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究竟是怎样一幅景色呢?

在登上山顶的一刻,时间停滞的瞬间。

对他来说,那是能激起人心底最纯粹赞美之意的,梦幻般的上帝图画。

对她来说,那是值得刻进存储器做上数个备份的,极罕见的绝妙景色。

对她来说,那是让人转瞬之间忘却了此行方向的,意料外的难忘回忆。

三人不约而同地,沉醉于眼前的景色,将静谧赠予彼此。

广阔云海遮挡住附近的山峰,将左方目之所及铺满软糯的白。小心了,若是被其吸引,便绝不会注意到右边,那一泻而下百十米,如棉花糖丝绵长,似入水牛奶柔滑的云瀑。这两幅图景若不放在一起,其观感便会损失一半不止。

云瀑之下,新雪覆盖灰黄的泥沙,山坡平原上的灌木变得斑驳,像是大地覆上的一层绒毯。正值朝阳初升,融化的初雪混上露水,这层绒毯因此熠熠生辉。

而往上,犹如划过奶油而产生的天际线,分割出了另一幅绝景。

尽管太阳只是探出半身,其夺目的光辉依旧滑过天幕上,那水渍似的云朵,留下了锈迹似的红。往外的天空,由于暮色依旧沾染着些许阴霾,更加显得光芒所及之处色彩明丽,夺人目光。

季时雨凝视着这副景色,一个少女的形象在他脑海中若隐若现。她将云海化作长裙,初日摘为发饰,把新雪掩盖的大地作为礼物,娇羞地藏在身后……

此行的目的,随着想象渐渐清晰。考虑着要不要告诉她们目前的构想,注意力随之转移。

他发现雪霰仍看得出神,卓尔芷却已不知所踪,于是不得不将视线收回,开始寻找她的下落。

山顶有一座破旧的建筑,没有很明显的上世纪风格,看上去更加古旧些。经过时间与月坠末日的洗礼,它虽然屹立不倒,却也只是剩下了残破的框架,以及一些断壁残垣。

又是苟延残喘的死物。他想到。

不过当他走近,乃至走进这座建筑,他的心绪慢慢发生了变化。

墙壁,地板,断面上,都生长着苔藓藤蔓等植物。加上断壁残垣间,伫立着几棵常绿乔木,甚至有水流流过破损的地板,阶梯,消失在深处。他开始觉得,这些生命不像是房屋的入侵者,更像是这里本来的主人。

建筑不再因为破旧显得格格不入,反而因此与四周更为和谐。

卓尔芷正站在不远处,盯着不知什么东西。他抱着好奇走过去。

那里有几块碎裂的玻璃,散落着,布满灰尘。

飘零的花瓣零落四处,被沿窗漫入的晨光照亮。

并非不得了的景色,却让他心生悸动。

他终于反应过来,离开新弗伦萨那么久,已是花开季节。

珞玛黎亚将冷却管道铺设于城市外,提高了四周的温度,使环境变得适合植物生长。一路上所见到的那些花草,都是人为影响的结果。所以眼下的,是旧时灾祸留下的足迹伴随万物运转消逝,最后与随着文明复苏重新萌芽的生命交织的景色。

任凭自己感怀万千,也都是主观臆想。在自己之前注视着此处的她,究竟又抱有怎样的想法,是否能与自己相通几分呢?

卓尔芷的神情与往常相比,多了几分不合常理的柔弱。人在遇到触动心底的情景之时,大抵都会显露出潜藏的情绪。这不是他第一次看见她露出这种表情,只是这次他不再选择无视。

“怎么了?露出这种感伤的表情,这不像你。”

她愕然地抬起头,有些失措地摇摆视线。

“有吗?什么表情之类的,你眼花啦。”

对于这种意料之中的糊弄,季时雨并不放在心上。比起这个,他更诧异起自己为何突然在意起卓尔芷的想法,明明只是旅途中无关紧要的风景。

他对找寻两人而来的雪霰示意,让三人又聚集到了一起。

在雪霰刚和卓尔芷打完招呼时,他就迫不及待地宣布道:

“这趟路没有白走,我心里已经有初步的构想了。谢谢你们能陪我过来。”

“反正一路上你就没让人省心过。”卓尔芷摊开手,似乎很是无奈。

“能见到这样的景色,本身就很值得了。”雪霰举起双手,开心地转了两圈。季时雨特意等她停下才接着说:

“不过关于命名上,我还有些犹豫,希望你们能给点参考意见。

根据今天的所见,我想创作名为年轮或是裙摆的作品。”

“裙摆呀,真棒的比喻,很适合。”

“不明所以的家伙,明明就是你自己的事为什么要问我们呢?倘若你是想根据所见进行创作,那么年轮更合适些。”窗外的光芒渐渐明亮,洒落在卓尔芷身上,飘动的灰尘在光线下清晰,生命般灵动。

“那就年轮吧,我觉得芷姐姐说的挺有道理。”

“她哪有说什么道理?喂,你们给我认真考虑啊!”

“为什么我们非得给你认真考虑?”

