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没见你酗酒了,而且每天都早出晚归……不酗酒当然很好,不过跟平时都不太一样了……总觉得让人有点担心呢……”坐在餐桌前正准备吃早餐的妮雅芙突然问道。

今天的早餐也是埃尔温做的,新鲜出炉的烤面包搭配熏制的香肠、煎蛋和切成片的西红柿,口感和味道都非常棒。

“唯一的目标消失了,如果不让自己忙碌起来会变得活不下去的。”虽然不知道他说的“唯一的目标”是什么,但妮雅芙非常能理解他的后半句话。

自己之所以在这里抹消掉了身为公主和准女王的自己,而选择变成一个女仆一样的角色,就是希望自己有事做,不管是早上起来准备早饭、洗衣服,还是看店、打扫房间的卫生、修剪花园和帮茶几洗澡,只要不闲下来,自己就不会变得悲伤迷茫。

她和他一样失去了活下去的意义,伊露维塔帝国已经不需要她了,她失去了家,也失去了理想,只有眼前的一切是她暂时拥有的:廉价却结实的架子床虽然睡起来既不柔软也不宽敞,却让她倍感真实;床头柜里的拳铳虽然感觉是个残忍的杀人兵器,却给她不安的心一个小小的支柱;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虽然还不怎么会用,但那小小的一块玻璃却将她和这个陌生的世界连接起来。

“你没事就最好了。”

“我也说不好,就是觉得……”突然,一阵鞭炮的响声回荡在清晨的街道间,而埃尔温浑身颤抖着躲到了墙角,手里握着顺势拔出的拳铳。

“可能是哪个瑞夏国人结婚吧,之前饺子店的老板跟我说过,瑞夏国人办喜事的时候喜欢放‘爆竹’,虽然我没见过,但偶尔也能听到这样的声音呢。”

埃尔温似乎没有听见妮雅芙说的话,仍然藏在墙角,手里紧握着拳铳,而且击锤已经被拨了下去。

在他的脑海中,痛苦的画面再一次出现了,那些鞭炮的声音变成了铳声,而铳声之后便是地狱般的场景,无数死尸倒在自己面前,这其中也包括冬月花阳,她对着他微笑,那微笑像一根钢钉,深深地钉入了埃尔温的胸口,让他喘不过气来。

身上的白色衬衫已经被汗水完全浸湿了,埃尔温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墙,目光呆滞,手上的铳里的子弹全部被他倒在了地上。

每年过瑞夏国春节的时候都是埃尔温最难过的时候,锣鼓声、鞭炮声还有夜晚烟花炸裂的声音都让他恐惧不已,所以每年的春节他都会跑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露营半个月,直到元宵节过后才回来。

他知道这是PDST(创伤后应激障碍),尽管也吃了不少药,但始终没有什么好转,每当听见铳声他都会莫名地紧张,看见尸体的时候他会痛苦得想呕,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样的自己是如何硬着头皮完成那些杀手任务的,或许是尼古丁和酒精的作用。

妮雅芙将他扶到了床边,他就像变成了一个特大号人偶一样,眼神空洞目光呆滞,仿佛这世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额头上不停流着冷汗,双手也不停颤抖,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很久。尔后,他那眼神又重新恢复了光泽,他脱掉了湿漉漉的衬衫,妮雅芙看到了他的身体,心中变得酸楚起来。

那是布满了伤痕的身体,枪伤、刀伤还有像是野兽抓痕一样的痕迹无序地排列在他强壮的身体上,每一道伤口看上去都无比疼痛,妮雅芙觉得心疼极了。

“这些伤……很疼吧。”

“习惯了,就像这该死的PDST一样,习惯了就没感觉了。”他拿起柜子里的浴巾擦了擦身体,换上了一件洗干净了的白色衬衫,然后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回去吃刚才没吃完的早饭。

“你脸色好差,要不今天就别去了,休息一下再去。”

“一旦停下就真的会死,所以不能停下,无论如何也不能停下。”

妮雅芙发现埃尔温此时的表情有点捉摸不透,坚毅、认真却又疲惫、无奈,那是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就好像他不再是埃尔温·霍亨索伦,而是变成了别的什么人,而一半的灵魂却好像仍然保持着属于埃尔温的那份执着。

“这样……真的没事吗?”

“没事。”

“你要是有事一定要给我打电话!”

