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银受九千岁传诏进宫之时乃是父亲杨锡和兄长杨金七日丧期途中。

恐怠慢惹九千岁怪罪,杨银只好将丧事交给主母郑氏与生母王氏操办,自己则只带了贴身的仆从匆匆由天津家中出发,进京面见九千岁。

“卿甚是恪尽职守,但咱家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又怎会因操办丧事怪罪于卿。”

但当杨银马不停蹄地赶到宫中见到九千岁时,他只是咯咯地笑着,轻描淡写地将此事带过。

杨银是讨厌这家伙的。

倒不是因为九千岁是个把持朝政的宦官这种无聊的理由,只是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有一种自己和这人处不来的自然厌恶感。

“谢九千岁体恤罪臣。”

不过若是不想让等在家中的两位母亲再加办一场丧事,现在向面前这个微胖的宦官低头是绝对有必要的。

见杨银低头行礼,九千岁魏忠贤又阴阳怪气地笑了起来。

“卿何罪之有呢……”

明知故问。杨银不快地打了个舌鼓,虽然曾被父亲多次告诫不要在面见上位时搞这种会掉乌纱帽的小动作,但杨银觉得如果自己不用这种方式适当纾解一下,迟早会跳起来指着对方的鼻子破口大骂的。

“罪臣不敢说。”杨银说着官话把头压得更低,不让对面的九千岁看到自己打着舌鼓的腮帮子。

“那让咱家来告诉卿。

有罪的不是卿,是卿的族叔杨涟,不能体会咱家的对天下一片良苦用心,纠结东林党人构陷咱家扰乱朝纲……”

对这个从未谋面的族叔,杨银并没有什么好感,嘴上说着为了天下为了朝纲,实际上却也和眼前这胖太监一样,为了权力互相倾轧,最终失势而死连宗族都牵涉进去,数年前的东林党争差点让自己全家被满门抄斩,要不是父亲让兄长杨金成为九千岁的义子以示忠诚,现在一家人恐怕早就相亲相爱地投胎转世去了。

故此,杨银也不想在此事上争辩些什么,即使对方说得再怎么难听,杨银也只是连连点头称是。

“那卿可知杨锡所犯何罪?”

突然冒出父亲的名字却让杨银吃了一惊猛地抬起头来。

“父兄只是行至王恭厂附近……”擅闯军机重地?在工部库房内引火?杨银的脑中飞速列举着可能发生的状况,但无论哪个都不像是自己的父亲和兄长可能干的事情。况且明明听说二人是卷入爆炸身亡尸骨无存,此时九千岁口中却突然冒出罪状,杨银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杨锡险些让数千禁军将士与他陪葬一事卿可知情?”

禁军?陪葬?杨银只知道父兄皆是主管行政的官吏,当日同时出现在工部的工坊附近虽实属罕见,但说不定只是相约喝个早茶罢了,又与禁军有何关系。

“臣不知情。”即便杨银的脑中此刻已是一团浆糊想立刻上前抓住九千岁的衣领问个究竟,但他还是努力装出一副惶恐不安的表情俯下身去。

不知是看穿了杨银真不知情,还是只是想让杨银更加不安,魏忠贤眯起眼睛露出了得意的浅笑,示意一旁站立的宫女为杨银赐座奉茶。

也许是宫女身上的脂粉太浓,在她靠近时。一股刺鼻的味道弄得杨银有些想吐。但杨银只能装作若无其事,谢过九千岁之后坐了下来,却一口也没有动杯中之物。

“安心,若咱家要卿去死又岂会放过卿一家老小。”

说的在理。杨银也不觉得自己一个普通的国子监监生有什么值得被九千岁叫来毒杀的理由,但从小就不爱喝茶这种事说出来大概对方也不会相信,于是杨银还是捧起杯子抿了一口权当喝过。

见杨银喝下茶水,九千岁似乎甚是高兴,脸上的笑意变得愈发浓厚了起来,还挥手令刚才那名宫女在一旁为二人抚琴。

“咱家问卿,卿知道杨锡供职何处么?”

