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 一个手持蓝色物品的人此刻在想什么

住野边在地铁站里来回穿梭。楼梯上下过往行人有不少,他先是在站台上走了一阵,又随着下车的人流回到地上。人来人往,约定的时间已经逼近,他所要找的人——中等个子,三十岁上下,灰色西装,背一个健身房的黑色单肩包,一只手始终插在裤兜里——却一直没有出现。

必须要找到那个男人才行。

个中原因,住野边也说不清楚,总之那个男人手里拿的很可能是炸弹一类的某种对社会造成极大威胁的东西。也有可能不是。地铁站入口就有很严格的安检,无论是什么人,都不可能将危险品带进来,更遑论做出破坏性的举动。那么他现在这么拼命的找,究竟是为了抓住那个犯罪者,还是想要证明并不存在这么一个西装男呢?住野边自己也不知道。

反正找就是了。

“记好,八点四十三分,在八号线,青北关方向三号站台,就是一进地铁站之后从第二个电梯口下去,右手边第二个,记住是右手边,有一个拿黑色书包的男人会下车。这个男人的特征待会我会详细地跟你描述,记住是八点四十三分,八号线,三号站台。因为我还有事,到时候就麻烦你了。”

在天台上对住野边讲出这番话的男人,后来居然真的结束了联络。

把时间回溯到二十四小时之前。名为住野边 狮郎的男人的人生,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改变的——从一声汽笛的鸣响开始,在河谷大厦的天台上。

“人偶尔就是要像这样安安静静地思考一会呢。”

身后有人说话,住野边立刻回头,通往屋顶的门被他锁上之后用破旧桌椅堵的死死的,理论上明明一时半会不会有人进得来才对。身后是空荡荡的。他将视线上移,就看到水塔上蹲坐着一个陌生男人。河谷大厦位于市中心地带,是一栋高层写字楼,进出来往的都是西装革履的公司职员,这个男人却在睡衣外面套着运动夹克,戴墨镜,还抱着一个特大号保温水壶,不,是水桶。

“你是谁……?”

“叫我三……哦不对,你就叫我天使吧,虽然有点恶心,生理上完全无法接受。你叫我天使就可以了,因为我是来拯救你的,住野边先生。”

“啥?”

可疑的男子挠了挠头,然后说:“对不起啦,我不是有意说你恶心,这是为了节目效果,就麻烦你多担待啦!虽说其实根本没有啥节目,专栏倒是有。哈哈哈!”

奇怪的人,说不定是个疯子。住野边决定不再和他纠缠。

风很大,而且阳光很足,河谷大厦的影子,还有站在上面的住野边狮郎的影子,在逐渐缩短。

“住野边先生,”男子托腮注视着他的背影,“打算现在跳下去吗?”

“……”

“快跳啊”“发生什么事了”“要跳赶紧跳,爽快点”“等了半天,累死我了”楼下的声音此起彼伏,从屋顶上也能听见。原本他只是不愿去听,现在因为那人的一句话,变得不想听也能听见了。他今年四十一岁,在他身后的墨镜男看上去顶多二十出头的样子,比他小了不止一轮。住野边即使很想哭,在后辈面前也放不下那个脸。

“住野边先生,真的要跳吗?”

男子的声音充满耐心,而且温柔的出人意料。所问的内容却空泛无聊。早在他出声干扰之前,住野边狮郎的双脚就已经踩在了护栏外面。天台护栏外面只有很短的一小圈,宽度还不及他皮鞋宽度的一半,全靠两手扒着护栏才能勉强直立。要翻出去已经很困难了,在没有人出手帮助的情况下,回到天台“里面”简直是不可能。这话在住野边听来可以理解为,如果你已经想好了,不要自杀了,那么我就来帮你。

“我……儿子死掉了。”

“呃,真的是非常抱歉,对于令,令……令子的死……”墨镜男变了脸色,尴尬地说。在“令子”上接连打磕巴,其实是因为他不熟悉儿子的敬称,慌乱之下才造出了这么个词,看到山野边并未做出什么反应,心想看来是蒙对了。

“是昨天的事。本来我要去接他放学的,开会开到很晚……我让他自己一个人回家,结果出了车祸啊!”山野边明知道哭也没用,可是抑制不住。

“不,不是还有令爱在嘛!您的妻子,也没有去接吗?”令爱是“你的女儿”的意思,他还是用错了。

“妻子也……已经离婚了!再也不会想见到我了,因为我整天想的都是工作,工作,这样的人作为丈夫根本就不合格!”

“啊那这可就”墨镜男束手无策,好在山野边只顾着哭,没工夫听他说话。

“已经够了啊!都是我的错,如果我稍微多看看他们一眼,就不会有今天这样的结果,这种事用不着你说,我当然明白啊!比起家人,工作算得上什么!我是为了悔过才选择这样的结局,已经在这里站了有几小时了吧!可是我,我也——我也不想死啊!”

真是软弱的男人。

“山野边先生!”墨镜男动情地大叫。

“我真的不想死啊,死好可怕!可我做了对不起儿子的事,只有用我的人生来补偿,难道不是这样吗!”

“够了,听我说!”

“……”

“山野边狮郎,你的‘赔偿’,绝对不可以是这么简单,一劳永逸的事情!所以给我冷静点,好好想想,用你的脑子,你不可以死,对吧!”他的墨镜反射着阳光。

“我……”

“想明白的话,就从那里回来吧!”

