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星熊分开后,我们再次绕行,顺着无人的街角寻找道路。

居民区有血水流淌在地上,将泥土染作了颜料,那些受伤的人们起先还在自救互救,忽然便听见有人呐喊:“看,天上!”

我抬起头,望见了熟悉的那是罗德岛的载人飞机,机舱打开后,两名干员从天而降,那醒目的一双长耳朵是……阿米娅?

另一个干员的身影则较为陌生,我不确信是否见到过。

数秒之后,近卫局大楼的天台上发生了剧烈的爆炸,整个顶层也被切割出一道巨大的裂痕,从扩散的气团形状看来,那应该是某种未知的源石技艺。

如同一场及时雨,罗德岛的支援终于赶到了,华法琳,调香师,临光,蛇屠箱,玫兰莎,白金,守林人,蓝毒,狮蝎,暗索,阿消……一个个熟悉的身影借助空投进入战场,迅速将整个上城区的场面控制住。

“呼叫罗德岛!”我试着与母舰进行语音通话。

“博士,凯尔希医生已经进入战场,现在与您通话的是我,杜宾。”

“杜宾,我看见阿米娅也进入战场了,怎么回事?”

“没错,现在近卫局的安保系统已经恢复,我想陈警官已经有效组织起绝地反击了,现在近卫局的天台上有两名整合运动的精英,仅仅依靠她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够的,阿米娅将在此处一定胜负,这是凯尔希医生的判断。”

“好吧,我这就前往外环接泊平台。”

“快一点,博士,看一眼头顶上的天空,您应该已经发现天灾降临的预兆了。根据观测,普罗旺斯小姐认为这场天灾会在明天席卷过龙门目前所在的位置,我们必须马上撤离。”

“明天?龙门现在正在面临决战,恐怕老陈抽不出时间应对天灾了。”

话音刚落,一只漆黑的箭矢骤然在我眼前飞速放大,我心里一凉,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红闪电般挥舞匕首,将那枚箭矢硬生生往下劈了三十公分,断裂的箭头深深地扎在平板电脑上,一股诡异的红光开始扩散,我连忙将电脑扔在地下,和杜宾的通话也就此中断了。

浓雾中,一个目光阴鸷的黑发少年出现了。

斯卡蒂从容地站在前方等待着他的逼进,而少年却十分谨慎地收起了弩弓,止步不前。

我咬紧牙关,望了一眼红,“天灾要来了,我们要不要去确认一下龙门的控制中枢,调整城市的前进方向?”

话说出口,才发现是疑问句。

疑问句的意思是,我也不愿去承认一个事实——眼下已经额外耽误太久时间了,而我的位置也已经被整合运动的精英发现,必须有个人阻止我,放弃考虑龙门的安危,优先保全自己。

可是红没有给予答复,她只是等待着命令。

“可恶,干就干到底吧,跟我来!”

我气急败坏地在马路上跺了一脚,便往龙门中枢赶去,脚底传来了一阵阵的刺痛,那是持续狂奔带来的磨损。红和斯卡蒂的速度则更为凌厉迅猛,飞快扫除着路上的障碍。

和罗德岛的架构一样,控制中枢在龙门市中心大楼的地下一层,大概是整合运动围攻的首要目标,当我赶到那里时,遍地都是牺牲的警卫和负伤的公务人员,我无暇救援,径直赶往动力控制中心,扶起浑身是血的控制员,帮他把手指按在指纹识别器上,扭转了移动城邦的前进方向。

那名控制员闭上眼睛前,艰难地露出了一丝笑容,像是什么都明白一样。

当我准备离开时,在监控室的屏幕上,看见了一抹绿色的身影。

这条路是我正在与凯尔希联络时的所处的位置,也是整合运动攻势最为迅猛的街区。

那名说出“有一名伞兵掉沟里了”的广播员姐姐,已经沉睡在了血泊里,无论如何,她都在生前以最乐观的精神让整个龙门开怀大笑,也让敌人无能狂怒了一把。

我走到屏幕前,接过了麦克风,为她合上睁开着的双眼。

如今一切都已经逆转。

屏幕上,一只凶猛的源石生物在疯狂地收割着敌人的生命,不管是术士还是重装,都在无情的利爪和撕咬下支离破碎,哪怕偶有无人机进入攻击范围,那只源石生物也立即吐出酸液,将空中的敌人腐蚀融化。

Mon3tr.

