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心的葬礼盛大无比。

这大概是阿消第一次参加规模这么大的葬礼,之前一次最为接近的是龙门消防局局长在任上去世,她被安排和诸位同仁一起出席,那次只是在葬礼前日稍作致意,并没有参与葬礼当天的仪式。

以至于今日,饶是诗怀雅事先有接到消息,并且还给消说了一下。这样的前提下,消也没有想到是这样的规模,不过她在雪境经历的没想到的事实在是有点太多了,这一项也不至于在心中掀起太大波澜。

承蒙银灰的安排,她被塞进了崖心的同窗那一堆家伙里,这一波人不和龙门的人们站在一起,位置也并不靠后,阿消站在这些人的最前面。她身前是和银灰家族比较亲近的雪境官员,事实证明崖心估计辗转多个学校进行学习,因为在等待的时候,待客厅喧嚣又吵闹,这波人就安安静静坐在一起,几乎一个字都没说,看上去他们都不认识。

而现在,在寂静的停灵室,雪境冗长的葬礼流程被时间推动向前滚动,阿消身边的寂静向人群边缘推进。她在这样的寂静中穿过前面一层薄薄的人墙,可以看到站在棺木旁边的银灰和初雪。

阿消听到一个低沉的男声诉说崖心的功绩:是摒弃了阿消熟知的那一部分,似乎没有存在在罗德岛过的崖心。对于雪境而言,战争时期她战功卓越,战争结束之后她同姐姐初雪一起致力于基础教育的建设,在这冗长又低沉的叙述之前,阿消对此的知晓仅来自于报纸上的一张照片,大概是崖心带着黑板和初雪一起作为流动学校努力的场景。在这样触碰着昔日好友经历的绵长岁月之时,阿消的目光同样在穿过雪境官员高大的身躯,触碰银灰的脸庞。

如果银灰此刻的表情可以完全表现他的悲伤——他此时此刻理应是悲伤的。那么从自己踏进雪域的那一刻开始,他大概就再也没有开心过。

太阳照耀的正午是这样,日暮西沉的傍晚是这样,拥有柔和月光的的深夜也是这样。

 

崖心葬礼的前一日,阿消度过了繁忙的一个下午。

见到银灰不足三分钟,在重重目光的迫视之下,她被初雪带去看崖心的遗容的时候,手里还捏着自己的三明治。途中她不得不承认银灰过于了解她了——吃不来雪境的东西就是吃不来雪境的东西!承蒙角峰大哥的照顾,阿消在罗德岛时有幸把雪境特色食物吃了个遍,当年的起码八九分感动她表示唯一能够接受的只有榛子蛋糕,估计还是因为全世界榛子蛋糕都一个味道。连诗怀雅都不知道,这次消不仅去买了向日葵,还顺手买了五份杂粮面包扔在行李箱里。

阿消到达那个有着巨大穹顶的建筑时,崖心正躺在巨大的玻璃棺里,身旁放满了来自雪境本地的白色花朵,她的面容说不上狰狞也说不上安详,仿佛给她一个机会,她还是会坐起来同阿消说话。

虽说初雪握着阿消的手,但小松鼠还是在此时此刻第一次意识到:死亡是寂寞更为可怕的存在,因为死亡可以让她跨越那么长的距离从龙门奔赴而来,但如果起因变成崖心的寂寞,那么阿消大概是不会动身的。

可是谁都知道,寂寞会比死亡更需要名为“你”的良药。

之后,两个人不顾所有人的劝阻顶着猎猎的寒风中绕那栋巨大的建筑走了一圈,没有任何人跟着她们,她们抛却了龙门近卫局,初雪的保镖、司机和丈夫。她们冒着风说了很多不能被别人知道的话,这样的举动让她们被塞回酒店的时候手脚都还是冰冷的。

那一圈儿都绕回起点了初雪还悄悄给阿消说,如果不是下午定了要和银灰诗怀雅一起吃饭,她连酒店都不想回去,如果可以,她今天只想和阿消在一起。

这是阿消和她做不到的事情。

 

她们外出的时间远远超过了出门时的预估,回去的时候两人窝在房间暖风口瑟瑟发抖,诗怀雅一脸不可置信地去麻烦酒店工作人员烧一点热水——她震惊于为什么雪境那么冷的地方居然没有可以喝的热水!而银灰则黑着脸看着她们,肉眼可见,银灰在“妹妹已经不是十几岁的年纪了不能拎起来说你做得不对了”和“还是好想这么做啊”两种情绪之间摇摆不定。最终他决定关上酒店会客室的门,将他、消、初雪以外的所有人都隔绝在了外面。

