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岛上时,是一个初秋的深夜。

又一次,天空下起了灰色的雪,那是天灾过去后雨水与尘埃云因区域气温失衡所形成的结晶,神秘,又带有几分忧郁的色彩。

罗德岛的坞舱打开了,硕大的钢铁之门开启时,温暖的气息叫这辆特殊执勤任务车的玻璃泛起了一层淡淡的水雾,将我和斯卡蒂载回罗德岛的那位拉特兰公民走下车来,目送我踏上坞舱内。

“进来喝杯热茶吧。”我邀请道。

他摇摇头:“我的朋友们还在等我回去,重建工作也需要更多的人力。义人啊……祝你前方的道路永远坦荡。”

和能天使一样,他用“义人”称呼了我。

或许是因为同那片残破的城区人们一起抵御天灾的功绩,这已经是拉特兰公民所能给予我最高限度的赞誉与认可了。

一边回想着,一边坐上电梯,我默默地前往上城区。

电梯停留在地下二楼的时分,斯卡蒂该下去了,平日安排给她的宿舍里,大多数干员都在睡着,空荡荡的夜晚寂静无声。

我按住电梯按钮,心想着横竖不过是几步路,是否要送她回宿舍。

话虽如此,几经折腾的身躯早已濒临散架,急切地催促着我回去休息。

“你也早点休息吧。”我对她说。

“博士。”

“嗯?”

斯卡蒂往前走了一步,随后我的身体被某种柔软的触感所包裹了,俏丽的脸庞停留在我的颈脖处,柔顺的长发一片冰凉。

没等我犹豫是否也要回抱一下庆祝旅程的结束,她便松开了手。

“拥抱在阿戈尔人的文化中是什么意思……?”我问。

“就是拥抱的意思。”她说。

“咳咳,咳咳。”宿舍门口的休息处,一阵刻意的咳嗽声传来。

我们疑惑地走出电梯,只见幽静的灯光下,白金在宿舍走廊的玻璃前擦拭着自己的长弓。

“这么晚了,还没睡吗?”

“在罗德岛的任务轻松,膳食也油腻,如果再和那些懒惰的人一样每天早早休息,我保持多年的身材可就要和我说再见了,”她无聊地抱怨着,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打量了一下我们,“欢迎回来,博士……看样子玩得很开心嘛。”

“路上遇到了不少的麻烦,”我坦言说道,“不过,你猜怎么着,我给你准备了礼物。”

说罢,我从口袋中掏出见义勇为时那名小女孩送我的手链。

张开手心,送到白金的面前,但她没有接。

直到此时,我才后悔自己连一个礼物盒都没准备,就这么徒手送了。白金皱起眉头,对着那只廉价的手链看了许久,放在灯光下照了又照,最后叹了口气。

虽然早就预料到会是这种反应,然而亲耳听到这句话时却依旧叫我尴尬无比。

“世界上难道会有女孩子要这种东西吗?”

“我。”斯卡蒂插话道。

“哈?”白金的耳朵动了动,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要。”

“慢着——!”白金话锋一转,连忙把手链戴在右手的手腕上,“不论怎样,既然是博士特意为我准备的礼物,这份心意还是可以勉强认可一下……呀咧呀咧,真没办法,人家接受了。”

她故意把“为我”两字音调抬高了。

斯卡蒂倒也并不羡慕,如同往日一样完成任务般转身离去。

也正是那一刻,我理解了她不为人所理解的孤僻,以及享受的独处。

我独自一人回到电梯,回到罗德岛的上城区。

外环平台,巨大的探照灯射向这座移动城邦的上空,城市犹如深海,灰色的云彩蔓延成不规则的线条飘浮而过,像是零落的海草,漂泊在不同的城市和时空之间。

一步一步,走向熟悉的路灯下,脚底的路已经逐渐柔软。

她撑着一把伞,影子在摇曳的灯火下被拉得很长。

“诗怀雅说你是上午出发的,晚到了四五个小时。”

“你等了多久?”望着她伞上的积雪,我感到难以置信。

印象中的凯尔希,从来不会浪费时间去做等候之类的事情。

“你走了多久?”

“断断续续,一整天的样子。”肩膀和脊椎传来一阵阵刺痛,“龙门的直升机都用于救援工作了,只给我派了一辆运载车,不过城市的断裂毕竟也是咱们造成的,也就没什么可抱怨的啦。”

“你累了。”凯尔希说。

“我们都累了,谁背谁回去?”我问。

“就在这里坐一会儿吧。”她望着旁边的椅子道。

我连忙上前走了两步,弯下腰,用袖子将椅子上的雪渍擦干,才示意她坐下,她拿起一只保温杯,放在我的身边。

“阿米娅想亲手交给你,但你一直没到,被我劝回去睡觉了。”

“我们的最高领袖,必须确保8个小时的睡眠。”我赞同道。

“我们的未来。”她的脸上终于浮现一丝笑意。

“我有几个问题想知道……关于我们过去的组织。”

“巴别塔。”

“是的,你和塔露拉都曾经提到那个人,那个人是谁?”

“我们共同的领导者,也是阿米娅的制造者,特蕾莎。”

“她已经不在了吗?”

“是的。”

“塔露拉说,那把剑曾经刺入过阿米娅的胸膛,是特蕾莎干的?”

“为了对抗矿石病,我们研究过所有种族的感染者,没有任何人体内产生抗体。合成研究本身就是禁忌,特蕾莎在实验室里创造了数个实验体,又一一看着它们死去,阿米娅是唯一的存活者,在感受到了自己犯下的罪孽后,我发誓要将阿米娅作为自己的孩子去看待,特蕾莎无法接受奇美拉无法抵御矿石病的现实,她心灰意冷,在当阿米娅的身体展现出更为可怕且无法控制的法术潜力后,甚至一度想杀死阿米娅,否认自己的研究道路,否认自己亲手创造的孩子,转而寻求从外交和政治层面整合所有感染者的办法……而你,本是整合运动领导人的最佳人选。”

“所以,巴别塔是那时开始分裂的。”

“我们都曾经想过,用某种途径去拯救别人,但回头来看,谁也没能做到。特蕾莎是塔露拉的指路人,而塔露拉将会以她的理解,去实现她破碎的梦。”

“你的指路人呢?当时有谁支持你,保护阿米娅吗?”

“有的。”

“是谁?”

“是你。”凯尔希说道,“你教会了我很多事情。”

我愣住了,良久,笑道:“这是我这一生中最大的荣幸。”

不知不觉间,灰色的雪渐渐复归白色。

没有天灾的世界便是如此,连雪花都仿佛鸟儿落下的白色羽毛般纯净无暇。

“阿米娅决定要救你的时候,我是持反对意见的……即使不谈切尔诺贝格当时的局势,从医生的角度,我也必须考虑更多的现实情况。比如你永远也不会恢复记忆,不会成为我们回忆里的那个人;或是你的身体与精神状态无法维持平衡,再一次地离开我们;还有一些更极端的情况,也一一在脑海中推演过了……但你依旧是你,纵然失去了所有回忆,你对罗德岛的忠诚,对阿米娅的爱也不曾动摇过,那些事情就显得不再可怕了。所以,我慢慢接受了阿米娅对于我们两人能够相互扶持前进的期望,不仅仅是这座罗德岛的大小事务,哪怕是整颗心也愿意毫无保留地交付给你。”

纯净的火光映照在凯尔希雪白的发梢上,流淌着一丝金色的辉煌。

她慢慢地抬起头,报以平静温婉的笑意。

“……我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