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这片废墟。又是。

我叹了口气。有的时候人的脑子真的会和自己过不去。

我沿着走过无数次的路往大厅内部走去,脚下的碎玻璃被我踩的吱吱作响。空气里的烟尘还未散去,但新鲜血液那种让人反胃的甜腻味盖住了其他任何味道。光滑的大理石地面现在都是弹片崩出来的小坑,头顶的假水晶吊灯现在只剩下光秃秃的金属架子。

我不自觉的加快了脚步,扔下手里提着的糕点盒子,跨过两具尸体和它们形成的血泊,往左边的问询台大步跑去。

她就躺在破破烂烂的台子后面,脸朝下,小麦色的头发现在乱的跟稻草一样,一缕干掉的血迹从小圆耳朵里一直延伸到她身下的那滩液体里。

我慌乱的去够她的手:冰冷又粘腻,摸起来毫无生机,僵硬的让人怀疑这简直是在市场里卖的死肉。

按理说接下来我会把她翻过来,看到她染血的嘴唇和鼻翼,然后用不听使唤的手指解开她已经被血浸透的衬衫,发现那两个分别位于胸口正中央和侧腹部的弹片导致的贯穿伤。

再接下来我就会难以抑制的将胃里的内容物全都吐出来。只是在那些发生之前,枕头底下的手机振动就已经将我弄醒了。我坐了起来,在被子上擦了擦手,妄图甩掉那让人不安的手感,同时暗自庆幸不必干呕着醒来。

手机又震了两次,我这才伸手把它摸出来。

早上四点多。这倒不是什么大事,我早就习惯了在半夜被叫醒。

来电人是博士。

我清了清嗓子,按下接听键,然后将手机贴上耳朵。'喂?'

这第一个字就破音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听上去和平时完全相同。

'收拾好东西,然后来会客室。我有个事情要拜托你…和一些其他干员。'

电话在最后一个字的尾音都没结束前就挂断了。

我叹了口气,从被单里爬起来,用冰水洗了个脸,然后把防护背心套在身上。既然是收拾好东西,那就应该是让我穿戴整齐做好战斗准备。

深夜的罗德岛非常寂静,你甚至能够听见地板深处轻微的原石引擎的蜂鸣声,硬底靴子在铁皮上敲击的声音大的让人感觉不安。我循着米黄色地板灯条所指示的方向走进空气沉闷的楼梯间,一步三阶地跳上楼梯。

拉开会客室的磨砂玻璃门,博士坐在我惯常打瞌睡的那张旋转椅里面,十指交叠。一个我没见过的小个子女干员靠墙站着,手里玩着一张饭卡。小沙发的一侧坐着某个我在上周的入职仪式里见过的女生,正尽力压抑住自己打哈欠的冲动。好像是叫安什么什么…安娜斯塔夏?安塔丽雅?忘了。她给我留下的印象仅限于那根长相奇怪的法杖和发量夸张的双马尾。

从那个看不清的兜帽下传来了博士标志性的声音。'你到的比我预想的晚。'

我点点头。'我走的楼梯。是什么任务值得让大家这么早就起床?'

'罗德岛之前并没有一个专门的编制用来从各种渠道收集并处理其他组织相关的信息,但现在我认为这是必要的。你们三个被我选中来做这份工作。当然,即刻起你们会被解除其他职务,每天上午的标准工作时间就来这边,等一下我会指导你们该怎么做。'

我抬了抬眉毛。看来我的摸鱼生涯要结束了。

双马尾女孩缓缓举起了手。'那个…我想问个问题可以吗?'

博士挥挥手示意她继续。

'为什么选了我们?'

'你之前是信使,你和暗索都有丰富的和各种人打交道的经历,我认为你们的处理信息能力是非常重要的。至于钢,他曾经是警察。你们的组合将会非常有力,我很确信。'

乍一听很有道理,但我总觉得不太对。为什么不选那些工作经验丰富的老职员?

