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自从那一天落下后,就再也没能升起。点亮这冰冷的世界的,唯有眼前这一朵渺小的篝火。借着幽微的火光,男孩看到了他所熟悉的物什:床笫、被窝、洗漱用品、盛着他最爱的胡萝卜切片的器皿等等。但关键的差别是:这里不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家庭,他的家不在昏天黑地的洞窟中;眼前这位男人也不是他的父亲,父亲给他的印象是铸铁、白胡子拉碴和啤酒肚。眼下的男人不仅消瘦,还整日坐在篝火旁饮酒作乐,充当自己的屎尿布。男孩疑惑:只会坐享其成的他是如何维持生计的?父亲经常告诫男孩:不劳而获非君子,脚踏实地最实在。

男孩张开口,他口渴了,但身体却交缠在一起、无法动弹。他只能张嘴示意男人。

男人见状,停下高举的水袋,向他展露笑容的同时,将瓶嘴伸过来。

“我还不能喝酒。”男孩别过脸去。

“那可不行,我这里只有酒。”

“你的同伴那儿有水,你能帮我找到他吗?”

在这种处境下,男孩依旧彬彬有礼。然而男人选择无视他,继续畅饮。

此刻,外头进来了那位同伴。男孩讨厌那人,他不像眼前这位男人,他扮演的是红脸警察,似乎在同伙中拥有相当的话语权。只见红脸警察用手势示意酗酒男,那是男孩不曾见过的手势。

酗酒男点了点头,再次向男孩展露微笑。男孩觉得,这一次,他笑得前所未有的狡猾。

酗酒男温柔地为男孩解开绑在他身后的、缠绕在石柱上的绳子。这一天,男孩终于见到了耀眼的太阳,他也终于明白,这些人并非不劳而获——他们将男孩视作摇钱树。

暌违已久的父亲就在眼前。男孩想要出声呼喊,嘴巴却被抹布塞得紧不透风;想要扑向他那肥硕的肚皮,浑身却被五花大绑,连能够表达喜悦的马尾都被囚禁。男孩觉得父亲一定怀揣同样的心情,却不明白没有这般拘束的他为何只是满眼泪花地看着自己。架在他面前的刀刃,难道不是只能用来恐吓牛羊的工具吗?

除父亲外,这几天与男孩同居的人都到齐了。早出晚归、但总是一无所获的红脸警察,和畏惧阳光、蜷缩在全副盔甲里的酗酒男分别守在父亲和男孩的身边。身后还有他无法形容的两人,因为除了最初被掳走时见过面之外,男孩与他们鲜有接触。那两人只是躲在洞窟内,好奇黄发垂髫能有什么本事。

上半身赤裸的红脸坐在岩石上,准确地说,是坐在那个满是尘埃的箱子前。

“呵呵,真是父子情深啊…”

他用手指轻轻滑过箱子内的物件,好生打量。男孩有所听闻,那亮铮铮地闪烁金光的准是赤金。他虽无幸见过实物,但还是知道无数人穷其一生趋之若鹜,父亲也不例外。箱子里还散落着不少蓝宝石和猎人金币。

红脸抬起头,满脸邪笑道:“不仅提供我们日常起居的用品,还煞费苦心地为我们准备这等好货,感激不尽。”

父亲没有否定,只是咬着牙。

“不过,”红脸的表情瞬息万变,“我还以为骑士宝藏会是多么了不起的东西呢,结果就只够兄弟们花两辈子?大失所望啊。”

眼看红脸的心情即将坠落,父亲连忙开口:

“这些对你们来说已经足够了吧。你那些同伴已经被我假以罗德岛之手除掉了。拿上这些赃物,放了我儿子。”

“同伴?啧啧啧啧…”红脸起身,一字一词地倾吐道,“我们是知恩图报的人,即便恩人说了些污秽的言语也不会介意。我们当然会让您与令郎重逢,”

红脸拔出裤腰上的匕首,一刀捅进父亲卢克的肚脐里。

“咕!你…”

卢克再没能出声。他咳出血块,疼痛地踮起脚尖。鼓起的双目诧异地俯视红脸。红脸保持扬起的笑容,补充道:

“但可没说是在这里。”

红脸抽出血红的刀刃。卢克在倒下前看向自己的儿子。

男孩尚未理解发生了什么,恐怕他的人生也不剩时间让他去理解了。陪葬或许是个不错的结果——如果男孩尚有未来,他一定会如此回首。只见一旁的酗酒男噗嗤地笑了一声,表情隐藏在头盔下;身后的两人慌了手脚。红脸肯定没有事先与他们商量,那与酗酒男呢?

