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凯尔希取出两张照片。

像警察将犯罪证据展示给嫌疑犯那样,她将其中一张递给了我,另一张递给了斯卡蒂。

照片很显然是从墙外的窗户偷偷拍摄的,虽然我们当时住在22楼,但对于某些专注于潜入的精英干员来说,高度似乎完全不算问题。

照片比诗怀雅的针孔摄像头更为清晰,但因为视角缘故,整体画面像是浸润在了黄昏的橙红里,画面中我拥抱着斯卡蒂的腰,如同热恋中的情侣,只消看一眼,就不禁叫人脸红心跳。

“你在威胁我们。”斯卡蒂望着照片,十分果断地说。

“威胁个鬼啊,快说谢谢。”我小声提醒。

“谢谢。”斯卡蒂改口道。

明明是同样的场景,同样的对话,却不得不用相反的态度面对。

斯卡蒂盯着凯尔希,表情很困惑。

“怎么了?”凯尔希问她。

“博士说你会生气。”

“为什么我要生气?我对你说过,我不干涉干员的私事,也不会过问他们做了些什么。事实上,我很高兴你不是感染者,否则的话博士的体检项目就要增加了,而且……”凯尔希的气场不改,目光却好似柔和了几分,“不管怎么说……你救了他的命。”

“我不是为了你救他的。”斯卡蒂并不领情。

“我并不想否认你的主观愿望,但是你与罗德岛由契约相连,无论是否喜欢,这都不过是一项任务。”

“需要经过你批准的任务。”

“目前看来,确实如此。此外,你虽然战斗中发挥出色,但在与龙门大小姐的谈判中没有发挥任何有效作用,这是我的疏忽,今后我会重新评估你在博士身边的价值。”

“我错了。”斯卡蒂出乎意料地忽然放弃了争辩,与此同时耳边仿佛听见了极小声的嘀咕:“下次还敢。”

“最后,盗摄了你的照片,请你原谅。我向你保证,底片已经让红删除了。”

“那这两张……”

“是你们的了。你有写日记的习惯吗?随便夹在其中某一页,将来某天,你会发现它对你的特殊意义。”

斯卡蒂想了想,侧过身子,将照片往披风一侧口袋里塞去。才刚放入,又把照片取出来藏进宽大的帽子里,紧紧拿在手上,背上大剑离开了。

每次都是如此,她走得太过洒脱,毫无芥蒂,从来没有半分留恋的样子。

有时候我甚至怀疑自己错误地估量了这位深海猎人的感情,却也无法消除内心的不安。

“我原本以为你会帮她说话。”

“我原本以为你们会吵起来。”

“我也以为。但斯卡蒂,她确实是有所改变……和那时不同,现在的她,已经真正接纳罗德岛以及我们定下的规矩了。”

“你也一样,和以前大不相同了。”

凯尔希收回目送斯卡蒂远去的视线,重新落到我身上。

按照原本的规程,现在应该是医生为我进行例行身体检查的时候了。

“向阿戈尔人道歉的感觉是怎样的?”凯尔希带上听诊器,将听头按在我的胸前问。

“和接吻的感觉……有点像。”我心虚地说。

“心跳有点快了。”

“因为紧张。”

“可笑至极。”

“你接吻,你也紧张。”

“很遗憾,我是矿石病携带者,如果口腔黏膜出现破损,就有概率会传染。”

“多大概率?”

“取决于血液源石结晶密度,你连这种基础知识也忘了吗?”

“没有……我只是想向你道歉。”

那一刻我们之间的距离很近,我将手放在凯尔希医生的肩膀上。

如果是往日,她会毫不犹豫地打开我。

出乎意料地,她别过脸去,目光中带有一丝失落。

虽然只有一瞬,我忽然开始坚信,无论血液源石结晶密度有多少,现在我都应该勇敢地去亲吻凯尔希的嘴唇。

“博士,体检结束了吗?”门口传来熟悉的声音。

“啊,还没有。”我立马松开手,不假思索道。

“那我陪你们一会儿吧~”

伴随着轻快的声音,阿米娅蹦蹦跳跳地从门口走了进来。

少女兴致盎然,明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没有任何打算离开的意思。

“已经结束了。”凯尔希改口道。

“真的?好不容易才等到博士回来,今天我们中午一起做午餐好不好?”

我和凯尔希眼神交换了一下意见。

“对了,最近有干员提出天台的栏杆需要修理,我去调查一下。”良久,我说。

“既然如此,我陪你去看看吧。阿米娅等我们,很快就会回来。”凯尔希心领神会。

“哦,那我先去洗菜了……博士和凯尔希医生可要快点回来啊。”

小兔子的长耳朵微微垂了下来。

在电梯上楼的过程中,我和凯尔希医生的手是握在一起的,心中带有一丝荒谬的喜悦,它融化了我们之间长久的隔阂,让某种名为幸福的感觉从裂缝中流泻而出。

然而,我们刚刚走到天台,就从门口偷窥到早已经有干员占据了那里。

雪后阳光,分外明丽。天台的边缘,德克萨斯和空两人正在愉快地聊着什么,空正在换着新的演出服,而德克萨斯则耐心指点着怎样更好地掩饰住她的种族身份。

那真是一副很美好的光景。

“我们去罗德岛外环吧,那边有一片很美的湖泊。”我建议道。

五分钟后,在湖泊前,我再一次看见了斯卡蒂的大剑。

湖泊对面,幽灵鲨幽幽地蹲坐在葳蕤的草地上,怀中抱着斯卡蒂的帽子,望着湖中游来游去的斯卡蒂,听着她讲述旅程中的故事,当听闻与塔露拉的单挑对决时,幽灵鲨的神情也专注起来,她神色不安,口中念念有词。

