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麼射上去?”

“就這麼射上去。”

恩西亞望了望人造懸崖的頂端,少說也有30米。南虛主送了她一把射繩槍,據她所言,這玩意可比恩西亞自己“古樸”的冰鎬與鉤爪要好使多了。

“這東西真能打這麼高?”她擺弄着這把工程塑料做的手槍,“南,你不會又在捉弄我吧?”

“不會不會,你快試試。”南虛主把恩西亞往懸崖腳下推過去,“我已經試過了,絕對沒問題。”她握住恩西亞的右手,把槍口對準了山崖的頂端,兩人的食指一上一下,扣在扳機上。

“先打開保險,再打開激光定準……”

透過瞄準鏡,恩西亞看到了由微型電腦模擬出的落點計算結果,她把手稍微向上抬了一點,那個紅色的圈圈剛好停在懸崖頂部的邊緣上。

“好的,就是這樣。”

南虛主的耳朵輕輕抖了兩下,以示贊同。

“還有哦,恩西亞。”

她的聲音低沉了下來。

“不要叫我的名字,叫我暗索。”

她們扣下了扳機。黑色的鋼製鉤爪飛射而出,直直地沖向預定的位置。碳纖維紡制的牽引線纖細無比,讓恩西亞不由得擔心起這東西的承重能力。不過,在她大概揣測出它的大概數據前,鉤爪已經掛在了崖壁上。她拽了牽引線,鉤得很結實。

“試試怎麼樣!”

恩西亞站在崖邊,深吸了一口氣。暗索笑着向她做出“向上”的手勢。

“OK。”

恩西亞再一次扣下了扳機。槍膛中的機關開始旋緊,回收,恩西亞脫離了地表,沿着崖壁飛了上去。

“喔!太棒了!崖心,我愛你!加油加油!”

恩西亞並沒有閑心回應下面那傢伙唐突的表白,她手中的槍越來越燙,幾乎要握不住了,她離崖頂還有相當的距離,這東西恐怕堅持不到最——

暗索顯然高估了牽引線的剛性強度,它斷掉了。

恩西亞手中向上的牽引力一下子消失了。她敏銳的直覺提前大約半秒預料的了這一情況,在下一個半秒里,她把右手伸向腰間,那裡別著她自己的鉤索,鉤索的後端是一把冰鎬。又一個半秒,她把鎬頭死死地釘進人工岩壁的海藻泥質表面裡面。

這一系列動作在暗索的眼裡幾乎只是一瞬間的事。快到崖頂的恩西亞突然開始下墜,然後停在了半空。被這一變故嚇得怔住了的暗索直到槍砸在地上才回過神來,她幾乎要嚇哭了。

“崖心!崖心你沒事吧!喂!你說話呀!”

恩西亞把一瞬間飆升的心率穩定下來,回過頭來,對暗索撇了撇嘴。

我真是信了你的邪。

她找好承重腳,很結實。她把鎬頭拔下,換到右手,深吸一口氣,開始向崖頂進發。這對她來說實在太過簡單,至少比用暗索那些奇奇怪怪的小玩意要安心多了。

恩西亞坐在崖邊,俯視着下面小小的暗索,她好像正跪在地上以示謝罪,或者只是在研究她的發明哪裡出了問題。她下意識地摸了摸左腿上的硬塊,那裡的皮下隱藏着一塊礦石結晶。

就是因為這個,她才會出現在這裡。

或者說,正因為這個,她面前的一切才會存在。

這座龐大的地下設施被稱為“羅德島”——別誤會,這裡可沒有什麼巨大的裸男像,也不是什麼優良海港。這裡同時兼具了研究設施、乘員宿舍、載具維修、軍事訓練的功能,你可以把它當成一座堡壘。很奇怪,恩西亞小的時候,這裡還是一片荒地。

啊,小的時候啊,那真是美好的時光。

那時候,恩雅姐姐總是喜歡留在屋子裡看書,恩西亞就會拉着她一起出門滑雪,入夏以後,她們去別爾嘉湖邊釣魚,儘管是內陸湖,水鹹得很,但裡面還是有很多很大的魚。恩西亞在學會了潛水之後還在裡面發現了聽說只有海里才有的珊瑚和水母,這真是太奇妙了。姐姐實在是太喜歡窩在家裡了,恩西亞就負責把她拉出去補充陽光,當然,每次她們的哥哥都會跟在後面,抱着一大堆器材還有吃的。他們三人一起走遍了謝拉格,這片寂寥的土地看着他們從小到大,直到彼此分離。

他們的父母早已去世,從那以後,是大哥照料着他們,儘管他也只不過比恩雅略大了幾歲而已。後來,在確認恩雅和恩西亞可以自己照顧自己以後,恩希歐迪斯·希瑪艾什離開了謝拉格,也是直到那時起,這對姐妹才體會到他們的兄長一直以來承受着什麼。