“知道了。”

埃尔温穿上大衣走出了门,那背影和平时完全不一样,即便他说了没事,妮雅芙也一点都放心不下。她决定晚上去接他。

自从知道自己辛苦准备的那些证据都成了废纸,埃尔温就给自己增加了很多工作,白天去四处推销自己进到的进口好酒,晚上偶尔会从宫岛信咲那里接到一些杀手任务,没有任务可接的时候就在网上接一些翻译文件的工作,周末的下午则是雷打不动的教安筱易剑术的时间。

在找到新的突破口时他不想让自己闲下来,因为一旦闲下来,不安和迷茫就会涌上心头。

埃尔温的杂货店出售的都是品质非常高的酒,甚至很多是酒庄主人自己留藏的绝品,所以在爱好喝酒的圈子里,他的口碑一直是最好的,即使是大型的跨国贸易公司也弄不来他那么好的酒。

这都是凭着他的人脉。

十二岁的时候,他就作为一名翻译跟随着一名普鲁国商人来到了南谷,而那名叫威廉·米勒的商人,正是以销售名酒为主,埃尔温通过他结识了不少酿酒的大师,十八岁的时候他就已经是鉴赏酒的高手了,曾经在圈子里也是赫赫有名,很多酿酒大师都愿意让他尝一尝自己酒庄酿出的珍品。(虽然在我国未成年人饮酒没有相关的法律规定,但为了自己的身体健康,未成年人还是不要饮酒为好,不能学埃尔温!——From作者)

所以,后来继承米勒衣钵的他能够搞到很多市面上根本无法买到的好酒,甚至有一些存世仅有一两瓶的好酒都在他这里。

虽然名气非常大,口碑也相当好,但除了几个老主顾会不时来预定想要的酒或酒具,其他人很少会主动找埃尔温来买酒,所以他有时候会主动去向别人推销,不过和推销报纸杂志或是保险的那些人不一样,他的推销基本上只是和人家坐下来聊聊天,顺便介绍一下自己的经营项目之类的,因为名声很不错,大家对他也很客气。

因为最近他出奇的勤奋,导致订单一下子增加了很多,店里的生意也显得有些焕发生机了,这是非常难能可贵的事情,也叫人捉摸不透,毕竟他从来都没有这么关心过店里的生意。

与一名来自瑞夏国的书法家结束了谈话,获得了一笔订单,内容是两箱杜松子酒,虽然赚头不大,但多少也算是打开了一条新的销售渠道,总的来说还是很不错的,他满意地离开了那家装潢古朴的书画工作室。

埃尔温其实并不怎么了解瑞夏国的文化,他并不知道那些山水画到底有什么深意,也认不出那狂放不羁的草书挂轴上面到底写了什么,但每每看到那包含东方元素的东西,他就倍感亲切,所以他很喜欢“少府”的总堂。

和往常一样走进了那座汉式宅院,见到他的每一个人都向他问好,桂花树飘来熟悉的香,落叶旋转着落入池塘,激起层层涟漪,扎着侧马尾的瑞夏国女孩向他亲切地招手,一切都熟悉而又亲切,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感觉有一丝违和感。

那股违和感就像是演奏大提琴时偶然出现的一个错误的音,让原本的平稳和谐变得波动起伏,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察觉到哪里不对,他觉得大概是心情还没有从早上因鞭炮声而产生的刺激中平复过来。

“今天我们来学习长枪的使用方法……”正常开始的教学,一切都正常的不能再正常,他内心的不安却越来越强烈,他双手颤抖着,额头也渗出了冷汗……

妮雅芙非常好奇埃尔温在教别人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她知道他不像看起来的那样坚强,他非常易怒,说不定谁的哪句话说不对就会被他破口大骂,走在小巷子里如果有小混混挡他的路,他会毫不犹豫地把他们全部打翻在地。

他也很容易悲伤,坐在后院喝茶的时候,看着手中的茶杯都会露出悲伤的神情,洗衣服的时候用力过头搓破了,他会露出惋惜的神情,放进冰箱里的食物忘记吃结果发霉了,他的脸上也会表现出一丝酸楚。

他那极不稳定的性格下是怎么教别人的,教别人的时候会不会突然暴怒?尤其是对象还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他能心平气和地面对她吗?妮雅芙产生了这样那样的疑问,不过既然他已经教了她三年了,想必也不用过于担心。

妮雅芙一边这样想着一边锁上了店门,并把木牌翻到了“打烊”的这面。

之前她在“维京”酒吧请教过塞尔玛手机的用法,虽然很多东西还是弄不懂,但地图导航她已经能够熟练的操作了,这东西比精灵族的向导法术不知道要方便多少倍,只要手指一点,路线就会在屏幕上非常直观的呈现出来。

