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有位将军曾言,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凛冬对于她想取代我这件事向来都直言不讳。我微笑着宣布她的晋升,告诉她会有这样一天的,并且不会很遥远,她将成为比我更好的指挥者。

她摘下右耳机,微蹙着眉点点头,表情冷淡,这让我稍有尴尬——在我自认为慷慨地交予重任后,她却又好似不甚在意。我陷入思考,我确实不知道她到底想要什么。

我在这几个学生仔面前总像是搞不懂年轻人却又擅自喧嚷着好意的老古董校长,爱好是在走廊里分给学生五颜六色的水果糖,这很质朴,或许也有点土。

是我睡得太久,时代变得太快,已经出现了代沟吗?我问过阿米娅这样的问题,她急忙向我解释,干员们都来自不同国土和各界领域,或者说,大家也并不都是外向的性格——博士不必太过在意,也不用那么辛苦,说到这里她稍有羞赧,却并不掩饰私心。

是,确实如此,我笑着揉揉她,只觉得自己慈祥得更像个老头子。在这样混沌而又残酷的世界里,人们骨子里残存着的故国符号是非常美好的东西,我既希望他们能在罗德岛求同,也强烈地想要看见他们各自存异——基地宿舍里的珍贵绿植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谁不愿意看到更多美妙的色彩?

说到私心,我不曾向任何人坦言,凛冬于我而言确实是特别的。如果平行世界真的存在的话,我不知道其他的我会拥有怎样的干员,但我现下所处的罗德岛,干员们看待我的方式也都不太相同,盟友也好,跳板也好,单纯的上司也好。

但凛冬是不同的,我时常这样想到——只是因为她声称着要取代我。

你看,其实这想法有点傻,或许我不该为这样的挑战分去太多注意力。

我向来也没有什么强烈的组织者意识,即使在办公室里打瞌睡被谁撞见,我也不怎么觉得丢人——要赴险便大家一同赴险,休息时没人不想多睡一会儿。

我只是每每惊异于——在我与她的对话中,我总能清楚地意识到她的谈话对象是我,她凛冽的眼神和并不留情的呵斥好似能将我从厚重的面罩和防护服下剥离而出。

就好像,连我都不太清楚自己是什么人,而她却能看见厚重阴影之下站着的人究竟是谁。

而我若是能被她从华丽的阶梯上推下,是不是也说明:她眼里的我确实与金色的王座息息相关。

这种自我意识过剩的想法时常令我暗自发笑,我也曾在忍不住流露出笑意时不小心与她对上目光,我不知道我的眼睛在面罩下看起来是什么样,但我确信她看见了我的眼睛。我在她苍蓝色的瞳孔中看见我的身影。她确实是注视着我的。

乌萨斯国境偏北,拥有脊骨一般的山脉,赤色巨鲸游动般的日落与日出以及苍茫的雪林。

她声称她们对未来的事并没有什么打算,但你看过她们战斗,你便能得知她的任何野心都不会是轻狂的幻想。

我曾经想了解她的耳机里播放着什么歌。来罗德岛的学生仔并不少,向来都戴着耳机的也不止她一个。我问她有什么喜欢的歌手或乐队吗?算不上刻意搞好关系,只是好奇——她毛茸茸的耳朵不太明显地抽动了一下,然后便如同一贯嫌麻烦般赶我走,问我是不是真的没有别的事可做了,就好像我是那种对考生关心过度的麻烦家长似的。

摇滚?我猜。

她点点头,但看上去并没有同我多说几句的意愿。

我无聊的时候会翻干员档案,新的情报也是打发时间的好方法之一,不断去了解干员们确实是很有趣的一件事。我从图书借阅记录中能猜出她和真理、古米团体是会分享讨论书籍的类型。

我未曾见过凛冬一鼓作气剿灭校园周边所有学生社团时的英姿,也从未见过她同交好的姐妹们一起趴在床垫上对着杂志哄笑着的场景。古米对我很亲近,真理向来谨慎却也不太疏离,她们依赖着凛冬,却也为她撑起了乌萨斯学生自治团鲜红的旗帜。她们在切城的暴乱中突围而出,拒绝了避难引渡,而罗德岛通过相互利益的一致性获得了她们的加入。却也只限于此。

