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时雨并不是新弗伦萨土生土长的新一代,也不是为新一代们建立起这座避风港的“开拓者”。他是在月坠末日期间冬眠的人中的一个,也是在穹顶城市建立后没有被遗忘的一个。如果说前者得益于贵族家庭的条件,那么后者就是纯粹的幸运。

但他并不觉得自己是幸运的。

如果在冬眠过程中被遗忘直到死去,他不会觉得遗憾,反而会感激能有这种无知觉的死法。他并未对人生抱有希望,也毫无留恋。他认为自己之所以坚持活着,原因之一便是害怕死亡过程的痛苦,而对于死亡本身毫无怯懦,因为活着本就毫无意义,或者说纠缠在这个不可能有答案,而总有人抱着其他想法定下答案的问题上没有意义。如果将这些心里话公开,或许会有人做出种种专业分析,甚至附上矫正方法。可惜不会有任何机会,他早已将内心封闭起来了。

清晨,他要乘上唯一通往新弗伦萨郊区的高铁,这条笔直的路线只有一个目的地——书籍博物馆。这个新弗伦萨穹顶外方圆五百公里内唯一的建筑物,是他的工作地点,也是其他同事的,所以不可避免的,总会和他们在上班的高铁上相遇。即使不长不短的时间足够聊完家常,他们之间的交流也只有问好罢了。甚至在对方身上的视线,也不及个人终端弹出广告上的十分之一。

哪怕是生病时问着“你怎么了?”的人,下一秒就会考虑着自己的事情,到另一边去了。我并不是奢求有人能够无条件尽心为他人考虑,毕竟这是绝无可能的,人的脑袋长在自己身上,终究只能尽力为自己着想,这就是人与人之间无法相互理解的原因,所以,我只要有自己就足够了。在封闭的内心中,他始终有这样的想法,那些同事们,也就识趣的避开了这个冷漠的家伙。

当高铁渐渐远离城市,外面的风景也铺展开来,俊秀的山峦从身边缓缓经过,肆意展示着满身翠绿的装饰。不知起于何处的道路延伸进山腰的村庄,好似抹茶中冒出的一个气泡。飘落细网般的雨点,将浸润的叶与草染得愈绿,隔着窗也仿佛能吸入冰凉清新的空气。

一个弹出的义体化医院广告遮住了季时雨的视线,他有些不悦地将耳背上的个人终端关闭。高铁公司制作的风景美不胜收,插入的广告却令人厌烦。比起被个人终端扫描出的弹窗广告遮挡,他宁愿看到景色中极具古典特色的立牌广告。

前方不远处出现了玻璃球般的建筑。说那是玻璃球般的建筑并不准确,因为穹顶是每个城市都有的东西,只是书籍博物馆不能得到新弗伦萨穹顶的庇护,有属于自己的一个。据说高铁公司曾表示可以将窗景中书籍博物馆的穹顶去掉,以增加真实感和美感,但对方担心这样会给到这里的人留下不安全的暗示,况且新一代更习惯穹顶的存在。

季时雨时常在想,窗景掩饰下的世界,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冬眠苏醒以来这些日子里,他了解了月落末日与罪人卓叶,知道了开拓者们为了建造穹顶城市所付出的努力,但如今外面的世界是何种模样,他却一无所知。这种念头很快又会消失。既然如今穹顶映射的天空如此真实,为数不多的城市间交通线上又能看到逼真的窗景,这样的生活似乎也与往常无异。

不,还是有所区别的,想到这里他的心情暗淡下来。虽然不是什么必要的东西。

穹顶下并没有雨。

季时雨这个名字,是不知没落了多少代的贵族老爹给他取的名字,只是普通的谐音“及时雨”而已。但他却对雨情有独钟,小时候每逢下雨,他总是能坐在屋檐下看上许久,无论是干涸土地间冒出的气泡,或是雨滴落到水洼中微弱的声响,都充满了乐趣。恰逢有风将雨吹到屋檐下,免不了还得逃进屋子里,趴在窗台上看。只是随着年龄增长,也只有撑伞赶路的时间里,偶尔能欣赏这受人咒骂的天气。

到站提示音响起,他将思绪收回,重新打开个人终端。

书籍博物馆的工作十分简单,无非只是将新书编码排序,和借出的书本放到合适的位置。这听上去并不是该由人来做的事,但机器劳力得用在更有用的地方,而人总要有个工作的名分,在完善的福利政策下,稍稍做事生活下去是没有问题的。

