,记忆中,在滴水村初见她时,她就觉得她紫色的眼睛像在无月的黑夜中流动的银河——也许这也是为何她会在一开始对她毫不理睬,甚至兵刃相向——她不想让那片银河被自己招致的灾祸所玷污,就像曾经自己周围的人的下场一样。

但她还是离自己越来越近。斯卡蒂苦笑了一下,可能这就是库兰塔吧,不论自己跑到天涯海角,再远的距离她都能追上来。回忆间,她的手被芙蕾雅紧紧握着,不时还有些温暖的液体缓缓滴落到自己的指尖。这种温暖让她想起了在滴水村拿到骑士的宝藏之后——那时,奄奄一息的格拉尼被抱起,脑袋枕在她的臂弯中,呼吸带动着她身体慢慢的起伏,也带动着她那对软软的耳朵和灰发拨撩着她的臂弯。可以的话,还真想摸一把呢。

芙蕾雅轻微的啜泣声将赏金猎人从回忆拽回了现实。

“别哭了,不会有问题的。”斯卡蒂用空出来的一只手拍了拍芙蕾雅的脑袋,“作为我的前辈,你这副样子要是让姐姐看到,可会被嘲笑的。”

对方缓缓松开了赏金猎人的手,身体却还在因为啜泣而微微颤抖着。

“那就交给你了。”斯卡蒂起身将大剑在吧台旁立好,“明天中午我来取,可以吧。”

被委托的那一方看着地板,脑袋轻轻垂直摆动了下。

“谢谢你,芙蕾雅。”

赏金猎人转身正要离去,背后却传来椅子挪动的声音,紧接着,有人拽住了她的衣角。

“……你,会活着回来吧……”

猎人没有回头,沉默半晌后,对着她的前辈用细小的声音回答道:

“嗯,会的。”

说罢,便从她手中挣脱自己的衣角,背影离开了吧台吊顶投下的光晕,融进门口的黑暗之中。

芙蕾雅跪坐在地,身体痛苦地向前弯曲着,决堤的眼泪和散开的褐发一起打落在地上,宛若一道棕色的瀑布。

在身体的倾斜下,一枚拴在银链上的石头从衣领中滑出。泪水透过这块灰黑色、未经任何打磨处理过的石头时,被折射出奇异的辉光。

石头的主人透过模糊的泪水看到了它,伸手将其捧在掌心——将这块散发着不详气息的、被诅咒的、带着不治之症的石头,如珍宝般捧在了掌心。涌出的泪水在表面张力的作用下,顺着眼角滑到脸颊,在那里聚集起来,最终被重力切断了与身体的连接,在空中旋转着,掉落着,好似一只刚出生的、晶莹剔透的生命,好奇地打量着四周的一切,在身体里映着橘黄的灯光,映着趴在桌上酣睡的醉客,映着它的主人眼中暗淡的海洋,还有她嘴里呢喃着的话语。

啪。晶莹的生命还未看尽世界,便在黑色的晶体上撞了个粉碎,小小的声音在空气中激起了一圈涟漪,却被芙蕾雅的声音所掩盖。

“帮帮我吧……”她对着那块源石低语着,“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了……帮帮我吧,恩赫莉娅……”

赏金猎人沿着海岸线踱着步子,再走数百米就能到达一个小码头,她已经从那里租了一艘小船,以便自己划着它往返于在不远处小岛的居所与汐斯塔之间——尽管她会游泳,换句话说,作为虎鲸族,在水中长途跋涉十几公里都不是难事。只不过,她想在面对海中那未知的恐惧前,多花时间享受享受岸上干燥的空气。

海风摩擦着她在那杯威士忌的作用下泛红的双颊,给身体带来了些许凉意。猎人在略有粗糙的沙滩上停下脚步,抬头望天——尽管有些云雾,但在这没有过于夺目的月光的夜晚,还是能看得到银河的一抹尾巴,紫纱般若隐若现。

“真美呢……”猎人兀自感慨着,便要伸手去口袋里摸那件乐器——这个充满星光的夜晚让她想起了那首歌谣。可手伸了一半就停了下来。“对啊,已经留给她了。”

无奈,猎人只得放弃之前的想法,伫立在沙滩上,静静看着夜空。恍惚间,思绪飘回了前一天晚上,那天的星空有些稀疏,但听着她歌谣的小库兰塔眼中却依然闪着媲美群星的光芒。

她们好像还约定过,要教她深海的歌谣,带她看海上的星空。

“抱歉,小家伙。”猎人扭身继续走向码头,几缕海风抚摸了她的脸庞,从她眼角轻轻拾取几颗水珠,慢慢放到沙滩上。

“就让那颗海螺,代我陪你去看星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