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想让我看什么。”
这片村庄……严格来说是这个幻象,正是一个好天气,村里似乎正忙着收获,到处都很忙的样子。
茜斯走在这座小村的路上,从一栋屋子走到另一栋屋子,要说这是幻象,仿佛太过肤浅,她能望到遥远的天边,从村落到草地到地平线的尽头。从她的身边不断有村民走过,喜笑颜开地交谈着,孩子互相嬉戏追逐着,她试着和他们搭话,却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她,她伸出去的手也穿过了这些生动的假象。
“够了!没有时间了,你为什么要让我看这些虚假的东西?!”她忍不住对着天空叫嚷起来,但谁也没有回应她,都是虚假的。
“你在做什么?要去为丰收庆典做准备了。”
像是一道雷劈中了自己,虽然这句话的语气里包含着温柔与慈爱,茜斯连忙转身,她发现自己突然身处村口的一片草地上,周围簇拥的是卡西米尔特有的花。一位女性和一个孩子此刻竟站在离自己不到五步的地方,那个孩子正蹲在地上,看着什么。
茜斯走近过去,那是个金色长发的少女,面前是一只兔子,一只已经没有了生命气息的兔子,毛皮上黑灰色的源石结晶犹如病斑一样镶嵌在上面。
“妈妈,它被抛弃了。我在草地上见过它的族群……”金发少女面无表情地看着那逝去的生命留下的小小身躯。
“……我们将它安葬起来吧。”
这场小小的葬礼发生在一颗巨大的榕树下,很孤单的一棵树,它仿佛生在了不属于它的地方,放眼四周,只有这一棵倔强生长的树在坚守着什么。
金发少女拉着母亲的手,在阳光和花朵中注视了一会儿那微微隆起的小土丘,然后慢慢踏上了回村的路。
少女的眼睛里一直看不到光彩。
“为什么村子里的大家会这么开心呢?他们不也是被抛弃的人吗?”
二人的脚步没有停下来,继续踏在温暖的阳光下。
“我们没有被谁抛弃,也没有人可以将我们抛弃。”
“但是外人都说感染者……”
“那对于我们来说并不是真相。孩子,现在和你说这些也许你还不明白,但是只要我们团结在一起,我们便能在这片大地上生活下去,不用害怕。”
讲罢,母亲停了下来,轻轻蹲下来,把金发少女拥入自己的怀中。
“你是个幸运的孩子,没有像我们一样生病,你是健康的,你和大家不一样,但我们都很爱你。所以,在未来的路上,你要将这份信念牢记在心里,这个世界上的任何生命都是可贵的,也许会有一些不好的事情发生,生命真正平等的那一天也许会很遥远,非常遥远。”
非常遥远。
“但是妈妈坚信着会有这么一天,所以你也要相信啊。”
周围的景象再一次忽地改变了,像是电影开映一样,世界陷入了彻底的黑暗,又转瞬之间迎来了光明,茜斯此刻又站在了村口。
周围的风景发生了些许的变化,村庄里有一些屋子变得更加破旧,村庄周围的风景也有了不同,村口似乎正站着所有的村民,茜斯发现有些面孔不见了,但又加入了一些年轻的新面孔。
“孩子,我们以你为荣,这么多年来,这还是头一次有像你这样的年轻人能去大都市学习,这可是一件大好事!”一个村长模样的老爷爷支撑着一支木杖,自豪又和蔼的发言。
“就是,真的是有些羡慕啊,我也想去大都市看看。”