“早上好。”

“早。”

负责在柜台登记的人名叫敬坤,据说原来也是负责还原书籍位置的,由于态度散漫,时常将位置放错,特别给了这样一个闲职,他本人倒是上心起来,毕竟能记录下其他人的联系方式于他而言可是十分有用。当然,他没有傻到因为骚扰顾客而被投诉,他只会挑选有机可乘的人下手,碰到墙壁也不会撞到头破血流。

换上工作服做了半小时工作后,另外两个同事也慢悠悠的走了进来。

“来的这么早,昨晚没有好好活动开吗?”

“我又不像韩悬,有个女朋友。天天寻欢口袋里可撑不住。”

……

季时雨将个人终端换为音乐模式,这样无形的屏障就展开在他与其他人之间了。等到有客人到来,他们转而用个人终端交流,就能有时间安心的工作,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虽然从未请假,迟到,也很少出岔子,但他对于工作其实并不上心,效率上也不是很好看。或许从某个角度看,他与组内其他三人并无区别,支撑他工作下去的,最大原因是这里的古书籍。

不知从何时便越发没有存在感的纸质书籍,细若游丝的坚持到了现在,这是季时雨少数对穹顶城市极其满意的地方。不管哪个时代,总会有怀旧的人,在这里工作,他能见到不少同类,他们小心翼翼翻阅书籍,品着纸与墨的调和味漫步于其中,沉醉于自己选择的世界里。

这其中有不少考古工作者。当城市的生活走上正轨,人们也开始有心思去追查造成人类的窘境,造成半世纪前月球坠落的真相,这件事业一直持续到现在。目前最广为流传又令人信服的说法无疑是希隆帝国的爪牙卓叶,在帝国濒临破灭时做出的疯狂举动。这个罪人的罪行早已被史学家们查得一清二楚,也能在其经历中找到月球坠落计划的蛛丝马迹,但他如何想到这一点,又是怎么做的,却始终没有准确答案。所以对于书籍博物馆中存在的不少上世纪书籍,他们也不愿漏过一册。

他将《古兹·施瓦布传》归回原位,顺便找寻起那本《国家历史考》。

季时雨是喜欢历史的,但是当亲身处于历史发展的大环境时,却像是没了触角的蚂蚁,变得迟钝又不知所措。现在也只能通过新的历史书籍,去回味当初自己所处的时代究竟发生了什么,又是怎样的意义深远。

然而那本书不在那里。

这情况发生也不是只一两次了,大概是同一人所为。

因为《国家历史考》是千禧年约亚出版社特意出版的纪念书籍,属于新世纪的资料,在网络上发行,而书籍博物馆里这唯一的一本纸质书,虽是特别赠与的纪念版,内容上也没有多大差别。那么谁会大费周章一而再再而三的借走这本书呢?

这本书没有借出的记录,是一直有人在博物馆里借读,只要在下班前再来看一眼,猜测就能得到证实。奈何他对于时间极其在意,为了赶上最早的车次,他绝不会在这里多待一分钟。

这毕竟是能在个人终端上查看的资料,他其实早已读了大半。如果不是接下来罪魁祸首突然出现,他也会在个人终端上读完这本书。

她悄然出现在那里,放下一本书籍,又轻摘下另一本缓缓离开,没有发出一点能引人注意的声音,就像四季变换只有结束时人们才会后知后觉,当时在一旁将书籍归位的季时雨,直到她的脚后跟也没入书架遮挡的阴影,才注意到这件事。他过来查看,果不其然是等了许久的那本书。

应该跟过去吗?不,他绝不会这么做。是什么人,为何要特意在此借阅这本书,都不是与他有关的事,既然如此,只需要沉默着继续做自己的事就够了。何况书已经回来,索性直接继续读完剩余,对自己而言更有意义。

在书架边看完了剩余部分,他扭了扭僵硬的脖子。

希隆帝国的盛衰,西提联邦的挣扎,奥古斯都的秘密研究,恩格藤斯的昙花一现……所有的一切,都随着书本的合上结束了。他抑制不住澎湃的心境,竟有一番干大事业的冲动出来。

这微弱的火光立马被他浇灭了。

这样一个封闭的自己,是绝不可能做出什么大事的。嫌弃麻烦事,喜欢逃避;缺乏安全感,自我封闭;看淡许多事,没有主见。他清楚自己的缺点,了解自卑的坏处,知道这样的自己绝不会有何成就。