博士不知道从哪里揪出来一块大白板挂在墙上。'我给你们稍微演示一下…'他拿出准备好的材料。'这些是最近各大新闻网站的头条和一些其他的可信度较高的小道消息。我希望你们通过这些东西推断出一些很明显的结论。不是关于各个城邦——那些我们可以通过官方渠道得知。我说的是黑钢,莱茵生命或地方帮派那种;有足够的体量做些大事,却没办法和我们完全合作的X因素。任何一点信息,都可以用来在将来的谈判或行动中获取潜在优势,明白?'

我稍微点了点头。

他将三个文件夹分别递给我们。

我第一眼就看到了大大的红色标题。

'切城帮派活动愈演愈烈 市长称警方突袭已在筹备当中'

我还记得这个闹剧。泰拉新闻网(Terra News Network) 的记者借着当时的一场骚乱混进了贫民窟,然后添油加醋地写了这么一篇报道。乌萨斯皇帝因此暴怒,勒令市长立刻'消除这帝国名声上的污点'。

但这些都只是家常便饭而已。喝醉酒了的乌萨斯人并不是什么好对付的家伙,所以公共安全部和乌萨斯本地的最大帮派达成了某种程度上的协议,由他们控制贫民窟的酒精饮料销售。几乎翻了一番的价格确实在一开始降低了醉汉的数量,但很快人们就开始试图用其他烂七八糟的材料制作能让自己喝醉的东西。那段时间正好是冬天最冷的时候,据说在路上的每一个雪堆里都有可能躺着一具已经冻硬了的防冻液中毒而死的尸体。

后来一个叫乌萨斯学生自制团的奇怪团体就开始走私酒类,这当然也没有逃过我们的眼线,只是上头的人决定不要去管罢了。

然后两边的人在街上械斗的场面就被那个TNN的杂种拍了下来写成文章,阅读量还真不少。毕竟,红发的英姿飒爽的女孩挥动短斧在铺满积雪的小道上砍人的照片不是每天都能见得到的。

'你希望我从这里面得出什么?我的意思是,我知道的消息可比新闻报道里写的多多了。'我挥挥手里的那张纸。

博士不耐烦的摇了摇头。'好好琢磨,钢。帮派斗争很常见,但这个事情的时间点是在切城爆发整合运动前仅仅两个月。文章里写到数百人因此受伤或丧命,根据TNN的一贯作风我们可以得出至少确认了的名单有30个左右,那么在这个时间点内遭受这种程度的人员损失势必代表两边会元气大伤,短短两个月不够他们重整旗鼓,所以两边都很有可能在骚乱中彻底解体,余下的人员也不足以重建帮派。这不仅代表着我们不必担心他们打乱计划,甚至意味着我们可以找机会吸纳那逃出来的少部分人中有价值的那些。再查查爆发前几天的穿梭巴士出境名单,我们人事部的同事就可以针对性的开始工作——实际上我已经派人去找了。明白?'

这是我印象里博士第一次说这么多话。我点点头。

'安洁丽娜,你说说你怎么看那份材料的。'

她皱起眉头,露出为难的表情。'这个好像挺久远的了…说的是莱茵生命一个实验室的爆炸事故…但我看不出这有什么用。'

微微的叹气声。

'莱茵生命注册在案的实验室中并不包括出事的那一个,而这一点在所有报道里都没有被提及,甚至可以说是故意隐瞒了这一点。很明显,这是他们为了保护品牌形象而采取的掩盖措施,莱茵生命的高层不希望有人注意到他们的秘密实验室。那么,里面到底在做什么实验?'