悠远绵长的琴声中,杨银感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舒适感,眼前这个微胖的太监似乎也变得亲切了起来。

“吏部,正六品吏部主事。”

“真的吗?”

“真的,但臣怀疑父亲不止是吏部主事这么简单。”

杨银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在这种时候把这种平时都没有在想只是小时候有过的疑惑说出来,但就是有一种对方不会深究可以放心大胆的说出来的氛围。

“为何?”九千岁突然显得兴致盎然地眯起双眼仔细打量着杨银的表情。

“……光靠吏部的俸禄似乎难以供给主母的开销……”

听到杨银的答案,九千岁翻了个白眼,一拍大腿向后重重地靠在了椅背上。尽管不知道九千岁到底想听到什么,但杨银看得出,这种庶出次子对家中正室非常常见的看法绝对不是他想知道的。

“卿也太小看吏部的俸禄了,区区一个女子的开销罢了又怎会担待不起。”九千岁看上去甚是无聊地挥了挥肥胖的大手,强行中止了这个话题。

“……当然,现在没了这份俸禄卿的家业恐怕就难以维继了。”但又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重新打起了精神笑着对杨银说道。

“咱家也不忍看到义子的兄弟落到那般田地,现在给卿指条出路可好?”

事情充满了古怪,杨银自知虽然兄长为了保全家人做了九千岁的义子,但家中关系和九千岁也决算不上和谐,现在九千岁却因为父兄意外身亡一事特地下令召见自己,还提议要帮助自己。

怎么想都不会有这么好的事情,照理来说应该想办法回绝。

父亲和兄长双双亡故的当下,自己又只是个监生,杨银虽然不想承认,但事态确实如九千岁所说。已经由不得自己挑三拣四了。

九千岁话音还未落地,杨银便已从椅子上站起身,屈膝跪拜下去。

“谢九千岁提携。”

见杨银收下提议,九千岁看上去甚是高兴,抚着自己微凸的肚腩咯咯地笑了起来。

晌午刚过,杨银便出发前往九千岁开具的介绍状上所写的地址,待抵达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了。

一栋位于京城郊外,连牌匾都没有的小楼出现在杨银的眼前。虽然屋檐的瓦片都碎的七零八落,门板也破破烂烂,但从门板的破洞中透出的干净门厅和屋前屋后尘土中大量的鞋印看得出不久之前还有一大群人在这里活动。

斑驳破旧的墙体上似是有人拿新漆刷过,但不知是不是体会到这是个毫无意义的工作故而放弃,只认认真真刷了一面墙,其他墙面便像玩耍般随意糊撸了几下权当刷过。因为怀疑用手掌去推会导致大门整个朽坏,所以杨银以食指的指尖轻戳门板的表面,结果门板发出一阵“吱吱嘎嘎”的怪叫向内旋开。

屋内一片昏暗,不见有人掌灯——正当杨银如此认为时,却发现眼前是一堵涂得昏昏黄黄不知道画着什么鬼内容的屏风,而真正的室内则因为这个屏风挡住了为数不多的光照处,所以更是晦暗。

“有人吗?”杨银探身推开虚掩的房门,将脑袋伸入弥漫着一股樟脑味的屋内,小声地问道。进屋的瞬间便询问有没有人,进屋之人到底是期望着有人或是没人呢?若是盗贼的话,大概期待着是没有吧,但若真是盗贼,从屋内传来一声“有”时又该如何是好呢?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杨银又将脑袋缩了回来,不巧自己不是盗贼,自然是期待着屋中有人答应一声。

怕是被九千岁当做寻开心的笑料了。

杨银的脑中突然闪过一个不安的想法。虽说自己和九千岁远日无怨近日无仇的,但也无法排除那个太监是个行事乖张荒诞之人的可能性,给杨银指个破败的屋子,告诉他那便是杨锡的供职之处,让他去那“子承父业”,等到杨银发觉不对回去找他,再笑话杨银。

