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鹿带着丑丑和满香顺着山路走着。

“我沉睡之前,这里还只是一条山间小道,每到下雨天都会变得泥泞不堪。”满香新奇地踩在石台阶上,“没想到人类世界变化得这么快。”

陈鹿走在后面,看着满香娇小的身影,没有接话。

在他对望归川的印象中,不论是山那边的河神庙,还是这条通往山上的石砖路,都是早在自己出生之前就已经是望归川的一部分了。虽然这条路后来也翻修过,但也至少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他们顺利下了山,来到山脚下。陈鹿指了指离山篱最近的那一户。

“那一户就是我的家。”

“哇~”满香眼中放射出艳羡的目光,“好漂亮的房子,比我见过的所有房子都好看。”

“只是很普通的民居罢了。正如你所说,人世间的变化是迅速的。”

交谈间,他们来到了岔路口。

“你还记得那个人的家在什么地方吗?”

“嗯!”满香不假思索地说;“虽然这里的一切都和当时不一样了,但唯独那个人的家,我是一定不会走错的。”

“那就拜托你带路了。”

“好。”

满香带着陈鹿走过一条又一条熟悉的街道。街道上人来人往,他们漫步在人潮中,满香小心地躲避着迎面撞来的行人。身为妖怪,她还是不太习惯与人类接触。

而不知道多少年前的那个早晨,满香又是以怎样的心情,穿梭在这陌生的小镇中的呢?陈鹿无从了解。

他们很快就离开了镇子的中心,来到了一条陈鹿略感陌生的街道。

“这附近我倒是不常来。”陈鹿观察着周围的建筑。

这片街区位于小镇的最边缘,既不靠近望归川的入口,离商业区也有很长的一段路得走,按现在的眼光来看一定是那种最便宜的地段。但陈鹿曾从外婆口中得知,这里是镇子里历史最久的地方,是一切的起点,只是在不断的开拓和发展中渐渐没落了。

“就是这里。”满香在一户人家前站定。

很古典的欧式风格小独栋,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围墙上爬满了青藤,门前杏树的叶子落了一地也无人打理。

陈鹿站在围墙前往花园里面瞅了瞅,没看见里面有人。他又来到正门前,在满香期盼的目光中按下了门铃。

过了几秒,屋里传来拖鞋与地面接触发出的急促脚步声。

“来了来了。”屋里人的回应声与那脚步声一起由远及近。

门被人从里面推开,一个围着碎花围裙的中年妇女站在里面。饭菜的香气从里面飘出,再结合着她现在的穿着。

应该是在做饭吧。陈鹿心想。

“你好。”中年妇女看到陈鹿陌生的面孔,疑惑地问道:“有什么事吗?”

“您好。”

陈鹿努力扯出友善而无害的笑容,不好意思地说:“突然打扰十分抱歉。是这样的。我家里曾是望归川的住户,由于后来搬去了市里,已经有十多年没回来过了。这次难得有机会回到老家,家里的人托我来探望一下他儿时的好友,是一位男士。”

“这样吗?”中年妇女看起来很惊讶,双手抱胸思索着,“我从没听我老公说过他在这儿曾有一位多年的好友……是你家里的什么人?”

“我的……父亲。”陈鹿有点儿心虚,略带试探地说道。

“你父亲儿时的好友?”中年妇女恍然大悟,抱歉地笑了笑,“那你要找的人应该不在这儿。这栋房子是我和我老公二十多年前买的,再往前的事就不太了解了。”

“请问我能见见您先生吗?”陈鹿并不放弃。

“哎呀……他在上班呢。”中年妇女面露难色,“不过我记得手机里有他的照片。”

她打开手机相册翻找了一会儿。

“喏。”她将一张中年男性的照片拿给陈鹿看。

陈鹿和满香同时凑上前。

普普通通的中年男人,普普通通的长相,除了发际线比较危险外几乎没有任何的特别之处。

陈鹿微微侧头,用眼神询问满香。

满香失望地摇摇头。

“那您知道这栋房子原先的主人去哪儿了吗?”陈鹿追问道。

“不好意思我也不清楚。我们买房子的时候是直接和房地产经纪人谈的。不过我想,应该是用卖掉房子的钱搬去了大城市吧。”

“这样么……”陈鹿平稳了一下呼吸,“谢谢您。”

从别人家里退了出来,陈鹿站在路边看着空荡荡的街道,烦闷地“啧”了一声。

“真可惜,什么都没问到。”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这下就一点头绪也没有了。”

偌大的世界,不管曾经是多么亲密的关系,只要一段时间没有联系,哪怕身处同一座城市,想要在人海中找到彼此的概率也是微乎其微。更何况只是一个不知姓名,仅仅如同幻梦般短暂相遇过的人呢?