血雨腥风中,画面中的凯尔希未曾挪动半分。

但是,Mon3tr能应对的敌人终究是有限的,时不时就会有一些残兵突破防线,将刀刃劈砍在凯尔希的身上,法术治疗很快让伤口愈合了,Mon3tr也迅速反应过来,将漏掉的敌人撕成碎片,但更多的伤口开始在她的身上出现,单守一路的凯尔希顽固地站在原地,如同岛礁上的珊瑚一点点被海水吞噬。

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触摸遥远的画面。

我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但最终还是启用了龙门中枢的通讯设备,质问杜宾。

“凯尔希为什么在单独守一路?”

“博士,很高兴您平安无事,按照凯尔希医生的指令,只要您成功撤退,作战计划就算完成,在此之前,她会一直清剿必经之路上的敌人。”

“但是她不知道我到龙门的控制中枢了!现在的部署需要调整,我要接管指挥权!”

“您不能暴露位置,否则医生的计划就会被打乱。”杜宾说。

“那些杂兵不是医生的对手,红非常清楚,医生一定可以全身而退的。”红也劝说道。

“那种事情我很清楚!”我已经是在吼了。

“那为什么一定要作战?您不知道现在您的安危才是当务之急吗?”杜宾也变得愤怒了,我甚至能想象她一把抓住我衣领时的样子。

“因为她受伤了。”

我想象过无数种糟糕的场合,也看见了眼前这些残忍的现状,但它们来的都没有此刻屏幕上的画面这般让我揪心难忍。

如果她安坐罗德岛,全世界的势力加在一起也未必伤得了她,可是她却受伤了。

我能够忍受凯尔希对待我严苛甚至残忍的话语,能够忍受她近乎自我虐待般的工作模式,但却无法忍受她受到任何来自他人的伤害。

“你们上次看见她受伤是什么时候?”我问。

杜宾和红都不说话了。

那种银瓶乍破的感觉在我脑海迸发,以至于什么也顾不上了。

沉默割裂了我们的对话,我拿起麦克风,将频道调整到全市说道。

“现在,我将使用龙门广播接管战斗,罗德岛的干员,听从你们的博士指挥。”

“蛇屠箱,调香师,蓝毒,撤离路障,放弃那条路,30秒后守住近卫局入口处,接应陈和阿米娅,绝不可以放过敌人的指挥官!临光,华法琳,白金,前去支援凯尔希,以杀伤敌方有生力量为目标!A4行动预备组,掩护阿消到南门大桥桥头,设置障碍掩护,阿消,注意桥头有一处缺口,利用这个缺口牵制对方的行动路线,为其他人的撤退争取时间,我会马上与你们汇合。”

“那个家伙在扭转局势,杀了他。”天空传来同样阴沉而辽阔的声音,那是塔露拉借用某种法术辅助的效果,她并没有因为我的现身而乱了方寸,“浮士德,交给你了。”

又一支小队迫近了。

整合运动所有的武力都开始集中,在强行突破我部署的障碍,阿消的龙头在混乱中掀起巨大的水雾,分外显眼,逃亡中,玫兰莎劈开了一条道路让我得以通过,几乎是同时,A4行动组的防线也开始溃败,好在浮士德的目标并不是他们,而是洪流般朝我的方向追来。

跑了太久的我,速度已经极大地缓慢下来,抵达桥头时,已经跪地不起。

红弯下腰,示意我趴在她的背上,我想了想,仅仅把外套脱了下去,叠放在她的手中。

那是凯尔希送我的旧衣服。

失去记忆的人很少有着对过去的使命感,而面对的压力与苛责却一天也没有减少过。

阿米娅总是坚持说,最关心我的人就是凯尔希,那时的我从未相信。

现在再逃往外环的接泊地点,已经太迟了,那些掩护着我来到这里的干员一个又一个地在桥对面倒下,在蚁噬虫咬般的猛扑中顽抗着,放弃指挥就意味着放弃自己的干员,为此我即使在这里被生擒也在所不惜。

唯一感到遗憾的,终究是没能让她的肩膀轻松一点。

明明是这样绝望而悲戚的时刻,脑中却骤然开始了走马灯一般,循环播放起那些生活中最微小的往事。

“我会定期为你进行生理学检查,另外……记录你生命征象与意识状态的权限也仅限于我,明白吗?”

“Mon3tr和我会保护所有人的,特别是博士你。”

“我的愿望?我的愿望就是守护好你和阿米娅的愿望,博士。”

我依旧清楚地记得,每一次在做心电检测时,她将导电液轻轻涂抹在我的身体上的触觉,那样柔软而冰凉的手,像是从未被温暖过。

心无所恃的口吻,近乎凝固的情感。

究竟是怎样一个女子,发梢总像是倾挂着冰冷的雪。

敌人已经迫近了。

阵线已经垮掉,斯卡蒂无法阻拦这么多人,也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所以,最终的结局只能如此。

大概缺少一个正式的告别,我深吸了一口气,微笑着对身边的女孩说道。

“红,你可以飞檐走壁的对不对,我命令你,回到医生身边吧。”

“红,遵命。”

“斯卡蒂。”

“嗯?”

