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摩托渐渐远离兰城,温度差异的变化也渐渐体现了出来,防护服面罩上的水汽隔两秒就得清理一次。不仅如此,雨点般打落在面罩上的沙砾也昭示着不好的状况。

“得先停一会儿。”卓尔芷说着干脆地把车慢慢停下。

“这次怎么不再做坚持了呢?”

卓尔芷没有说话,一下子又发动车子,猛地狂飙起来。这一下把本来准备下车的季时雨弄得险些跌下去。

“喂!我要是摔下去怎么办?”

“调头特意碾一遍脑袋。”

“啧!”这个人明明喜欢开别人玩笑,却不允许别人开她的玩笑!季时雨莫名涌现一种说不上是愤怒却又让他放不下的气愤感。

“不要生气,我不会那么做的。”卓尔芷说着停下了车子。

“我当然知道你不会那么做。”

“最多碾过双腿而已。”

“你!”

“别纠结于那些了,面前可有一个大问题。”卓尔芷靠着摩托,没有正眼看季时雨。

“什么大问题?又爆胎了?”他对被强行翻页的玩笑耿耿于怀,甚至想用上次的意外小小地讽刺一下她。

卓尔芷装作没有理解他的意思,因为眼前的这个问题确实更值得注意,“是真的就在面前。”她拽起季时雨的手,拉着他到了路边。

“那总不会是珞玛黎亚。”

珞玛黎亚是下一站的城市名,但不是目前路程能见到的。季时雨回想了一下,风沙中若隐若现的那座城市,也不属于被自己划掉的一批。

“应该是地图上没有的城市,可能是废弃城。”

“那更好,现在风沙这么大,可以先过去躲一躲。”她脚一抬,又骑上摩托。

“还要骑车过去吗?”季时雨有些担心。

“别以为看着近就是真的近。”

“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别废话了。”她拍拍后座,将摩托弄得轰鸣不止,“趁着发动机还热乎。”

他知道卓尔芷肯定有她的考虑,可是自己能够信任她吗?回想经历的一切,这个人好像在方方面面都表现得没有死角,这就是此刻自己想要信任她的原因吗?心底的某处似乎正回应着否定,到底该如何做,好像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来。

“别生气啦,我为之前的事,道,道歉。”对于季时雨的突然沉默,卓尔芷思前想后也只能想到之前的玩笑,绞尽脑汁也只能笨拙地说出这么一句简单的话。

看着她努力维持状态拉不下脸道歉的笨拙模样,季时雨也没再想什么,一脚跨上了车。

“走。”

“有些时候你也不是那么容易对付。”

“这句话真是怎么听怎么别扭,我还是下车吧。”

“哼,想都别想。”

伴着引擎最高的一次长啸,摩托犹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接二连三的土坡像是迎面撞上来一般,将车子一次一次弹起,风沙落满了车上能停留的缝隙,在腾跃中被甩掉,又重新聚起。

季时雨怕影响到卓尔芷,一句话也不敢说,任由心跟着车子一遍遍腾跃和落下。

所幸车子与人都平安无事地到了城市门前,钢铁的门扉如峭壁般挺立,显露出庄严与肃穆,同时那冰冷的色调,又让人不敢轻易靠近。季时雨想到,如果能将心中的壁垒放到现实中,是否会有如此的巍峨。

在他呆站着的时候,卓尔芷已经按下了墙上的访问机按钮,假如城市里有人,他们就不用绕着城市找缺口,或是单纯躲在背风面等风停了。

“什么人?!”不知过了多久,一天之中只有两三小时在这个岗位上的工作人员才注意到了访客的到来,这份数年来未曾有过的新鲜感让他兴奋不已,又充满警惕。

“普通的旅人,想到城里避避风沙。”卓尔芷本打算放弃,正常情况不会有等那么久的必要,所以她觉察到了一丝不对劲。

“康斯坦顿堡从,从不欢迎任何访客!你们还是速速远离吧。”他念着难得能用上一次的台词,甚至有些紧张。

卓尔芷皱起眉,将这件事告诉了季时雨,她决定不再在此处浪费时间,季时雨则如她所料地表示出了非凡的兴趣。

事实上,季时雨不愿惹麻烦的性格是极其赞成卓尔芷提议的,在洛马,在兰城都是如此,可是另一方面,出于阻拦卓尔芷的执念,他又总想在这些事件上找到能止住她决心的方面,必然装出很感兴趣的样子。

“换我来问。”他走到刚才卓尔芷站的位置,“啊,那个,外面的风沙太大,太过吓人啦!恳请能放我们二人进去,等到风沙停了,我们即刻就走。”

“不行!康斯坦顿堡的大门已经关上了十数载,绝不能在我手中被打破,这是传统!对,传统!”

“依我看来,这样的传统也太过不合理了。而且,要说这是传统,应该从穹顶城市建立之初就有这样的规定,这座城市又不像是十几岁的孩子。个中缘由,能不能请你说个明白?”

“一时跟你也说不清楚,总之康斯坦顿堡已经满员,不会让你们进去的。”

“满员?我游遍了数十个穹顶城市,也没听过满员的说法啊?”

卓尔芷听到这句话轻笑了一下。

“康斯坦顿堡跟其他城市不一样,你们进来会让循环系统崩溃的!”

见对面有些不耐烦,季时雨放缓了语气。

“我们就两个人,没带多少东西,也绝不带走什么,怎么会让循环系统崩溃。再说,要是真那么严重,你们直接紧闭城门,不管来客,也不会有这种麻烦,会不会是你不小心搞错了呢?”

“烦死了,我怎么知道!是他们这么说的,这个无聊的职位是那个该死的市长要留的,真的是,难得来个人不那么无聊,怎么是你这种死缠难打的家伙!”