到了下班的时间,他走到柜台后面打卡。这时一位客人正好过来作借阅登记。

她穿着收袖口的纯白色毛衣与紧身长裤,挂面般笔直的长发在毛衣的映衬下黑得出奇。季时雨的直觉告诉他,这就是之前将书放回去的人。

“她叫卓尔芷,要我告诉你联系方式吗?”敬坤观察到了他眼神游离的方向。“不过这可是根硬骨头,你可别报太大希望。”

“不用。我没有什么想法。”为了减少与他们的交流,季时雨的个人终端一直处于拒收消息状态,这可以用工作做借口。但是当他们采用最原始的口头交流,却是拒绝不了的。尽管他们的交流不常见。

他为什么要这样问?难道我刚才的眼神很明显吗?想着想着,他的思绪又转移到那个客人身上。卓尔芷?卓尔不群,香味令人望而却步的草。嗯,反正比我俗气的名字好多了。

等回到居所,已是晚上七点多,晚餐是简单的合成食物,这些食物有各种口味,但对于他而言,都与白纸无异。合成是一部分原因,但更大的原因在于他迟钝的味觉,或者说迟钝的心。早在月坠之前,他就是如此了,除了味觉上比较浓烈的东西,进食无非是往嘴里送东西的过程。

要问他自己原因的话,他会说这归结于他的心态。

他曾经有一个目标:调整自己的心态以达到“超然”的境界,这是他封闭于自我世界中最完美的生存方法。能超脱于人定义衡量的对立面之外,不以善恶衡量善恶,不以对错衡量对错,对所有发展做到自然而然的态度。

这件事的难度超乎想象。

经过长时间的思考他发现:这种境界要么是独立于人世之外无欲无求的神,要么是放弃思考像无机物一般存在,就像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而且刻意使自己偏向“超然”的过程本身就不属于自然进程。最终的结果就是有了一个好心态,加固了内心中墙壁的厚度。

吃过东西,他连接上共享连接虚拟房间,这里面的存在或许是他能称得上朋友的少数人。同为上世纪的“遗留者”,他们有些虽然处于不同城市,却意外的合得来。

寂静的房间黑暗一片,不是说没有人在这里,只是所有人都需要一点引子,才好开始交流。有人甩出了一张照片,是一群人聚集在医院对面的路边上。

房间里突然充满了灯光,所有人围坐在圆桌旁,首先开口的是叫天地间的人,形象是一团蒸汽,他伸出一缕烟拿走了照片。他在上世纪是程序员,被唤醒后却凭着天赋学习最后做了医生,目前在另一座城市工作,季时雨对他的印象大概是喜欢解剖,工作不忙,信口开河这方面。

天地间:“这是在干嘛?医闹呢?”

虚拟房间内的动作毫无意义,他拿不拿照片对其他人其实没有影响。这样的行为或许是他性格使然。

发送照片的是名叫蝎的男子,他的衣着非常复古怪异,不知道是何世纪哪个地方的风格。

蝎:“这是向冬眠中心的示威,他们反对再唤醒我们这样的遗留者,这不是一个好兆头。说不定有什么未知的神在作祟呢。玩笑话。”

麦狼:“烦人!这座城市对我们太不友好了!为什么我要在这里被唤醒呢?听说奥古斯都那边的人就友好的得多,看来出门得注意点了。”

麦狼看上去是一个美少女,但现实中不是。

豆沙团子:“那不是我常走的路,应该没什么问题。”

季时雨的形象是一个圆滚滚的蓝色团子,和他在这里面的名字一样。

天地间:“你们要是得了病,干脆来这边治,免得哪天被他们打死了。”

豆沙团子:“我要是有病,你能给我安乐死吗?”

天地间:“哟,还有这要求?来呀,我给你找门路!路费也我出!”

蝎:“明明马上就是新年,还有雨降日,他们真会找时间。”

麦狼:“雨降日是?”

蝎:“政府要在穹顶下人工造雨,很多人都准备管那天叫雨降日。”

天地间:“挺好,我们这儿只有沙降日的份。”

……

季时雨的注意力从雨降日这个词出现开始便已经飘散,他呆呆地一直望着窗外的天空。

是吗?这座城市,终于要有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