“谢谢你这次陪我出来,你是一个非常好的游伴。可惜,不管怎么看,这一次战斗我都不会再有全身而退的可能。你就尽可能保全自己的安危吧……如果这次我侥幸活下来的话,再一起去吃海鲜大餐,好吗?”

虽然不过是安慰的话语。

斯卡蒂却像是忽然领悟了什么一般,睁大眼睛。

一阵忽如其来的风,吹飞了她的帽子。

银河般的长发便恣意汪洋地飘乱在风中,恰若美丽的军旗。

“一言为定。”

她眼眸坚定,高举巨剑,再次劈砍下去。

只是,这一次不再是自下而上的挑劈,而是仿若银河挂月,倾尽全力划向脚下的大桥。

磅礴的气流扩散开来,轰然巨响中,整座斜拉桥分崩离析,折为两半。

温柔而坚定,仿佛故乡的呼唤。

深海猎人终于在此刻想起了曾经的对敌姿态,那是她在陆地上无论如何也不会想起的战斗方式,少女漠然睥睨那几十名挥舞着武器的敌人绝望地呼号着、伴随碎石与落沙坠入永劫不复的深渊。

战场停滞了整整十秒钟左右,桥对岸还在竭力清剿阿消等人的整合运动也均像木偶般被震在原地,久久无言。

苍茫之下,只有呼啸的风穿过断桥残骸,愈显清晰。

那一日,生活在泰拉大陆上的人们,都听见了海潮的声音。

一剑之威啊。

出于某种怪异的默契,阵线再次被拉开了。罗德岛和近卫局的干员开始汇聚于一处,整合运动的也重新整顿阵线,人群中缓缓让开了一条道路。

塔露拉的黑色裙摆在风中飘荡。

“好久不见了。”她说道。

“因为我并不愿意与你相见,至少不应该是现在。”凯尔希回答道。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罗德岛的凯尔希医生。把希望寄托在一个行尸走肉的身上,幻想他会比你有用一点点……事实上你自己清楚,那个人根本无法给你答案。”

“是的,我不知道答案是什么,他也不知道。”凯尔希承认道,“但我唯一知道的是,阿米娅一定能找到问题的答案……在此之前,我将奉献我所拥有的一切。”

“现在的你,还有多少可奉献的?”

“塔露拉,你知道吗?”凯尔希露出一丝微笑,“阿米娅又重新开始拉小提琴了。”

塔露拉的目光变了,她本以燃放起光亮的长剑逐渐熄灭,平静下来。

万众死角,女子的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口吻中带有几分怀想。

“这么多年了,我们都无法忘记那个人。”

“你还记得她拉琴的样子。”

“一直都记得。”塔露拉说道,“但你忘了,除了治病救人,整合所有感染者,让所有人平等地生活在一起,也曾经是她的理想,而指挥这场运动的人,现在已经失去了资格。浮士德,你见过龙门的构造图,带领剩下的人从移动城邦的下方管道包抄过去,绝对不能放那个男人走。梅菲斯特,撤退。”

罗德岛的干员们纷纷回过头来,他们的目光聚焦在凯尔希的身上。

纵然知道无法即使阻拦所有敌人,却还是对自己的领袖带有一丝期待。

“阿米娅,趁着现在,释放你的力量吧。”凯尔希的眼睛有些湿润,她蹲下身来,抱住阿米娅,温柔地拂拭她的头发,“博士被包围的话,罗德岛的支柱就会倒下,现在只有你能救他了,阿米娅,集中精神,控制住法术的强度,不要让戒指破碎,你可以做到的。”

“我明白了,凯尔希医生。”

阿米娅点了点头,她的瞳色完全变了。

“哈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呼喊着,唤醒沉睡的力量,如雷鸣,如电闪,如狂风,如海啸。

少女的眼眸中,那汹涌如巨浪般的东西正在逐渐升起。

龙门外环的三分之一扇区与城市主体断裂开了。

与其说是裂开的,倒像是被摩西分开红海那般,为某种更为强大的技艺所分离。

移动城邦的驱动引擎逐渐熄灭,失去了动力系统的这片区域,速度也逐渐缓慢下来,最后与主城区彻底割裂,在地震般的剧烈轰鸣中,停驻在了原地。

我站在桥这头,阿米娅和凯尔希在桥那头。

我们遥望着彼此,距离逐渐拉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