两位深海猎人在一起的场景,也是如此弥足珍贵。

“去药房吧。”凯尔希建议道。

又是五分钟后,我们在地下三层的仓库看见了药房柜台前百无聊赖地托着腮发呆的华法琳。

刚准备掉头就走,就被她敏锐地发觉了。

“凯尔希医生?早上好,今天不是给博士做体检吗,怎么来药房了,值班表上最近都是我的轮值,我可没有偷懒啊……诶,博士也在?”

“华法琳。”凯尔希喊道。

“唔,怎么了?”

“一直以来工作繁忙,辛苦你了。”

“啊哈哈哈,倒也不是那么辛苦啦。”

“我决定给你放半天有薪假。”

“诶,诶?!”华法琳睁大了眼睛,“真的吗,现在就放?”

“现在就放。”凯尔希点点头,她起先的表情有些严厉,像是要把华法琳立马扫地出门,随后还是克制住了情绪,面露亲切的微笑,“明天上班前,你都可以自由做喜欢的事情了。”

“太好了!谢谢你,凯尔希医生,那么,我先告辞了,祝你和博士——”

话到一半,华法琳忽然停滞住了,仿佛悟到了什么,这只伶俐的吸血鬼仔细地瞧了一眼我,又瞧了一眼凯尔希,在脑海里权衡了一下数百年的人生经验,试探着敲竹杠道:“……我要三天带薪假!”

“一天。”

“两天!”

“好吧,成交……你能不能快一点……”凯尔希叹了口气。

“知道知道,嘿嘿嘿……那么我先告辞了,回去后我会在出勤表上把自己的值班记录填满,并且不会上班,保证药房连续两天都空无一人,对了,安全用品在L4货架的第三排上,凯尔希医生比我专业,一定知道怎样预防,那么,祝你和博士度过愉快的——”

“再多说一句话你就半天假期也没有了。”

华法琳飞快地捂住嘴,转身拉上门开启了自己的胜利大逃亡,我和凯尔希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望着彼此那小心翼翼而胆怯的模样,又不由得哑然失笑,我捧起凯尔希的脸庞,久久地凝望着,她闭上了眼睛,睫毛有些颤抖。

然而门又吱呀一声打开了,还是华法琳,她冒冒失失地闯进来,把钥匙放回到桌上,并且拉上了窗帘,然后再次飞一般地消失了。

我们僵在原地。

空荡荡的药房里只有指针移动的声音,干涩而乏味。

“那个……是不是可以,继续下去了?”

“要说想的话,我确实已经快要没有兴致了。”凯尔希不悦的把手按在额头上,最后贴在脸侧,大概是测量脾气上火时的体温,“要说不想的话……好不容易都到这儿了。”

“那我吻了啊。”

“别抖。”凯尔希不悦地按住我的肩膀。

“没,没抖。”我结结巴巴地说。

“你明明就在抖。”

“我真的没抖。”

凯尔希犹豫了一下,她的视线不自然地游离到别处,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是我在抖。”

我的心也倏忽感到了一丝脆弱,柔声问:“你害怕吗?”

“不,我很安心。”

她释然地笑了笑,把脸颊贴在我的胸膛。

“两天,真的好奢侈。”我感慨道。

“……”凯尔希忽然沉默了。

“你该不会打算——”

“还有许多工作容不得拖到明天了,下午我就得恢复工作,阿米娅还在等我们。”

“那你还给华法琳两天的假!”

“算了,本来就打算让她休息一下的,我再去找来实习的医疗干员谈谈吧。”忽然,她抓起桌子上的一张处方单,皱起眉头,“唉,芙蓉的处方也弄错了,血液源石结晶密度在0.2以下的病患者不需要使用第四期药物,虽然第三期的存货量不多了,但第四期有轻微副作用,会加剧夜晚的疼痛,华法琳根本没有细看,我得去把药拿回来。”

“那我们呢?”我珍惜地望着怀中的女人,追问道,“今后怎么办?”

“我们的人生都不属于自己。”说完这句话后,凯尔希沉默了。

“将一切奉献给罗德岛。”我自问自答。

虽然了无遗憾,却也不免心生一丝苦楚。

但凯尔希的眼中却有种光芒,宛如面向一片光潮闪耀的地平线。

“对不起。”她踮起脚尖,亲吻了我的脸侧。

我不再退缩,将她压倒在药房的柜台上,直至此时,这个坚强而淡漠的女子才有半恼薄红浮上颊侧,我们像两只偷食的猫一样,在这既不美好也不温馨的密室中亲吻,不敢大声喘息,不敢窃窃私语,空气中飘浮着熟悉的药物的气息,全都凝固成了我对凯尔希医生的理解与思念。

我们都曾看见美好支离破碎,梦想转瞬成空。

庆幸的是,在这短暂的时刻,我们属于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