杨银想着往后退了几步,仔细打量着眼前的破屋。

感觉可能性极高。

如此说来,这事情本来就很奇怪了。杨银本是国子监监生,往后自然是要以入朝为官做打算,九千岁恐怕是知道这点,特意设了这个套用来奚落他。杨锡是吏部官员,就算真如那太监所说已经“上下打点好了”要杨银“子承父业”,那为何不叫杨银去吏部述职,反而让他拿着介绍状到这京城郊外的破旧小楼来,感觉这里也不像是吏部的办事机构。

但杨银转念一想,父亲从来不跟兄长以外的家人面前提他的工作内容,又常邀请和尚道士还有些看上去怪怪的人到家中商议事情,却没怎么见过和朝中官员往来,恐怕正是因为是在这种地方办公。想到父亲为全家操劳要在这种地方忍辱负重地工作,杨银又折回去推开了房门,总之先进内里看看。

当然,如果里面的办公环境实在是离期望值差距太大那就另说了。到时候只能顾不上亡父的老脸辞掉这个工作,再寻出路了。

太阳已经西沉,杨银好不容易在门厅不远处的茶几上摸到一杆烛台,便匆匆地点上持在手中,随后踏着和门一样嘎吱作响的地板,小心翼翼地向屋里踱去。

小楼共上下两层,一楼只有两间卧房一间厨房,卧房似乎从未用过,只放了床板,连被褥都没铺,厨房也有些时日没有开过伙了。刻意无视了墙上挂着的那些画着妖怪的瘆人挂轴,杨银穿过厨房来到后院的廊下,院中只有一口看着老旧的水井,天黑地滑怕自己掉下去荒郊野岭的无人施救直接在水里变成浮水尸体,杨银便收起了“井里有啥”之类的好奇心,沿着走廊来到了屋后的库房。

锁了。

于是杨银又摸摸索索地走回了主楼,准备往二楼上去。

但通往二层的阶梯上不知为何丢满了孩童的玩具和撕得粉碎的书籍旧衣。

“阿爹……不会吧……”伸手捡起脚边的一个玩具,杨银摸到几个似是牙印的粗糙凹痕和湿乎乎黏答答像是口水一样的东西。

二楼从楼梯到走廊整个就是一片混乱,女性的衣物和孩子的玩具随便丢得到处都是,还有些翻开的书籍,也许是被什么野兽给咬过,中间的页数已经不知去向,大概满地都是的碎纸就是这些书页变的。杨银粗略地看了一眼,书籍的内容大多都是关于妖魔鬼怪之类荒诞不经的怪事。

事情的全貌已经清晰了,越是探索,杨银心中越是确信。

这个所谓吏部主事的工作,也许只是在照料不知道哪个达官贵人家的私房小妾和孩子,因为闲得无聊,所以买了些志怪小说打发时间,至于和父亲交往甚密常会去家中和父亲谈天说地的和尚道士,想想大概是为女人孩子作法祈福时认识的吧。

而现在,父亲死于意外,恐怕住在这里的女人已经带着孩子被转移到别处去了吧。

一想到性格沉默寡言一丝不苟的父亲,居然为了一家老小的生计在做这种工作,而且一做就是好几年,杨银不禁潸然泪下。不过杨银清楚现在可不是流泪的时候,因为接下去这可能就要成为自己的职责了,虽说是个无法对外人说的不光彩工作,但好歹能在十七岁就领到吏部官员的俸禄,往后的日子还长,总有一天会有翻身的机会的。

尽管一边在心中责怪伟岸的形象已经崩的七零八落的父亲居然留下这么个烂摊子,一边想要问候那什么也不说的胖太监全家老小,杨银还是打算亲眼证实自己的推测,掌着灯向二楼最深处的一间房间走去。

杨银是个从出生开始就没有“打过架”的人,虽然单方面被人胖揍的经验倒是有不少。所以在房门猛地炸裂开来将杨银手中的灯火吹熄的瞬间他的第一反应是掉头就跑。

绝不打没有胜算之战,因为和任何人任何东西斗殴都没有胜算,所以杨银绝不战斗。

但从门里冲出来的“那个东西”,丝毫没有要放过杨银的意思——只见那东西一个腾跃踩着侧面的墙壁直直就朝杨银的后背扑去。没料到千钧一发之际杨银居然像后背长眼一样以毫厘之差侧身闪过了飞扑,那东西止步不及,一头撞进堆在墙角的一摞书中。