“别生气,我这个人是喜欢刨根问底,惹到你真是抱歉了。之前说我们没带多少东西,其实还是多少有点各地美食之类的,等进去肯定给你赔个不是。”

对面短暂沉默之后,语气已再不如前。

“得得得,我去给你问问。”

俯瞰下的康斯坦顿堡,就像是石头与趴在上面的海星合为一体的产物,在卷起的泥沙中渐渐模糊了存在,而在那遮掩下,两人仍在焦急地等待。

“元老会不同意你们进入,但是市长坚决要你们进来,正在大发雷霆。”对面的人没在像之前那样厌烦或是犹豫,有了一种事不在我的轻松感和隔岸观火的兴趣,显得好说话多了。

“为什么市长要为我们大发雷霆?”

“谁知道呢,那个小屁孩儿总是这样的。”

季时雨被这句话吓到,疑问脱口而出。

“小孩子?!”

“至少外表看起来是的。”

“什么意思。”

“那家伙是个强人工智能。”

“这也太……”

“是不是很难接受?你也是个遗留者吧,我懂的,这些垃圾机器人实在很惹人厌。”

“我是遗留者没错。”季时雨本想说没那回事,只是因为刚刚经历过一些不愉快的事,看他如此积极,决定不再多做解释。

“你早这么说,说不定能轻松点进来,这城里全是遗留者呢。”

“是我考虑不周。”季时雨已经不想和他白费口舌,外面风沙肆虐,他的心也烦躁到了极点,于是调整调整心情,转身看向等待的卓尔芷。

她正重复着将沙子捧到手中,任由其漏下被风吹走,季时雨看着这一切,不由得想到了曾经撞见她在雪上赤足行走的事。不变如降雪,变化如流沙,她似乎都有着莫名的兴趣,对事物的变迁,她究竟有着怎样的看法呢?

卓尔芷注意到了看向这边的季时雨,以为是事情有进展了,她分开双手,习惯性地拍了拍手掌。

“可以进去了吗?”

“啊,还没,他还在讲些有的没的。”

她意识到季时雨刚才只是单纯在看自己,背过了身子。

“这些沙子,是曾经丰沃的泥土变化而成的,而再过几百万年可能又会变回泥土,这些变化对于地球来说,却还是转瞬间的事,想想真是令人感慨万千啊。”他抓起一把沙子,故作不经意提起变与不变的论调,想要或多或少能得到刚才所想的答案。

“说不定在外面看星星也不错。”卓尔芷不着调的话语,一度使他觉得自己不该拐弯抹角的说话,然而卓尔芷实际上是有了莫名的灵犀,正在酝酿话语。

“且不说现在几点,这片天空能不能看到星星还是个未知数。”季时雨抹去面罩上的沙子,看向昏暗的天空。

“不会的。”卓尔芷缓缓开口,“星星一直都在那里,无论白天黑夜,无论天空是否清澈。

现在的季节,最引人注目的猎户座一定在那个位置,然后顺着猎户三星向南偏东就能看到天狼星,而从天狼星连过去是参宿四,往东是南河三,这便是穿过银河最暗淡部分的冬季大三角,是不输给夏季大三角的美景。”她比划着,仿佛天空是属于她的藏宝图,接着她不再划出具体的路线,而是像搅动溪水一般,搅动着本看不见的星河,说:

“亘古不变的东西也好,变化莫测的东西也罢,都是相对而言的,但是在我们人类眼里,它就是有如此的一面。我们人是变化无常的,但也有永恒不变的东西,就在最近,我越来越觉得,或许人与人之间,真的能有那种,如星星般璀璨,亦如星星般久远的誓言。我想,这一切都是因为到月球这件夙愿得以实现,我的心态上所发生的变化,所以,真的是非常感谢,感谢你给予的帮助。”

“怎,怎么突然说这个?”明明是出于添乱的想法加以行动,却得到了此番感谢,任谁都难免羞愧紧张。而且,卓尔芷那柔情的举止,倘若真有漫天星河在映衬,自己恐怕会心跳不已,季时雨想着,看向卓尔芷稍显笨重的紧身防护服,顿时轻松了许多。

卓尔芷放下手,好似已经恢复正常,又用那往常的语调说:“一时兴起,你给我忘了它!忘不了也做好一辈子不能说出口的觉悟!”

“我觉得挺像你的真心话,也没那么糟糕的样子……”

“不是这方面的问题!我不管已经听到了的你怎么想,但你绝不可以告诉任何人!”明明是如此不带感情起伏的话语,季时雨却好似感受到了威压。

“这趟路也没……好吧。”他突然想起虚拟房间还有几个人,尽管自己敢担保决不会说出去,眼下还是直接答应她来得更快。

“喂喂?人还在吗?”

访问机那边传来了微弱的声响,季时雨借机说:“看来有回复了,我去听听。

我们还在,看外面这风沙,再不开门就不一定了。”

“你们先进来,市长来接你们了,什么情况我也不清楚,你们听天由命吧。”

“为什么这么说?”

对面没有回答,取而代之的是厚重的大门伴随着轰响渐渐开启,两人赶紧进去,刚打开缝隙的门便紧贴着他们的后背关上了。

门后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密封房间,这是用于隔绝风沙的二重保护,只是相比前几座穹顶城市,康斯坦顿堡的墙壁显得厚重许多。

房间里站着一个有白色齐肩短发的小女孩,衣着素色单衣,像是流浪儿一般,完全没有市长的样子。对于这幅情景,季时雨大脑宕机一时说不出话。然而,女孩的下一句话,更加令他费解。

“对不起,我、我还是不该,那么过分,让他们听我一人的任性,所以,所以,就请你们,离、离开吧。”女孩哽咽着,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