这世上每一秒钟发生的相遇与离别都数不胜数,显得太过廉价,那些没能说出口的再见,哪怕是倒空整个太平洋恐怕也容纳不下。而那些突然就消失在生命里的人,能否再次遇见,又会是在什么时间,都不是自己可以决定的。

满香拽了拽陈鹿的衣角,轻声安慰道:“没关系的,陈鹿大人已经帮了我很大的忙了。”

陈鹿看着满香的澄澈的眼眸,有些愣神。

“对了……”他渐渐想到了什么,像是看到了新的可能,“还有一个地方有可能得知那个人的信息!”

……

在镇子的中心地段,陈鹿敲响了镇长家的门。

“这老头还真是会赚啊。”丑丑打量着镇长家的花园洋房,又开始阴阳怪气起来。

“别胡说八道,徐爷爷的儿子是在锦城开饭店的,在当地很有名气的。”

一人一蛙正斗着嘴,满香又拽了拽陈鹿的衣角。

“怎么了?”陈鹿弯下腰。

“这里的味道,我以前好像闻见过。”满香不确定地说。

“是那个人身上的味道吗!?”

满香摇摇头,“好像是他的朋友,我曾经在那个人身边见过几次。”

陈鹿正打算问清楚,门突然开了。

一个熟悉的老人出现在他们面前。

“就是他!”满香的声音在陈鹿耳边响起,“可是,他怎么……”

“徐爷爷您好。”为了不让徐爷爷看出他的异常,陈鹿只好先忍住满肚子的疑问。

“哟!”徐爷爷看清陈鹿的脸后,乐出一脸褶子,“鹿小子怎么来了。”

“这不是前些天见到您时刚好有急事嘛,也没好好和您说说话,所以今天特地来探望探望您。”

“行了啊,我还不知道你小子。”徐爷爷一点儿不买账,不急不缓地摸出烟斗砸吧着。

陈鹿不好意思地笑笑,“其实是想找您打听个事儿。”

“哼,我就知道。”徐爷爷让开身子,示意陈鹿进来。

他领着陈鹿向书房走去,边走边和陈鹿闲聊。

“你说你这刚毕业的大学生,不去大城市里闯荡,跑回老家来干什么?别是回来啃老吧。”

陈鹿尴尬地说:“没有,我在网上有写一些文章,养活自己还是没问题的。”

“那你文字功底还不错?”陈鹿的回答对徐爷爷来说正中下怀,“我那上高中的小孙女儿过阵子就回来了,刚好你给她补补作文?最好能让她多读读书,培养培养书香气,不然就会天天在外面和男孩子打架,一点儿女孩子该有的样子都没有。”

厉害了,天天和男生打架的女高中生,我怕是降不住她。陈鹿在心里吐槽道。

但现在有求于人,他也不好意思拒绝。

“行……我试试。”

“什么试试,要尽力!”徐爷爷打开书房的门,“进来吧。”

他坐到书桌前,带上一副老花镜,从抽屉里拿出了登记着住户信息的册子。

“说吧,你要查啥?”

“在老街那片儿,有座欧式风格的独栋,二十年前被转卖给现在的住户。我想知道那栋房子原主人的信息。”

徐爷爷正翻页的手一停,神情怪异地回过头。

“你是说杏花街3号的独栋?门前有棵老杏树那户?”

“对……怎么了?”陈鹿看着徐爷爷奇怪的表情,不解道。

徐爷爷摘下老花镜,折叠好,然后将书册放回柜子里。

夏日里的梧桐正值茂盛期,枝叶接连起来铺天盖地,充满了生命力。徐爷爷看着窗外的景致,一时间竟入迷了。

好半天,他才收回目光。

“这事儿你应该去问你外婆。”他说,“那是他们结婚前,你外公住过的房子。”

窗外的蝉仍在叫着,仿佛永远不会疲倦。

……

“我回来了。”

回到家,陈鹿脱了鞋后,就直奔向厨房。

“回来了鹿儿。饭等会儿就好。”

外婆果然在厨房。

“外婆……”

“怎么了?”外婆放下手中的锅铲,转过身,看向欲言又止的陈鹿,耐心地等着他说话。

“有件事,我想问您。关于外公。”

陈鹿对外婆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结婚前你外公住的房子?”外婆惊讶地问。

“嗯。”陈鹿点点头。

“看你表情那么凝重的样子,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呢。”外婆拍拍胸口,放心地松了口气。

“你外公年轻的时候确实住在哪里。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我刚才去探望徐爷爷了,从他那里听说了外公和您结婚前的事,所以有些好奇。外公年轻时,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他啊……”外婆回想着过去的事,笑着说:“是个怪人呢。”

“怪人?”

