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宿舍区，阴铃轻响。
月光拨开层层乌云，穿过幽灵少女惨白透明的肌肤，让她仿佛笼罩在一缕缥缈的荧光中，如幻影般不切实际。
苏牧看着眼前的幽灵。
她的脖子像是被人生生折断，仅剩一层皮肉堪堪维系住脑袋与颈椎的连接；在与那双布满怨恨、戏谑、嘲弄的血目对视中，苏牧感到一股来自灵魂深处的寒意，那是阳世之人对彼岸之物发自本能的排斥和恐惧，如同跨越时空，目睹到自己百年之后徘徊于黄泉之乡，迷茫不知归处。
“回应枉死之人的后果……”
不知何时，死状扭曲的幽灵少女已经靠在了苏牧跟前。她低斜着头，怨恨的眼睛从斜下方看向苏牧。
“你想知道么？”
她身上散发的鬼气如阴冷潮湿的爬虫，爬上了苏牧僵硬的身体。
刹那间，天地都暗淡下来。
仿佛周遭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少女那双血红、被负面情绪充斥的鬼目。
然而下一秒，苏牧的手碰触到了幽灵少女脖子被折断的地方。
如霜如剑的森森鬼气顿时荡然无存。
“你，你干嘛！”
“啊……不好意思，一不小心就……”苏牧挠了挠头，歉意地说。
这么近距离碰到鬼魂，还是对方主动凑上来的，从小就期待撞鬼的他下意识就摸了上去。
“你不怕我吗？”
“怕啊。”
“怕你还毛手毛脚？”幽灵少女瞪圆了眼睛，“果然是个怪人！”
苏牧听她这样说，反问：“你认识我？”接着又补充一句，“我哪里怪了？”
“认识你有什么奇怪的，你现在可是学院里的名人呢。”幽灵少女脑袋耷拉在肩膀上，掰着指头说，“创校百年来唯一的人类，还破例成为了这里的学生，无论哪一件都是值得轰动的大事。你说你一个人类，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就够奇怪了，还不肯走，非要留下来，难道不是个怪人么？你图什么呀？”
“你也是这个学校里的学生？”
“我是住在这里，但不是学生。”幽灵少女刚想摇头，发现目前这个姿势很不方便，于是咔嚓一下把脑袋掰回原位，一点儿也瞧不出折断的痕迹了。
她摇了摇头，露出满意的笑容。
“那你刚才……？”
“你之前不是看不见幽灵么？结果今晚却盯着天上那群家伙看了好久。我很好奇，就想着过来打个招呼，顺便试试你能不能看见我，结果还真是！嘿嘿，我出场的方式很别开生面吧？”
幽灵少女对自己的想法颇有些得意。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有怨魂闯进来了。”
“外人想进入这里可不容易。”
幽灵少女留给苏牧一个别有深意的眼神，又说：“你还没回答我，留在这里图什么呢？而且你刚才都把我当怨魂了，还敢摸上来，不怕死么？”
苏牧被少女的话问住了。
因为从小拥有特殊能力，自认为与周围格格不入，他十分渴望能遇到自己的同类。在人行道上被横空出现的黑马撞入这个奇异世界，到决定留下来，一切都仿佛顺理成章，但细究原因，却又不是那么明确。
见幽灵少女眼巴巴看着自己，苏牧仔细想了想，说：
“大概真如他们说的那样，我是个怪胎吧。虽然有很多理由，但最重要的理由……或许是我不想回到那个只有我特殊的世界。”
“就为了这个？”
“只有一个人格格不入的世界，太寂寞了。”
苏牧轻声说道。
他也不知为什么，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却愿意向眼前的幽灵少女倾述，甚至莫名有种亲切感。
这大概也是他刚才不假思索就将手摸上去的原因。
幽灵少女哼了口气：