“什么鬼什么鬼什么鬼什么鬼!”但杨银自己却丝毫没有意识到常年养成的规避风险本能使自己勉强逃过一劫,只是嘴中不断咒骂着向楼梯奔去。

然后一脚踩空以难堪的姿势从楼上滚了下去。

就在这时,追击杨银的那东西已经从书堆中挣脱出来重整了态势,楼梯上方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顾不上在狭窄的楼梯上撞得浑身疼痛,听到对方再次追来,杨银立刻爬起身夺路冲向门口,随即结结实实地一头撞在了门口的屏风上。

“什么鬼……这屏风为什么这么的……硬?”杨银伸手触摸屏风,指尖传来的是有如铁石般的触感,而且就算用力去推去拉,这屏风也不会按预想中移位。

更糟糕的是,刚才还放在门厅里离门有一段距离的屏风,现在却不知道为什么严丝合缝地贴着门框将出口死死地挡上了。

身后传来了沉重的呼吸声,杨银转过头,只见两个火烛般的光眼正伴着有节奏的脚步缓缓地从楼梯上向下移动。

是野兽!

想想也是,这间屋子已经数日没有人住的迹象了,这种荒郊野岭的,随时有寻找食物的野兽钻进屋子也不奇怪。想到这里杨银突然释然了,笑起自己竟被一只野兽吓成这样实在是不成体统……

但仔细想想不对!自己和一只饥肠辘辘的野兽关在同一间屋子里,怎么想也不是轻松愉快的状况,不如说是大危机!

向九千岁卑躬屈膝换来的本以为是维持家业的办法结果只是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被猛兽当做食物吃掉,所谓命运还真是会开些让人笑不出来的玩笑。

就在杨银心里正在对留守家中的两位母亲默念要先行一步的时候,那东西已经走下了楼梯,朝着杨银腾空而起。

随后,杨银的锁骨受到一股猛烈的冲击,向后仰去,不知什么时候,刚才还一动不动堵住门口的屏风竟自己折了起来缩到一旁,失去重心的杨银就这样带着扑到身上的那东西,一人一只狼狈地滚倒在门口的尘土中。

“杨锡!你为什么才回来!”

昏昏沉沉之中,杨银好像听到有人在兴高采烈地叫父亲的名字。杨银正要睁眼看清发生了什么,一条小小的湿乎乎软滑黏腻不知道什么鬼的东西带着热气毫无预警地糊到了杨银的脸上,以大到将他脸皮扯得生疼的力道把上面沾着的黏糊液体往他满头满脸涂了个遍。

杨银挣扎着想要推开跨坐在身上的某物,却发现自己完全抬不起被对方摁住的双臂,只得试着趁那黏糊之物移开的间隙悄悄睁开眼,观察到底发生了何事。

骑在杨银身上的,是个体格娇小一丝不挂的少女。

见杨银睁开眼,少女突然兴奋了起来,伸出舌头就要往杨银的嘴唇上糊。杨银见状虽然尝试着扭开头颈想要躲闪,却完全是徒劳,再次被那柔软的舌头劈头盖脸舔了一通。

抵抗毫无用处,眼见比自己还小的但却力大无穷少女一边叫着父亲的名字一边舔得自己满脸都是口水,杨银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片混乱。

即使这孩子表现得好像和父亲杨锡异常亲密,杨银的意识中也是不愿意将眼前这孩子和死去的父亲做什么不合礼仪的设想的。

那是九千岁设计的陷阱吗?如果只是想让自己看到这孩子,九千岁也不必煞有介事地写什么介绍状,只要说个地址便是了。

这么一来就又回到工作的事情上来了。如果父亲确实是在这里工作,那这孩子是否和父亲的工作有关?这么一想,杨银突然有了结论。

杨银也曾跟国子监几个要好的同学一起去过烟花柳巷溜达,虽因害怕最后几个人一家店子也没进,走马观花看了个过场便狼狈的溜了,但杨银确实记得在窗栏之中看到过和眼前这孩子差不多岁数的妓女。这个神智不太清醒的孩子恐怕就是为了迎合朝中官员们的变态嗜好,找个人迹罕至的地方秘密藏匿起来的,自己的父亲则是负责看管这孩子的人。结合刚才在屋中看到的那些情景,这个推测应该就是正确答案了。