“嗯……”

“还有顺便帮我搬把梯子,这里太高,我好像下不去了。茶也喝完了,为了救你,我可是从五点多躲到现在!”墨镜男悠然自得,“还是稍微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篠木三郎,是能够看到未来的人。你的未来是——喂!”

在篠木说话的同时,住野边回转身体,却一个不小心,失去了平衡,从三十多层的屋顶上跌了下去。

“我不可以死。”在人群的小声惊呼中,他只能拼命地抱住头部。

那个叫篠木的男人,极有可能是骗子,而且是骗术相当高明的那种。

不仅仅是住野边,大多数人都是这么想的。

这个叫篠木三郎的男人,出身平庸无奇,几天前因为同时买中了三家彩票的头奖受到世界的关注。对于他那无人找得出破绽的作弊手法,篠木自称是由于“能看见未来”,他的确在一些细小的事情上显示出一种难以被解释的预见性,却无法使山野边信服。在地铁站的人流中被裹挟着前进的时候,他只能说服自己,这样做纯粹是出于报答他的恩情。

他最后还是掉了下去,所以这不是救命的恩情,绝对不是救命的恩情。

八点四十二分,地铁到站,比嘱咐的时间要早,那个篠木三郎可能事先看了地铁班车时刻表之类的东西,却没有想到地铁提前了一分钟到站。这更加说明他根本看不见什么未来。

更加关键的是,哪里都找不到那个家伙。

住野边立在原地。

待人群慢慢散去,地铁即将重新开动。车头发出“滴——”的一声长鸣,车门即将关闭。

那个人出现了。

畏畏缩缩,每迈一步都要犹豫的灰色西装,手里很沉重似的,抱着一个黑色的大包,左手却很不协调地插在裤兜里,年龄大约在三十岁上下,身材瘦长。

“你给我——站住!”

灰色西装男显然吓了一跳,拔腿就跑。住野边在其后紧追,待距离缩到足够短之后,出右拳狠狠地打中了对方的后背。灰色西装男在冲击之下停了下来,转身的瞬间以右腿猛的扫向住野边。这一脚打在住野边的胯骨,他站立不稳,摇晃了几下随即更快地冲过去抢那男子的书包。灰色西装男将身子反向一扭,左手仍抱着书包,两人之间的距离却更加大了。“啊啊啊!”住野边大叫着,朝那男子猛冲,同时伸出右拳,灰色西装男本能地向左闪避,谁知住野边靠近后右拳迅速收回,紧跟着劈出左腿。

“好!”看热闹的有人鼓掌。

住野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看看脚边,又看看远处的地面。在他跌落的时候,一个蓝色的什么东西从裤子口袋里飞出去,仔细看似乎是一个小小的遥控器。“不,不要。”无视男子的挣扎,住野边抢过书包,拉开拉链,看也不看就将它整个翻转过来,内容物散落一地。

胶带捆绑着的管状物品,就算外面包了一层包装纸,也能看出它的实质。

炸弹在人群中引起了小小的骚动。

“对啊,就是炸弹!想不到吧?每天悠哉悠哉活着的你们怎么会想到这是炸弹!这世界根本就不公平,谁会在意?你们有谁在意?哈,哈,哈……我杀了你们!”

西装男从下面抱住住野边,然后用力一推,把他放倒在地,再站起身跑着去抢那个遥控器。情急之下,住野边拉住了他的脚踝。

毕竟是久坐办公室的中年上班族,力气已经所剩无几了,还被他硬拉着向前滑了几米。

“我杀了你们!”男子绝望的叫喊。

“住野边先生!”天台上的墨镜男篠木三郎大叫的声音,他听得却很模糊。风声呼啸着,在地心引力的束缚下陪伴他一路下坠。

真是自私又软弱的人生——住野边狮郎这样想着。

“住野边先生,你不可以死!”地面上有人在喊。是一个来自二十多岁的小女孩的声音,很陌生,但的确非常焦急。在因震惊而保持静默的人群之中,这样的声音显得尤为突出。让这样的前程似锦的女孩子为自己加油,更可怕的是还要目睹自己的死亡,这让他觉得很抱歉。在死亡的终点,他决定看一眼那个女孩子的模样,就将视线从天空移开。紧接着占据他全部大脑的,是地面上前妻的身影。

她没有化妆,脸色很憔悴,眼睛也失去了神采,没有血色的嘴唇却仍不断地,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地传达:

“狮郎,不要死。”

我不想死。

地面——那不是地面,而是早已准备完毕的求生气垫。住野边的身体被夸张地弹飞,然后下坠,然后又飞起了一次。久违的地面竟是如此踏实,住野边哭了起来。

现在。

预谋犯罪的灰西装男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身旁站着传着粗气,手里拿一节炸弹的住野边狮郎。他以非常缓慢的动作蹲下去,将遥控器拿在手中,两天之内第三次失声大哭。与此同时他的余光注意到电子显示屏上的时间从八点四十四变成了八点四十五。

住野边狮郎,是一个软弱又爱哭的男人。

他走出车站,门口已经有人在等他了。两人不发一语地沿着马路前行,住野边接过前妻的拉杆箱。

去到外面才意识到,原来外面的天气这么晴朗。

“回老家吧。”前妻说道,“嗯。”他这样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