她过去曾是将军,而如今却成了士兵,这或许是她想要取代我的原因之一。

当我在作战演练中失误时,她叱责着叫我立即退出战场,用“丢人”来评价我,怎么说,或许当所有人都对你保持着敬畏和尊崇时,能得到一些毫不收敛的苛责也是很不错的事。

部分干员对凛冬的态度抱有微词,你若是见过更多的乌萨斯便不会这么觉得了,我傻笑着向他们解释,在我的认知中,大部分乌萨斯都不及她勇猛果断,却比她暴躁得多。

我意识到我今天笑得有点过多了,于是收起笑容,严肃道,无论如何,她都是我们之中十分优秀的干员之一,我们需要对她保持理解和尊重。

我也曾在正式的战斗中犯错。那次撤退时,我万分愧疚地道歉,所有干员都安静地听从了指挥。直至回到安全之处,凛冬第一个打破沉默,她冲上前来攥起我的衣领,她比我稍矮一些,特殊材质的防护服在她紧握的指间摩擦出难听的响声。阿米娅和闪灵上前拦住她,我摆摆没扎着针的手,摘下头盔和面罩,认真回应她的目光。

真理受了伤,而你本应该带领我们取得胜利,她说,所以我要揍你一拳。

其他人纷纷出声阻拦,更多的干员试图上前拉住她。真理不在,她在医疗室,而古米陪她去了。我苦笑着说好,然后稍稍撇过头等她动手。

接着,我的衣领被放开,耳边传来一声巨响,有什么冰凉的液体溅上我的手背,又传来一阵刺痛——挂着吊瓶的金属杆被她的拳头砸弯,吊瓶摔碎在灰黑色的水泥地面上,针头从我的皮肤下被扯出,药液溅上了她的衣物。

她眼眶湿润,眼角发红,瞳孔里映出的我轮廓清晰,却更像是一片黑影。挑染的红色发丝被她别在耳后,苍白的脸颊上沾有混杂着灰尘的干涸血迹,这令她看上去又年轻又脆弱,一点也不像我们这儿最强大的乌萨斯。

脆弱得简直像成天依靠药物残喘着的我一样,我没来由地想到。

你很清楚我们想活下去的决心,她虽然看上去快要流泪,喉间发出的声音却依然穿透有力。

这儿现在是你说了算,所以你也必须为此更执着一些。

直到我取代你的那一天。

我听见她这样说道。

阿米娅说,眼泪要留到战争结束之后。

我看见凛冬眼眶中的泪水安静地流下,透明的泪珠来自她明亮的苍蓝色眼睛,流经她瘦削的脸颊,砸落在地面,混进浅黄色的药液之中。

这里是战场,这里是不同种族相聚战斗的地方,这里是感染者和未感染者携手合作的地方,这里是人们不问缘由迎敌厮杀的地方。这里没有蜿蜒的山脉,看不见磅礴的日出与日落,不存在一望无际的雪原。这里只有针剂、眼泪、血液和看不透的明天。

我喉间哽噎,不敢继续看她,只垂下头说了声好。

真理伤得不重,凛冬的愤怒时限也很短,所有人都很快地投入到下一次战斗之中。

但我知道那一天总会更近一些。

之前凛冬在谈及切城时,将其形容为“没有希望的城市”,我记得她在说这话时没带什么情感,就好像那处确实只是她们奋力逃出的一片废墟罢了。

但我确实能体会到些许的悲伤,这样的悲伤并不少见,我甚至能打赌来到罗德岛的各位,十之六七会在深夜的梦境中回忆起故乡的风景。

当我得知她的绰号是“冬将军”时,我意外地在破碎的记忆中想起了旧时代的某种色彩,那时候世界还很和平,人们也很闲。他们情意绵绵地为色彩命名,橙红为夕烧,蓝绿是孔雀,而被称为“冬将军”的颜色,是苍灰。

冬将军是来自雪国的颜色——是群山的雾色裙裾,是茂密的白桦林,是猎物光滑的皮毛,是篝火燃烧时缭绕出的信号。

但凛冬和乌萨斯学生自治团的旗帜一样,向来都是色彩鲜明的。

在遭到破坏后的切城街景下,地平线显露出地狱终末一般的黑红,而她锋利的斧刃却在落日的余晖中反射出明亮得刺目的光芒。

我深知她们想要活下去的决心,也明白仍活于世的所有人其实都和她们一样。

胜利的星会照耀着我们,真理曾经这样说道。

新的战斗很快就拉开了序幕,我挂着新的吊瓶,防护装备仍然将我包裹得严严实实。

而在出发前,凛冬再次阔步走到我的身前,将她的信物交付于我——从赤红色的旗帜上撕下的布条。

她将边缘粗糙的布条系在我的右臂上。这信物同我所能体会到的悲伤一样轻,但她系得很紧,紧到我能感受到我鼓动着的脉搏。

该走了,她说。

好的,我的将军,我微笑着答道。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