“不善言辞,也不怎么喜欢与人来往,身边的朋友总是只有那么一两个,最大的兴趣就是窝在房间里看书和写字,能一个人待在书房里一整天都不出来。”

“和他熟悉后我才发现,这个人也有可爱的一面呢。喜欢花花草草和小动物,做事情也很有耐心,明明是个温柔的人,却总是把心里话藏起来,即使感到伤心孤独了也不愿意向别人倾诉。但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想要走进他的世界里,把我的爱分享给他的吧?”

陈鹿眼眸低垂,静静地听着。

“那外公他,有喜欢的东西吗?比如说花,很多人都会在家里养花的吧?”

“哎呀……说到花的话……”外婆想起了什么。

“记得刚谈恋爱的时候,他总会在雨后带回来一枝月橘,说是要好好养起来,可是每次都丢给我来照顾。有时我会想,这也许就是他笨拙的浪漫吧,脸皮太薄,就连表达喜欢的方式都很迂回。直到有一天,他一脸落寞地回来,还说以后都不会再带月橘回来了。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说,但脸上的失望怎么也掩饰不住。再追问他时,也只得到一句‘再美的花朵,也会有凋零的那一天。’我想,也许是月橘一次次的凋零让他伤心了。虽然他还是会在每个下雨天后出门,但每一次都是空手而归。”

回忆起那时候和外公共度的时光,外婆脸上一直带着浅浅的笑容。

“结婚后,我们很快就有了宝宝,陆陆续续一共三个,都是女儿。当我怀上你的妈妈,也就是我们的小女儿,他觉得房子太小住不下,于是我们就搬来了现在这个家。一晃就走过了二十年,女儿出嫁后,他就把那栋老房子卖掉了。”

“真快啊。”外婆感慨道:“认识他已经是五十年前的事了,这一眨眼,他都走了十年了。”

“是啊,原来我错过了这么多。”满香看着桌上外公年轻时的照片,眼里闪着泪花,“人类的生命也好,月橘的花期也罢,都是如此短暂。”

人类与妖怪,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本是不该产生交集的。就算再怎么拼命地想要留在对方的身边,到最后,也只是徒惹悲伤罢了。

……

山脚下,满香与陈鹿就此分别。

“就送到这里吧,陈鹿大人。剩下的路我自己走就好。”满香深深鞠了一躬,“谢谢您。”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既然那个人已经不在了,继续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义了。接下来,我想外出修行,去各地旅行,等我强大到能够让花朵永不凋谢的时候,我就回到这里,将月橘种满山头。”

陈鹿张张嘴,正想说什么的时候,一滴水落在了他的脸上。

他抬起头,一滴……两滴……渐渐的,天上下起了蒙蒙细雨。

“下雨了。”

“对了。”陈鹿翻找着挎包,“我有个东西要转交给你。”

他从包里找出一个小巧的盒子,将它递给满香。

满香疑惑地打开盒子,只见里面躺着一枝月橘,正独自盛开着。

“好漂亮!”

“外婆说,当时的外公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好几天,就是为了做这个木雕。我想,也许外公是想在和你重逢的那天,亲手把它送给你。”

满香将那朵木雕月橘捧在掌心,轻柔地抚摸着。

“我外公的名字,叫做朱逢卿。”

“逢卿先生……”满香轻唤着这个名字。

“外公那时还留下了一句话。”陈鹿说:“我替他转告给你。”

“‘即使再美的花朵,也会有花期将尽的时候,但它盛放时的模样,会被铭记在心中,永不凋零。’”

满香看着手中这朵永不凋零的月橘,仿佛又看到那个雨后的清晨,他接过她手中的花,在鼻前轻嗅时的模样。

那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一处花田。

“太好了……”

雨水从她的脸上滑落,溅起丝丝涟漪。她的嘴角却绽放出,如花朵般明艳的笑容。

“今天是下雨天真是太好了……能和你们相遇真是太好了……”

……

没过多久,雨就停了。

陈鹿走出家门,想着趁雨后天气凉爽出门走走。推开家门,他意外地发现,一枝月橘被人折下,悄悄地放在门前。

他将月橘捡起,放在鼻前轻嗅着那独特的花香。才突然想起,月橘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广为人知的名字。

而它的花语,就仿佛是来自那内敛的灵魂深处的,最真挚的告白。