在旺楚克和明兩家的巧取豪奪下,希瑪艾什家的遺產幾乎要被分割殆盡。在這樣的壓力下,恩雅躲進書齋,終日不見外客,恩西亞才不喜歡這樣,她選擇逃離——逃出謝拉格這座監獄。南方巍峨的群山正呼喚着她,這一次,沒有礙事的姐姐和哥哥的支援,在山風與碎石之間,能夠依靠的只有她自己的力量與智慧。恩西亞很享受這種感覺,此時,她不是什麼希瑪艾什家族的兒女,不是什麼重要的政治人物,也沒有什麼人一天到晚盯着她的言行,希望從中找出什麼破綻,她只是她自己,僅此而已。

這很重要。

在那五年時光中,恩雅成為了遠近有名的學者,恩西亞則在西雅洲的山巒間上下翻飛,所有能喊上名字的峰頂都被她留下了足跡——一包封皮上寫着“你來晚了”的壓縮餅乾。議會顯然對這種故事走向非常滿意,至少現在看起來,這家人已經全無威脅了,他們刻毒的詭計成功了。

直到恩希歐迪斯·希瑪艾什回到謝拉格。

沒有人知道他在維多利亞帝國都經歷了什麼,那個同樣處於動蕩之中的老大帝國都教會了他一些什麼東西。恩西亞和恩雅被他臉上的倦容所震驚,她們的哥哥比離開時更加成熟,甚至可以說是蒼老。他的眉眼之間多了什麼東西,或許恩雅不知道,但恩西亞知道:她曾經在斯坎地那的荒野上碰見過狼,它是如此的飢餓,以至於在恩西亞揮舞起冰鎬時它仍然選擇撲了過來。在她的刀刃圻進它的脖頸時,他們四目相對,那一瞬間,恩西亞害怕了。它的身體在撲在恩西亞身上之前已經停止了運轉,在恩西亞回過神來時,她正仰躺在草地上,眼前是閃爍的星河,身上是溫熱的鮮血。風吹過,她打了一個寒戰。

她們的哥哥回來了,他正渴望着一些東西,一些本屬於他的東西。

恩希歐迪斯有自己的事業要做,幾乎沒什麼時間在留給她們姐妹倆。不過這無所謂,恩西亞繼續用自己的足跡填滿地圖,甚至連礦石疫病區都沒有放過。如果你現在問她后不後悔,她的回答應該還是不會。

那只是一次普通的磕碰而已,唯一的問題是,那顆沾了恩西亞的血的鋒利石角,是一蔟蒙了灰塵的源石。

在回到謝拉格后,重組的三頭議會圍繞着該怎麼處置她開了兩天的會,沒等會開完,她就被她哥哥偷偷送出國境了。當時接應她的是一個長着長長耳朵的女孩子,她一直盯着恩西亞腰間的鉤索看,抬起頭來,她伸出右手,微笑着問道:

“我叫暗索,是羅德島製藥的幹員,上面讓我來接你回去。”她指指恩西亞的鉤索,“我可以看看這個嗎?”

“額,可以,不過……”

恩西亞摸摸腰間,什麼也沒摸到,她低頭一看,鉤索已經消失了,抬起頭,暗索正拿着她的冰鎬把玩。

“刀口是不錯,就是結構太簡單了,也沒什麼再提升的空間。”她嘿嘿一笑,把鉤索還到恩西亞手裡,“因為我也在用這樣的東西,所以會有些好奇。”

“你也喜歡登山嗎?”

“不。”暗索搖了搖頭,“沒那麼高。”

羅德島雖然聲明是一家葯企,裡面倒是有不少奇奇怪怪的武裝人員,想來成分肯定不簡單。他們讓恩西亞的礦石病暫時停止了惡化。看得出來,恩希歐迪斯和羅德島方面交誼不淺,恩西亞也暫時把這裡當成了自己的住處。她曾聽聞自己的姐姐已經身居高位,她不知這算是好事還是壞事,但她可以確定,這絕非出自恩雅的本意,而且從那時起,她就再也沒見過自己的姐姐了。偶爾,恩西亞也會和暗索一起跑出去出外勤,這裡怪人不少,好接觸的也不少,恩西亞的大心臟給她帶來不少新朋友。不過有個問題,這些幹員們都有自己的代號,恩西亞卻沒有,雖然喊起來沒太大問題,但還是感覺怪怪的。

“既然你這麼問了……”暗索擺了擺手,“我想想。”

“叫崖心吧?我看你不像是能好好待在屋裡的樣子,你的心掛在懸崖上了,我猜。”

事情就這麼成了。

初雪醒了。

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牆壁,她扭扭頭,白色的液體通過白色的橡膠管打進自己的左手背。她往四下看看,是醫院的陳設,她的鈴鐺放在床邊的柜子上。她想不起來自己是怎麼來到這裡來的了。她的記憶的上一篇里,還是無邊的原野上無邊的大雪。

“滴。滴。滴。”

她身邊的儀器開始叫了起來,兩分鐘以後,兩個醫生推門進來了。

“睡得還好嗎,聖女閣下?”