“如果伊露维塔也能用上这样的东西就好了……”她苦笑了两声。“哈哈,根本不可能嘛。”

路程不算远,她也早就习惯了坐公交车和地铁出行,只是在稍微大一点的地铁换乘站她会找不到方向,不过去“少府”总堂的这条路线不用换乘,这让她觉得轻松了很多。

她从小就害怕岔路,每次遇到岔路都会迷失方向,好在那时候有菲尼克斯和其他骑士的保护,即使走错了路也会被他们带回正确的路上,但现在大不相同了,菲尼克斯的工作非常忙,埃尔温也有很多事情要做,再遇到岔路时已经没有人帮她了。

所以她从来到埃尔温的店里之后,从来没有一个人出过远门,上下班高峰期的换乘站对她来说比地狱还要恐怖。

她随着下班的人潮下了车、出了站,站在地铁站的出口发呆了很久,直到天上飘起了雨点,她从帆布挎包里拿出了折叠伞,跟随着手机的指引继续向前走。

“一场秋雨一场寒”,这是瑞夏国的一句谚语,下雨天的时候,店里来买东西的人偶尔会说起这句谚语,今天她才切身的体会到了这句话所描述的感觉。

虽然没有去过人类世界里那个叫瑞夏国的国家,但在这个普遍说汉语的大陆,她也知道了不少关于瑞夏国的事。她觉得那是一个非常神奇的东方国家,她见到的每一个来自那个国家的人都和别人不太一样,他们对异生物十分包容,说话也都非常亲切,而且好像每个人都博览群书,说话经常会掺杂一些叫做“成语”的词汇或者掺杂一些诗词,在伊露维塔只有接受过良好教育的贵族才会运用这种表达方式。

“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去一下这个叫‘瑞夏国’的国家。”她自言自语道。

当手机中的导航结束她抬起头的时候,被眼前的汉式建筑吓了一跳,朱红的大门、金色的门钉……这些她都只在皇家图书馆里珍藏的书上看到过,但她不会认错,这就是瑞夏国的建筑。

她一边惊讶一边走近大门,很奇怪,大门开着一道能通过一个人的逢,但没有人看守,她又翻看了一下手机,这地址确实是埃尔温发给他的,而且门牌上写的也一致,经过了几秒的忐忑后,她还是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绕过照壁,眼前的一幕让她一下子哭了出来,空地上、连廊里、池塘中,到处都是尸体,血液让整个庭院都变成了地狱的颜色。

“埃尔温老师……那边……”一个靠坐在墙上捂着肚子的年轻男人对妮雅芙说出了这几个字后就咽了气,妮雅芙对他使用着初级治疗魔法,但起不到任何作用,他已经彻底死了。

她满脸恐慌地绕过一具又一具尸体,那些尸体的伤口都是十分整齐的刀伤,她努力不去往埃尔温身上想,但她所知道的有那样高超剑术的人除了菲尼克斯,也就只有埃尔温了。

不希望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当她走进后花园的时候,看见了亭子旁边背对着她的埃尔温,他右手握着的剑刃上还不断滴着血,一个小女孩正躺在他面前的血泊里。

“Verdammt!Verdammt!!Verdammt!!!(可恶!可恶!!可恶!!!)”埃尔温的咆哮声让妮雅芙觉得背后有些发凉,她觉得这个浑身是血的男人不再是自己熟悉的模样了,他此刻就像是传说中月圆之夜发狂的狼人,獠牙上满是血肉。

“埃尔温……先生?她还是孩子啊……那么小的孩子啊!为什么!!”不知是失望还是恐惧,一向温柔的妮雅芙带着哭腔咆哮了出来。

“Entschuldigung……(对不起……)”

“你知道我听不懂普鲁语的……”妮雅芙用手抹了抹眼泪,哽咽着说:“我……不会报治安讯息的……我正式向你……辞职……”

说罢,她就逃也似的离开了,埃尔温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他看了看被大衣遮盖着的淌着血的右肩伤口,还有不断涌出鲜血的腹部伤口,苦笑了两声,然后用左手把刀收回了刀鞘。

他将早已染红的白衬衫撕成条,简单的包扎了伤口后吃力地蹲下,用左臂将她扛在了肩上。

“我们可真是走到岔路口了呢,小姑娘。”

他蹒跚着从大门离开了,刚离开没多久,远处就传来了一片治安车汽笛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