看着眼前的女孩子一边呼唤着父亲的名字一边亲昵地将头靠在自己脸颊上左右磨蹭,杨银不禁由胃部深处涌起一股恶心。

“阿爹…你到底在这里是干什么啊……”

从小到大杨银对父亲杨锡的印象除了严肃就是正义。直到父亲身故才发现自己对他的认知全都是虚假和错误的,杨银突然感觉无法再尊敬已经死去的父亲了。

更糟糕的是,如果不想一家老小全都饿死,自己就必须接下这个烂茬。

尽管内心深处想带着这孩子头也不回地赶紧逃离这个该死的地方,但杨银还是无奈地扶住了放松力道趴在自己胸口磨蹭着,好像很舒服地从喉头发出咕噜声的女孩子。

“那个……”

杨银刚一出声,胸口的少女好像一下惊醒过来,迅速地向后翻了几个筋斗,四肢着地落在了数米之外。

“你不是杨锡!为什么你身上有杨锡的味道!”少女对着从地上爬起来的杨银发出了威胁的咆哮。

初升的月光之下,杨银才发现,眼前的这名“少女”被深灰色长发覆盖着的头顶上有两撮长毛贴着脑顶向后平伸着微微地在颤动,胯下还夹着一条卷起的粗大毛毯状物体,龇着牙嘶吼着。

“杨锡是家父……”简直就像是动物一样。一边心疼着因为官员的变态嗜好打扮成动物的少女,杨银一边冷静的报上了身份。

“家父是什么?”

“是我爸,我是他儿子。”少女对文雅的说法没什么了解,完全在杨银意料之中。

“你胡说!杨锡的儿子是杨金!”

不过她竟然知道兄长杨金,这倒是杨银意料之外的事情。

“我们是兄弟。”

“……”似乎是在思考杨银话中的真实性,少女警惕着微微地竖起了头上那两撮毛发。

那两团头发到底是什么构造啊?杨银一方面惊叹于京中竟然在这个方面还有这种高超的工艺,另一方面则在心中默默地鄙视了一通那些龌龊大人的嗜好。

“……你是杨锡的小崽子?”

被比自己还小的孩子称为小崽子让杨银有些不爽,但考虑到对方是个可怜孩子,他还是耐着性子答了声“是”。

“那杨锡呢?”

“死了。”杨银觉得,比起拐弯抹角的让她慢慢察觉亲近的人已经死了的事实,不如直接告诉她让她哭个痛快还比较好。

“……”

少女的反应和杨银预想之中有些不同。

刚才还紧绷着的“耳朵”和“尾巴”突然失去了力道,沮丧地下垂着,像是不能理解杨银说了些什么,少女四肢着地开始不安地在原地来回走动,不时抬起眼睛看看杨银。

不知这名少女过去到底接受的是怎样的教育才会变成这种野兽的样子,但是杨银觉得她是值得同情的,不知道最亲近的人是夺去自己自由的狱卒,仍会为那个人的死感到悲伤。

至少以后对她好一点吧,肯定父亲也是这么做的。

杨银向前踏出一步,尽管不擅长和比自己小的孩子相处,但杨银还是想努力安抚这名少女。

但眼前发生的事情却让杨银止步了——深灰色的硬质长发像是有生命一般缠上了少女的脖颈和手足;纤细的手指开始缩短,长出尖锐的钩爪;脚跟开始变长,发出骨骼断碎的可怖声响;向前伸出的口腔中银白色粗大尖牙在月光下闪着让人胆寒的光芒。娇小的身体迅速失去形貌,就像什么巨大的物体正在从这个虚伪的皮囊中挣脱一般。

转眼的工夫,少女就从杨银的眼前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只高度超过一个成年男子,粗壮的肌肉上布满刚毛的巨大灰狼,对着错愕的杨银张开了布满尖牙的血盆大口。

发生了什么?