安洁丽娜仿佛被博士吓到了,微微的摇了摇头。'不…不知道。'

博士很不耐烦的咂了咂嘴。'我没有在问你,这应该是你向我提出的问题。总而言之,就这样。我需要你们帮我留意这些可疑处,每周二中午下班前向我汇报。还有,偶尔我可能会派你们出去收集线索或者进行线索交易,所以做好出勤准备。就这样。'

他大踏步地走了,留下我们三个人大眼瞪小眼。暗索哭笑不得地看着自己的文件夹,我才想起来他甚至没解读那个里面的内容就走了。

很棘手,非常棘手。

光是把这鬼地方布置好就花了我几乎一上午。白板,额外的办公桌,电脑和打印机,还有贴在墙上的大幅地图,我在货梯和房间之间跑了不知道多少次。毕竟总不能让女士们干体力活吧。然后,就在我以为好不容易搞定了,打算喝瓶并不好喝的橙汁休息一下的时候,我发现我饭卡不见了。

我承认我确实挺没收捡的,但这也太夸张了,这已经超出我丢东西的最快记录不知道多久了…我想想,拿到饭卡到现在有十天吗?

我站在自动售货机前面摸下巴算日子,看上去像个憨憨。

安洁丽娜从办公室里探出头来,有点怯生生的看着我的后背,我从玻璃上的反光看了个干净。

'…苏利文先生?'

我拧过头去笑笑。'叫我阿瑟就行,我其实没比你大很多…我看上去很老吗?'

我又摸了摸下巴,确认上面没有胡茬,一根都没有。

她僵硬地笑笑不说话,空气里名为'尴尬'的成分似乎翻了一番。好吧,我猜这确实不是个好问题,但我只是想到了就说出来而已…

'阿瑟先生想喝点什么?我正好也想稍微放松一下。'安洁丽娜轻快的半跑半跳到售货机旁边,看着商品列表思索。但…她的辫子有些奇怪。它们在空中漂浮的样子就像是…在水里的海草一样,仿佛有些慢放。也许只是我的错觉。'就当是你替我们做了所有体力活的酬谢。'

我双手枕在脑后,靠在一旁的墙上闭上双眼。'那我就不客气啦!橙汁,谢谢。'

等了许久,却没有听见瓶子落下的咣当声。我重新睁开眼睛,看见她红着脸在摸索自己的口袋。

'不会吧?你也和我一样把饭卡搞丢了?'我半开玩笑地说。

她脸上的红晕变成了她衣服上那抹艳红。

好吧…很不巧。很诡异,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我抬起步子,往办公室里走去,边走边说:'哎呀,也正常…等下我们两个还能一起去挂失…'

暗锁讪笑着走了出来,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夹着三张背面印着罗德岛那个城堡标志的白色卡片。'你们的饭卡好像在我这…'

我瞪大了眼睛。不会吧?这怎么可能?

接过上面两张一看,反面确实是我和安洁丽娜的照片。但我的卡放在裤子口袋里怎么可能掉在办公室呢?难道是我在搬东西的时候掉出来了?不应该啊…

接过饭卡的安洁丽娜倒是很高兴,赶忙向暗锁道谢,后者不自在地摸着后脑勺赔笑。

等等,为什么她能用两根手指夹稳三张呈扇形的光滑聚酯卡片?

我仔细看了看她的手,手指尖的厚茧很明显不是握笔写字造成的。再加上她听完我自我介绍之后一直不自在的状态和她腰间那根带着钩子的长绳索…

我怀疑的眯起了眼睛。就在这时,我们的视线交叠了,她的眼神给我心中的怀疑下了定论。

没错,这家伙有前科,很多前科。那是精明又狡猾的猎物看捕食者的眼神。但在我有机会开口之前,她就跳到了售货机前。

'亚瑟想喝橙汁,我已经听到了。那么,安洁,你想喝点什么?我来买。'

她露出了我很久很久没见到过的充满阳光的健康笑容。'奶茶!谢谢暗锁姐!'

暗锁对这个称呼不尽满意,我看得到她眼角在抽动,但在三瓶饮料都钻进各自的手中前,谁也没有讲话。

我的视线越过瓶口边缘看着暗锁,而她也终于正面回应了我质询的目光。'抱歉啦…职业习惯。'她抬起一只手做了个暂停的手势。

安洁丽娜抬起头看我们两个的眼神好像一只钻出洞的好奇小兔子。我摇了摇头又喝了口橙汁。

'不,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