短髮女子面無表情地檢查着儀器上的數值,“體征基本平穩了,也沒有礦石病感染的癥狀,與那麼多病人待在一起,你很幸運。”

“我…我這是在哪裡?”

“恩雅姐姐!”

恩西亞從門外跑進來,直接撲到了恩雅懷裡。她親吻着姐姐的面頰,幾乎要哭出來了。

“在這呢,在這呢。別哭啦,小猴子。”

恩雅把恩西亞摟在懷裡,撫摸着她的頭,好一會,恩西亞才爬起來。

“腿上的石塊有沒有再長大?”

“沒有,已經止住了。”恩西亞指了指一言不發的短髮女子,“凱爾希大夫給了我一些藥物,基本遏制住了。”

“我們並不確定這藥物將來會不會一直有效,希望你還是不要過於樂觀了。”女子發話了,“如恩西亞所說,我是羅德島製藥的主治醫生凱爾希,這是我的助手芙蓉。”

被稱為芙蓉的年輕醫生對恩雅鞠了一躬,“您好,聖女。我是芙蓉。您有任何身體上的不適都可以直接找我。”說著,她打開了病曆本,看了一眼牆上的時鐘,嘟囔道:“六月十日,下午二時十四分,病人蘇醒……”

“十二分,我們已經在這裡站了兩分零五秒了。”凱爾希糾正道,她對恩雅微微點點頭,“那麼,我們先不打擾各位了。若有事情,請隨時通知我們。”

“ 哦,好的,謝謝你……”

恩雅無意識地回答了她。她在計算自己到底昏迷了多久。她記得她是在五月28日離開的謝拉格,於29日深夜遇險,如此算來,她已經昏迷了整整12天了。

“啊,凱爾希醫生,病人們怎麼樣了?他們又沒有危險?”

凱爾希停下了腳步,沉默了一會,說道:

“待會你自己來看吧。”

她低下頭,快步離開了。

“恩西亞,跟我說說這段時間的事情吧。”

恩西亞把自己在羅德島的生活大概給姐姐講了一下。在她怎麼知道要去救姐姐的問題上,恩雅注意到妹妹表情的轉變。

“也就是說,是哥哥通知你帶人去搜索我們的?”

“是的,他委託卡盧送了一封信給我,說你會在路上遇險,讓我前去救你……”

“我並沒有告訴他我要去哪裡,他怎麼會知道我要走哪邊?”恩雅已經發現了妹妹的破綻,“康西雪地幅員遼闊,不知道具體位置根本無從搜救,有人告訴了你我的行蹤,對不對?”

“是羅德島的偵查員,他們發現了你……”

恩西亞的聲音越來越微弱,她不擅長撒謊,更不擅長跟自己最親的姐姐撒謊。

“說實話。”

“小姐,聖女,請你們不要再為難彼此了。”

一直守候在外面的卡盧··蒙泰尼走了進來。他對二人行了一禮,說道:

“請恕在下冒昧。在下卡盧·蒙泰尼,被恩希歐迪斯委任,保護照看二位小姐。前幾天我們還在為難該怎麼如何向您說起這些事情,但是現在,好像也沒有繼續撒謊的必要了。”

“在說起這一切之前,我向您保證,老闆完全是為了您和感染者們的安全才做出這些事情的,請您一定不要誤會他。”

“我在您離開謝拉格那天收到老闆的密信,他要求我將它交給羅德島的領導。他在裡面為我們畫好了您可能會遇險的幾個位置,羅德島在各處都提前布置了探測器,在檢測到您的力量波動后,我們就趕過來救您了。”

“他…他為什麼一定要我離開謝拉格?”

事實的衝擊讓恩雅頭腦一片混亂。如果說這一切都在恩希歐迪斯的計劃之中,那麼他一定還在計劃着什麼。

那會是什麼呢?

“因為……”

卡盧的聲音沉了下來,這個高大的鐵漢子似乎下了重達千鈞的決心。

“老闆……”他咽了一口口水,“將在您離開十三天後發動政變。”

“也就是今天。”

政變。

恩雅喃喃道。

“是的。”卡盧繼續說道,“一小時前,丹增給我們寄來了口信。”

“政變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