“徒利,杀了男孩。”

红脸狠狠地踹着父亲的尸体,头也不回地说道。

自己会死?比起这个,男孩的注意无法从一动不动的父亲身上移开。所以,他和红脸最先注意了到尸体的异样。

尸体的脸庞溶解了——不只是脸庞,他的身躯亦然。他变得不再像父亲。鼓起的红点白衬衫瞬间瘪了下去,其它的衣物也从原本臃肿的身材中解放。而对于溶解后余下的人头,男孩恐怕比红脸还要熟悉。

消瘦的脸庞、贴满暗紫色结晶的脸颊、荨麻疹盘踞的脖颈…相比暗无天日的洞窟,这副常伴男孩左右的模样更让他恐惧,特别是在酗酒男帮他接大小便时。

男孩恍然看向方才还在身旁发笑的、红脸口中的徒利,却发现他已不见踪影。男孩还未反应及时,徒利已经乍现在红脸的身后。红脸亦未反应,遑论躲在洞里的那两人。

只见徒利用左手抬起红脸的下颚,同时,握持匕首的右手横向一划。登时,从红脸的颈动脉中喷射的大量鲜血将酗酒男的遗体完全染红。徒利顺势丢掉匕首,右手的拇指与食指刺入脖颈的切割面中,似乎在寻觅什么。当他将腥红的手指拔出来时,指尖掐着殷红的舌根,连带着整条晃动的舌体在滴血。徒利随手将舌头甩进宝箱里,让光溜溜的赤金也尝尝鲜。

“唔啊啊!!”

在洞窟里叫喊的两人这才歪打正着、曲解了状况。没有目击卢克尸体变化的他们误以为“徒利”已经叛变,纷纷向他射出箭矢。而那箭矢还未抵达男孩身后,彻底粉身碎骨,如遭刀绞。两人更加惊恐,再次上弦。

男孩瑟瑟发抖,被恐惧点了穴。他发现,徒利手上沾满的血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挥发,留下的手指比印象中的更加纤细、洁白。徒利用仿佛未曾沾血的双手卸下头盔。霎时,男孩目睹到结霜的麦黄蜂拥而出,在微风中竞相争艳。顶上,一对与男孩的相似的双耳不时跳动。这副背影,让他联想到过世的母亲。

“母亲”俯视着重叠在一起的红脸和徒利。男孩看到她那如天空般湛蓝的瞳仁中游离悲悯,听到如春风般的温语。

“你再也不会说出你所讨厌的、污秽的话语了。”

嗖——

利箭再度袭来,下场却和方才大同小异。碎片与之前的叠加在一起,好似尸体。弩手再次上膛——没能得逞

一柄贯穿新月的银色法杖如靠近路灯时的影子般浮现在“母亲”的手中。她倏地转头,将视线投向男孩的身后。男孩这才发现,她的另一只眼瞳如篝火般橙黄,与蓝色的左眼截然相反,只有暴戾肆虐其中。

顷刻,葛罗莉亚的盔甲如玻璃般粉碎了,连同男孩身上的抹布和绳索。那两人的衣物包括手弩也得一并下葬。不过,相比一丝不挂的两人,葛罗莉亚还剩下自己的公式服。

她向两人发出恶魔的怒吼:“带上这些赃物,滚到哥伦比亚去!你们应该充满感激:这下可够你们挥霍四辈子。”

“咿咿咿咿!!”

那两人夹着“啜泣”的老二手忙脚乱地来到沾血的箱子前,却发现以他们的力量根本不足以撼动这箱宝物。此情此景不堪入目,只见葛罗莉亚一挥法杖:“滚!”那两人便随着宝箱被抛到九霄云外。葛罗莉亚当然不会让他们完好无损地降落。财物也将散落一地。

待两人的尖叫消失在云端后,葛罗莉亚来到男孩的面前、蹲下、轻抚他的头。此刻,她的双眼均如流水般温柔。

“爸…我的爸爸呢?”

男孩怯生生地发问。在目睹了葛罗莉亚这一系列操作后,他止不住颤抖。

“别害怕,杰克。我答应你的父亲要将你平安送到他的身边。”

说来奇怪,葛罗莉亚的微笑竟让男孩杰克瞬间镇定下来。杰克只感觉她的眼眸里浮动着不可思议的光芒,形同极光般轻柔。

待杰克平复心情后,葛罗莉亚从红脸尸体的裤带上取走水袋,递给杰克。

“我猜你口渴了,先喝些水吧。”

杰克捧起水袋,咕嘟咕嘟地下咽。一旁的葛罗莉亚连道“不急不急”,生怕他噎着。待杰克大呵一口气,她才改口道:

“我们快走吧,你父亲正在家里等你呢。”葛罗莉亚起身,方想牵住杰克的手。

“请…请问您是谁,爸爸告诉我要懂得知恩图报,我想知道您的名字。”杰克投以天真的眼神。

葛罗莉亚再次蹲下。她想了想,该不该说出那个名字,但还是罢了——

“我叫夜魔。”

夜魔亲切地回答道。

“啊,我知道。”

杰克醍醐灌顶。这让夜魔有些震惊,直到杰克继续说出:

“爸爸经常告诉我,如果晚上不老老实实地睡觉,夜魔就会钻进你的脑子,让你做噩梦咧。”杰克的头直打抖。

“是嘛?”夜魔苦笑道。

“可是,”杰克仔细凝视着她,补充道,“姐姐你并不像大人们所说的那样可怕。你很像我的妈妈。她也有你这样一头漂亮的白发。”

闻言,夜魔嫣然一笑,她又摸了摸杰克的头。

“傻孩子,永远不要相信任何事物给予你的主观印象,它们终有一天会背叛你。”

尚不谙世事的杰克自然一头雾水,夜魔也不打算让他理解这般晦涩的道理。两人就这么手牵手,联袂穿梭在清晨的山林中。夜魔心想,再和被镇静法术迷惑的杰克多待一会儿也不赖。于是,她告诉杰克:

“那是真的哦,如果不乖乖睡觉,的确会被噩梦缠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