杨银的脑中迅速的调整着对整件事的评估。

父亲死了,自己被叫来领父亲的旧职,在这里遇到了一个跟父亲很亲密的孩子,然后这孩子现在变成了一个能一口把自己咬成两半的巨兽。

大概是现在官家特别流行的特殊玩法?——白痴才会这么想!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杨银的大脑发出了放弃思考赶紧落跑的信号。

就在他抬腿的瞬间,巨狼咆哮一声猛扑了过来。

失去了少女的形貌,巨狼也失去了相当程度的精确性,让杨银得以一躬身躲过飞扑,从巨狼的胯下钻过。但敏捷性却是巨狼的形态较少女更胜一筹,还未等杨银站定脚跟,巨狼便已调转了方向一口咬去。好在杨银一个踉跄,狼之巨口只撕下了他一片衣摆,但咬合铁齿爆出的气浪还是将他一下子掀翻在地。

杨银自认从来不是行动敏捷反应迅速之人,但在接下去数秒之内,却爆发出了连自己都为之惊叹的极速。

看见杨银被吹倒在地,巨狼立刻上前一爪踩下,让地面开裂的一击若是被踩到必然是物理意义上的肝脑涂地,杨银则一个侧滚远远的逃开。这举动显然是更加激怒了巨狼,粗壮的后腿猛一蹬地,巨狼瞬间就出现在了杨银眼前,朝倒卧在地的杨银横向挥出一记要将他沿头顶到胯下的中线剖成两半的扫击。

钢爪发出破风之声从手脚并用仰面贴地爬行的杨银面前掠过。巨狼似乎没有见过居然能以那种像昆虫般奇怪又恶心的姿势行动还能如此迅速之人,攻击产生了稍许停顿。

杨银则抓住这个机会飞速起身跳进房门大开的屋内。

巨口咬击在杨银的脚后炸裂,吓得他慌忙起身向屋内跑去。

但跑向何处呢?

那只狼被门给卡住,正懊恼着试图将头和脚挤进屋内,朽坏破败的门框无法承受那只狼的体重,被撑得发出了破碎的声响。这种情形下跑回狭窄的二楼躲起来无疑只是给这只巨狼在进餐前增加了些追逐的乐趣;跑到房间里据守不出也不现实,砖石做的房门尚且会被击碎何况只是木头做的;寻找武器和对方决一死战?以杨银的身体素质来说不可能。

本着尽量远离那只野兽的想法,杨银跌跌撞撞地穿过屋子来到了后院。

理论上那狼好不容易挤进屋内一时半会无法轻易离开,杨银可以趁机从后院的院墙翻出去,绕回前门骑上自己的马逃离这里,可实际操作起来杨银却发现别说翻墙出去,全力向上跳起就连墙顶端的瓦片都够不着。

从屋子的侧面传来了巨狼愤怒的低吼声,居然没有一根筋试图穿过房子而是选了绕道过来着实让杨银有些吃惊了。

不过如果不想等会在巨狼的口中哀叹生命之短暂,现在最好就不要站在这感叹生命的奇妙。于是杨银四下张望,寻找逃离巨狼的方法。

随后,杨银的目光锁定在了院中那口枯井上。

准确的说,是锁定在了不知何时坐在井边的女子身上。

穿着水色长裙和白色披巾,长发如瀑面容端庄艳丽的女子只是静静地坐在井边,微笑地看着杨银。

她是什么人?什么时候来的?为什么要坐在这种地方?一瞬间大量的疑问涌入了杨银的脑海,然后统统被一个更重要的事情给打散了。

“快跑!有狼!”杨银朝向女子大声喊道。

看着杨银慌张的样子,女子只是掩着嘴嗤嗤地笑了起来,然后伸出另一只手指了指杨银的身后。

伴随着野兽的低吼声,灼热的气浪从上方喷向杨银的头颈。

“呀啊啊啊啊啊啊!”