“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啊,外面总是比我们这里要复杂的多。”
人群中传出各种关切和祝福的话语,大家发自内心的为眼前即将远行的金发少女感到高兴,她不再是那个小孩子了,她已经是一个独当一面的学者了。
“谢谢!谢谢大家!我会常回来看望大家的。”
金发少女同样露出了欣喜的表情,她提着一只大皮箱,充满了期待。
母亲从人群中走出,虽然显得更加苍老,但依旧是那么慈爱,轻轻地拥抱了她。
依旧是那样的温暖。
“妈妈,我会为了那一天的到来而做出自己的努力。”
“孩子,我一直都相信你。”
世界再度黑暗,又再度变亮。
茜斯发现自己回到了曾经所在的学校,虽然不是真的,但确是有些怀念。
金发少女从她的身边走过,走进了开学典礼的礼堂,这是茜斯都没有见过的一幕——开学典礼只有非感染者可以参加。
礼堂里挤满了少男少女,青春模样的青涩面孔。
“欢迎大家的到来,从今往后的五年,你们将在这里掌握更多的学识,你们之中或许会诞生改变世界的新星,帮助世人更好地在泰拉世界中生存下去……”
充满热情的演讲鼓舞着这里的少年。
金发少女和她新交的朋友们愉快地享受着学院生活,看得出来这些新奇的事物让她很乐在其中,当然,她也依旧很勤奋,图书馆是她最爱的地方,她的研究主要是关于源石技艺与生物精神之间的关系。
当然,也有不和谐的时候。
“那里才是你们矿石病怪胎的座位!滚到一边儿去!”食堂里响起一声怒吼,紧接着是害怕的哭喊,一个少年坐错了位置,几个觉得他们被占了座的非感染者对他推搡了起来。虽然食堂并没有划分座位的区域,但无形中,人们渐渐形成了非感染者和感染者分开坐的暗规,人们也就默默地遵守着。
金发少女想要阻止眼前的这一幕,但是在这么多人面前,她犹豫了,身旁的同学则表示漠不关心,拉她回到了座位。
她其实有点担心,要是让别人知道自己是来自感染者村落的话……
然后,她觉得接下来的一切,都是对她的惩罚。
天灾信使传来的消息,新的天灾降临点已经确认了,路过的通告栏上,在荧幕上圈画起来的地点标注了危险的信号。
她害怕了。
她生活的村落就在被标记的范围,接近中心的位置。
她连夜赶了回去,在回村的路上狂奔着,头顶的星辰并没有平分给天空的每一个角落,远处的天空呈现着灾难过后的灰色,还夹杂着些许暗红。
在那片阴暗之下,她看到的,不是夜晚安宁祥和的村落,而是一片源石丛生的废墟。
她觉得是自己走错了路,可是这周围只有这一座村落,直到她再往前走走,透过夜色看到了几间熟悉的村舍,虽然被从天而降的陨石砸得面目全非,但她还是能认出来。
空气中依旧飘散着还未散去的源石粉尘,泛着暗红色。
她还是怀有一丝希望的。
没事的,大家一定都撤离了,会有天灾信使通知……通知他们的。
但是她看到了凝固的鲜血,渗入了土地,在那痕迹的源头处,是几具倒在地上的肉体,并不完整的肉体。
她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了。
她飞也似的冲着家的方向跑去,一边跑一边哭喊着,撕心裂肺地哭喊着,简直像是受了欺负的孩子一路跑回能庇护自己的家。
可家在哪里?