“无聊，无聊，太无聊了！”她叉着腰，数落着苏牧，“亏我还以为你是个有意思的人呢，结果这么无趣！太让我失望！”
幽灵少女还想再说些什么，忽然眼神一转，嗖的一下整个人就消失了，只余铃铛声还残留在苏牧耳畔：
“不要和别人说见过我！还有，下次见面之前，给我找个更有趣的理由！”
幽灵少女留下这样强势的话语后，消失不见了。
苏牧甚至还没来得及问她的名字。
片刻后，之前消失的那群白衣幽灵再次出现，他们在宿舍区上空停顿了一会儿，忽然有几个向苏牧这边飞来。
“你，能看见我们了？”
说话的是一个中年男性，在他旁边还漂浮着一男一女两位年轻幽灵。
“人类！你在这里有看到一个女性幽灵吗？”中年人身旁的年轻男性幽灵语气强硬，有些不耐烦和恼怒。
“有啊。”
苏牧诚实回答。
年轻男性本来没抱多少希望，结果苏牧这样一说，顿时激动起来：“那死丫……我是说，她现在在哪？！”
“不就在你身边吗？”
苏牧指向他身边那个年轻女性幽灵。
他转过头，愣了下，瞬间反应过来：
“你特么耍我？”
“女性，幽灵。没错啊？”苏牧无辜地说。
“你！”
“够了。”正当怒不可遏的年轻男性幽灵作势要冲过来，却被那位始终板着脸的中年幽灵拦住。
“老爹！”
“闭嘴！”
中年人不怒自威，年轻人只能悻悻作罢，恶狠狠瞪了苏牧一眼。
“抱歉，我儿刚才在语气上多有冒犯，”中年男人态度诚恳，“请容我介绍一下，我叫山隗，是负责飞鸟学院宿舍区巡逻的守夜人队长。我身边这两位，一个是我大女儿，戴青。”说着，他指向那位始终一言不发，清冷漠然的女性幽灵。
戴青微微颔首。
接着，他又指向那个一脸不爽的男性幽灵：“这是我不成器的二儿子，百尺。”
“白痴？”
“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百尺！你个文盲！”年轻的男性幽灵暴怒，仿佛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还有老爹！明明介绍大姐就那么正常，怎么到我这里就‘不成器’了？这还有外人在呢！”
“你还知道有外人在啊，嗯？怎么跟你爹说话呢！”
“那你也不能当着外人面这么编排我啊！”
“说你怎么了，说你怎么了！成天就知道在家里打游戏，班也不好好上。我求爷爷告奶奶才好不容易给你说了个姑娘，结果你呢？没两句话就把人气走了，你个混球真要打三百年的光棍吗！”
听中年人这么说，年轻人更不忿了：“姑娘？你管那叫姑娘？她头发都快掉光了，走路颤颤巍巍我都怕她闪着腰！您管那叫姑娘？！”
“人家才九十多岁，你都特么三百多岁了，不是姑娘是什么！”中年男人洪亮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宿舍区。
这时，那个名叫戴青的女性幽灵轻轻咳嗽了一声：
“父亲。这件事，咱们还是回家再说吧。”
她看向苏牧：
“我的小妹走丢了，她叫红叶，年龄看上去与你差不多，是个很活泼的孩子。请问你有遇到过她么？”
“我没有遇到一个叫红叶的幽灵。”
苏牧摇头。
这不算说谎，因为他的确没有遇到过一个“名字叫红叶”的幽灵。
“是么，那就不打扰了。现在快到门禁时间，请尽快返回自己宿舍。”
这位看似最正常的女性幽灵得到答复后，朝苏牧施了一礼，便与自己父亲和弟弟回到了远处的幽灵队伍中。
之所以说是“看似”，是因为苏牧刚才分明瞧见，在中年人与年轻人拌嘴时，外表清冷漠然的戴青用她那宽大的袖子遮住了脸，眼中却洋溢着笑意，津津有味盯着争吵中的父子。
直到场面快要控制不住，才出声制止。
这一家子鬼，都不太正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