……

三人嬉戏玩闹的身影交织重叠,与此处美不胜收的风景一起刻印进了记忆深处。即使在时过境迁,沧海桑田之后,这段事也时常作为最快乐的时光之一被提起。

只是在随着时间进展下去之前,先得将已过的时日解释清楚。

在兰城移民局紧接着到达康斯坦顿堡后,移民行动顺利开展,并不包括在内的三人,专心准备着接下来的旅途。未曾想到的是,接二连三的车辆不仅带走了移民,也回收了雪霰的同伴们。

在车辆轰鸣人声嘈杂的康斯坦顿堡,季时雨再一次联系上了兰城市长艾森·阿瑟。

“市长先生,还记得我吧。”

他的视线瞥见盯着自己的雪霰,她的泪水已经将脸完全打湿,委屈的眼神看了直教人心疼。那副悲痛欲绝的表情是因为情绪无法控制,但她的悲伤并非虚假。

虽然季时雨很不想再插手这件事,但不得不承认那副表情很难拒绝,何况还有卓尔芷摆着那敢拒绝就杀了你的表情在旁边。

“我还想是谁,原来是季先生,怎么,你不是应该在准备愉快的旅途吗?”

他的声音令人莫名不愉快,特别那副鸭嗓还特意用了一种嘲弄的语气。这举动所表明的,是季时雨没有什么可谈的资本。

“关于那些智械的处理方案,能否请问一下。”

“哦呀!没想到你会问这个。那是一次纯粹的能源交接,不过看你的态度,其中似乎暗藏玄机?嘛,智械改造成的能源储存器,想也知道其中不会没有故事。这件事你没提及,本以为与你无关,竟然是有所隐瞒。话虽如此,我仍想不通你能与之有何交集。

一个破旧城市能坚持运转,而你居然想隐瞒着,不让其中的秘密被发现?不对,与其这么想,倒不如说是一开始你就不想顾及这些……”

“市长先生,我不是来听你冷嘲热讽的。他们都是活生生的智械,我想您应该以《智械平等条约》作参考,给出一个合适的解决方案。”他又瞥了一眼她们。

“哈哈哈,活生生,哈哈哈,没想到季先生还是如此幽默的人。且不说月人几十年前就飞出太阳系了,要想得到权利保证,首先也得证明他们属于强人工智能对吧?”

“这还需要什么证明?他们就那样躺在那里,被抽出能量液……”

“就算外观上或是个别构造相似,做出判断仍为时过早。比起主观视觉上的判断,我更相信我们兰城有关专家的鉴定,如果需要消息,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时限呢?”

“说不准,或许十天半个月,或许两三年。你知道,新世界的恢复建设还没完成,我们还缺少很多相关设备。”

“你真是个混蛋。”

“当然和我们的兰城英雄是不一样的,不,说不定也没差多少。没什么事的话就这样吧,我想你也希望我这么说。不出意外这会是我们最后的交流,祝你旅途愉快。”

季时雨愤愤地转过身,雪霰立即凑上前去。

“他们会怎么样?我是不是见不到他们了?”她的双手握在胸前,神情紧张。

“他说在鉴定出他们是智械后,才会按法律处理。”

“什么鉴定,他们明明就是智械啊!”

“有些事,我们知道,他们也知道。但是坦言或者经过冗长的流程后坦言,甚至是撒谎,都是由他们决定的。”

她的神情黯淡下去,垂着头,就像太阳落山后的向日葵。

“那期限呢?什么时候能告诉我们结果?”卓尔芷问。

“他没有说具体的期限。”

“算了,芷姐姐,已经够了,谢谢你们,能再三的帮助我。我知道这件事很麻烦,短时间内无法轻易解决,很高兴你们仍在想办法帮我。但是不要忘记,你们,或者说我们,正处于前往月球的路上。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不必为我止步于眼前,先去找寻修理方法,也是一种选择。”

雪霰的表情依旧悲伤,但正因如此,她的话显得更有分量。她正努力着控制情绪,翻过这一页。

终于离开康斯坦顿堡,走上前往珞玛黎亚的道路,雪霰也已恢复平静。在跨上车子之前,季时雨愧疚地对她说道:

“只能接受这样的选择,真是非常抱歉。”

“全新的旅途,治愈的希望,还有康斯坦顿堡大小的期待。你没有感到抱歉的必要,反而应该接受我的谢意。”

“为什么是康斯坦顿堡大小的期待呢?还有更多更好的选择吧?”已经骑在车上的卓尔芷回头问。她知道不该继续之前的页码。

“要说是天空甚至星球,宇宙,或许显得更有气势,或者说更符合习惯。但是呢,芷姐姐,我不是在做夸张,也不是顺口在胡扯。我清楚的知道康斯坦顿堡大小是五千三百四十三平方公里,能容下一千五百万人。我说的是最符合我期待大小的地方,也是能直观让你们理解的地方。

于我而言,没有范围的期待,就如同没有期限的承诺,更像是仪式般的祝祷,虽然像星空般惹人遐想,却因为那份遥不可及多了些悲哀,更像是谎言与敷衍。人们所说的是真实还是习惯,是欺骗别人还是欺骗自己,这样那样的意思,我无法理解。”她眺望着无垠的荒漠,心中萦绕悲戚感。

“那不是需要理解的事。”卓尔芷说。

“我才不想理解呢,我只是讨厌那样的事。”

“那就继续讨厌吧,承诺与玩笑,赏识与奉承,誓言与谎言,人们将本不该混合在一起的东西糅合,将边界模糊,圆滑地根据自己的需要去做解释,早已渐渐习惯。你没有接受的必要。”

“比起那些,还不如考虑去往珞玛黎亚的事,你们再拖拉下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了。”

“那就走吧。不过仅此而已的事。”

“是啊,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