感受到巨狼的鼻息,杨银连滚带爬地向院中央的水井逃去。

“啊啊,果然变成这样了。”

女子带着笑意,坐在井沿上踢踏着双脚饶有兴味地注视着杨银踩到井边的湿泥滑倒在地。

巨狼跳进院中,怒视着二人,一步步走了过来。

见巨狼靠近,杨银匆忙起身就想要逃走,却发现自己一步也动弹不得。

刚才还坐在井边的长发女子突然出现在杨银身旁,将冰冷的手搭在了他的肩上,原本杨银应当在乎这女人到底是什么来头,但眼前有只自己以为是可怜人的孩子变成的巨狼,杨银也管不了这么多了,只想赶紧甩开抓住肩膀的手早早逃之夭夭。

谁知那女子的手就像在杨银肩上生了根,强拧着杨银直面低吼着缓步靠近的巨狼。

这附近的女人营养都这么好的吗?杨银正在胡思乱想着自己为何会被两个女人轮番轻松制住,身后的女人却先开口了。

“别怕。”只是轻描淡写的在耳边一句软语,遍布杨银全身的恐怖和疑惑就像潮水般迅速退去。

“伸手。”

为什么?杨银的心中质疑着女子的指示,手脚却已经不听指示,迈步上前将手伸向了巨狼探过来的鼻子。

“摸她的脖子。”

不行不行不行,感觉手摸上去的一瞬间头就会被那只狼咬掉。杨银的内心发出了强烈的抵抗。

“去摸她的脖子!”

女子微微加重的语调仿佛有着无法抗拒的力量,杨银的手顺从地搭在了狼颈部内侧隐藏在粗硬长毛下方柔软的毛发上。

巨大的狼有些不知所措似的瑟缩了一下,但还是任由杨银将手放在自己无防备的脖颈上。一瞬之间,杨银感觉自己和这只野兽好像可以相互理解了。

也许,她只是悲伤而已吧。

得到父亲和哥哥的死讯的时候,杨银并没有太多的感情波动。杨银是尊敬父亲和兄长的,但若是要他为他们感到“悲伤”的话,感觉心中似乎欠缺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那一定是因为对他来说,常常出门在外即使回到家中也只和他进行最低限度的交流,最后就连死亡也只有一纸文书通告的父兄只是有着“亲人”标签的陌生人而已。

在父亲的葬礼上,看到平时关系不甚良好的主母和生母两人相拥着抱头痛哭,只能勉强挤出几滴眼泪的杨银是有些感到不适的。

做作,尽管知道自己不应该如此设想两位母亲,但杨银的心底还是禁不住涌出这个想法。毕竟七年来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那个自己称作父亲的人真的有如此让人打从心底爱着他的能力吗?

而现在,摸着刚才还在追杀自己的巨狼柔软的毛发,看着她低垂的耳朵和尾巴,杨银却好像有些明白了。

杨银将脸贴在狼深灰的毛发上,另一只手也环上巨狼的脖子,巨狼像是突然受到了惊吓,挣扎着猛地朝杨银张开大口狠狠咬下。

但落在杨银肩头的只有小小的牙齿用力咬合的轻微刺痛。

娇小的少女伏在杨银的肩头大声号泣着,杨银感到臂弯中抱着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父亲是爱着他人的,所以也被他人所爱,无关身份和职责,这孩子只是无法接受自己爱的人再也回不来而已。

没有掺杂任何世故的杂质,纯粹的悲伤。

杨银不禁想到,如果是七年之前的自己,是不是也会这样为了父亲的死而哭泣呢?

不管怎样,父亲已经不在了。接下来,照顾这孩子就是自己的职责了……

“不对哦。”

像是看透了杨银心中所想的事情,一直站在井边的那名奇怪女子突然开口打断了他。

“你的职责可不止是照顾这条小狗这么简单哦。”

说罢,女子妖艳地笑了起来。

正当杨银疑惑不解打算开口询问时,水井像是响应着女子的笑声般发出隆隆地巨响向地下缩了进去,同时杨银看到地底似乎有什么东西诡异地闪烁着绿色的荧光缓缓地升了起来。

在见过女孩从人变成狼又变回人,杨银自认是已经不会对任何异象再大惊小怪了,但看到从地底升起的那东西时,杨银还是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响,自言自语道:

“……阿爹…你到底在这里是干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