一颗巨大的源石结晶像是一柄铁锤一样,彻底掩埋了那栋原本给予了她无数温暖的小屋,什么都不剩了。
她绝望地哭喊起来,四处奔跑,希望能听到一声回复,谁也好,告诉她这里还有人活着。
那正是在一个夜晚,谁能想到在甜美的睡梦中,有时候是他们唯一能得到虚幻慰藉的时刻,也会被世界所愚弄,没有一丝机会能逃离这致命的玩笑。
响彻在这片夜空下的只有金发少女痛苦的哭喊声,和来自风的悲歌。
她只好掩埋了她曾经的亲人们。
有很多人已经永眠在了巨大的源石之下,试着逃跑的人也葬身在了陨石的冲击之中,他们的躯体也多是残缺不全。
茜斯找不到工具,她就徒手去挖,村子里去世的人都会葬在那棵大榕树下,她像一个木偶一样,无神地用手挖出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坑洞,将那些可怜之人的躯体拖到坑洞中,再用手掩埋他们,如此往复,她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身上沾满了泥泞,双手也早已被泥土和鲜血布满。
一点也不痛,也没有疲惫。
她最后还是没有找到自己的母亲。
但她还是替母亲挖了一个坟墓。
她跪在那堆墓前,没有哭泣,没有任何反应,像是一尊没有灵魂的铁皮那样杵在那里。
“是他们抛弃了我们……是我抛弃了你们……”
忽然,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轻轻地碰了碰她的腿,她无神地扭头看去。
是一只黑色的兔子,一只身上嵌着黑色结晶的兔子,正在微微抬头看着她。
金发少女静静地看了它几秒,向它伸出手去,想要摸摸它,但是她的手却并没有碰到那只兔子。
她这才感到有些冷,于是站起身来,又看了一眼那不复存在的村落,抱着一只黑色的,摸不到的兔子,离开了那棵倒下的大榕树。
黑夜漫漫,它究竟是象征着什么?他们说人死去的时候会有流星,可是他们没有分到一颗星辰。
少女一步一晃地向着遥远的都市走去,真是寂静啊,这条路是通向村子的必经之路,一路上,她谁也没有遇到。
这条路留下了开拓者的足迹,留下了探寻者的足迹,甚至有强盗的足迹,迷路之人的足迹……
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新的足迹了。
她再次回到学校的时候,大家看到她的样子就像见到了一个怪物一样,人们避开她的行迹,她听到了人们对她的窃窃私语。
她抬起自己的双手,衣服破破烂烂的,泥土和血迹随处可见,只是手掌上多了几块明显的黑色晶体。
她被立刻调离到了感染者班级,也是从那时候起,她才知道这所学校里有这么多她以前从来不知道的规定,只属于感染者的规定。她曾经的朋友也理所当然地离开了她,她曾经的一切都被否定。
她变得沉默,孤僻,经常一个人发呆。
场景变换到了一个下午,她正无神地走在街上,却不小心撞到了迎面而来的几个行人,她恍惚地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几个人。
“喂!你!撞到人了连道歉都不会说一句吗?”
凶恶的质问换来的只是一张面无表情的面孔。
“你这是什么态度?!不要以为你是女的就不敢收拾你!”
啊,这三个人好像是校园管理层的儿子,经常在欺凌感染者,金发少女发呆地思考着,下一秒,她感到自己的头发被人拽了起来,头皮一阵生疼,他们把她拖到了一条小巷里,拳头像雨点般打来,虽然很痛,但是她却没有叫出一声,也没有反抗,就像一个木偶。
“这家伙是个感染者。”
“切,连点儿反应都没有!果然感染者都是些怪胎。”
“真是的,人们天天担惊受怕的,这个世界要是没有这群怪物肯定会更好。”
要是没有他们会更好,那就是人人平等的世界了吧,即使“平等”是一个如此虚伪的词汇,但人们还是为了它而奉献一切……
感染者和非感染者,只要有一个不复存在,便就是平等了吧。
……
不……
为什么不复存在的一定应该是感染者?
这本身,就不公平。
为什么不能是那些剥夺了他人一切的非感染者,为什么不能是那些置他人于深渊之中的非感染者,为什么不能是那些自以为高高在上的非感染者。
他们才是应该付出代价的人!
那三个自以为是的家伙笑着走开了,金发少女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她明白,这是第一步,她终于找到了替代自己错误理念的真正方向,她的眼神里再次焕发了光彩,猩红色的光彩,心脏仿佛又重新跳动起来一般。
那三个肆意妄为的家伙毫不知情地走过了空无一人的繁华大街,然而下一秒,一阵巨大的撞击声响起,三个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莫名的力量狠狠地撞飞了出去,飞散到了各处,不再享有了珍贵的生命。
这条街道并非空无一人,只是在他们三个的眼中空无一人,幻象让他们毫无察觉地走上了车水马龙的行驶道上,他们葬身在了一辆正常行驶的重型货车之下。
周围乱作一团,也许谁也没有意识到在阳光明媚的下午,一个金发少女正迈着坚定的脚步,却若无其事地慢慢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