消在读他的心方面一如既往天赋异禀,她甚至可能还是读出了初雪那一点点完全没有表露出来的怂。她往前缩了一下,整个人无限接近于和初雪靠在一起,她握住初雪的手,看着银灰,说:“银灰先生,雪境真冷啊。”

这是银灰无法改变的事情,雪境真冷啊,

他看到初雪和消窝在角落里的,仿佛回到了十年前,她们在罗德岛的食堂里坐成一排等角峰的榛子蛋糕。

 

诗怀雅亲自从工作人员手中接过了装着热水壶和杯子的托盘,她把东西放在门口的桌子上,在旁边唯一的一张椅子上坐下。银灰的随行人员已经走到距离门比较远的地方,只剩下初雪的丈夫一个人站在门口。

同消一样,诗怀雅也没有立即接受这个男人就是初雪的丈夫这样的设定,但这并不影响她用这个设定对他进行刺激,她点的嘲讽技能比这男人前半辈子见过的世面还多:“别看了。”她对看着似乎是想把那扇门盯穿的初雪丈夫,“再给银灰八个熊心他今天也不会生气的。”初雪不会被兄长训斥,他的想法和顾虑不会被证明是对的,那个无视他的龙门来客依然是被雪境欢迎着的小松鼠。她的声音很小,控制到只有她想的人才能听到这句话。

 

男人转过自己的眼神,开始对这个自己只在接待时刻看了一眼的龙门客人投去目光。

诗怀雅拿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不再看那个人。

 

一直到晚饭的时候,诗怀雅才等到他们三个人从房间里出来。

依仗阿消的阅历和人际交往,她其实不能理解这样的举动存在着不妥,毕竟无论罗德岛时期还是龙门时期,同事们不分性别职位围在一起讨论事情这样的情况实在是太常见了。所以她对于门外的世界无法知晓,包括诗怀雅一个人干掉一整壶热水的壮举,包括初雪的丈夫保持了好几个小时的铁青脸色,也包括银灰新的个人助理脸都吓白了。

角峰拍拍后辈的肩膀,告诫他天没塌下来就不能去敲门,天塌下来了先让诗怀雅顶一下,顶不住了再去敲门;也安慰他没事,常见,不用担心。

 

消在经历被冻到大脑无法运作,到在温暖的室内解冻,再到恢复正常运转的时候,已经是晚饭的时间点了。她坐在同龙门聚餐圆桌不同的雪境长餐桌上,左边是龙门近卫局的近卫,右边隔着很多个人是诗怀雅,长桌尽头是银灰。仿佛回到多年以前,她需要抬起头,调整一个不太让人舒服的角度,才可以让目之所及些许的余光触及到那个人。

她正常运转的脑子接受的第一个讯息是诗怀雅吃饭的时候怎么这么能说了,以前一点儿都没发现,明明和她一起吃的时候都很端庄正常。和银灰却正顿饭都没停过,从雪境说到龙门,后来甚至涉及天文地理,阿消不吃雪境的食物,她觉得自己就是个没有情感的鼓掌机器,他们说到关键时刻她要跟着大流一起拍下手。

 

晚饭过后,初雪先人一步跑到阿消的房间抱住了小松鼠的腰,她十几岁的时候这样做会被阿消在怀里抱到她自己愿意松手,但是她不是十几岁了。

阿消没有松开她,但银灰可以。

银灰只是用了一点点时间,辅以语言和表情,就能够让初雪感受到,兄长比自己更需要这次独处。

他只等了一下午,他也已经等了很多年。如果现在把消从他的视线中拨离,没有人能预测他会做什么,也没有人能保证他不会做出什么。

初雪放开了手。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酒店明亮的灯光,窗外银色的月亮,摆钟敲出轻微声响。

银灰依然知道如何卸下阿消的防线,就像十年前他惊觉自己爱意已如此浓烈的那个夜晚。他比任何人都更加知道如何让那个姑娘心生怜惜。

银灰关好酒店房间的门,把自己的斗篷挂在和消一样的衣架上,他抬手卸领撑和手表,将领带那个规整的结扯松。

他摸出口袋里另一个三明治放到阿消手里,抽出隐藏的防身刀具放在阿消身边的沙发扶手上,把口袋从外翻空,表示其中空无一物。

他把自己陷入沙发中,不自觉伸手波弄着一片向日葵的花瓣,他看着消。

他说:“消,你看,我被打回原形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